二、红月亮
……脑袋,好沉。混混沌沌的,思考不了。
他唯一能确定的是他正躺在床上。那未必是他自己的床,因为他能够嗅到来自周围的浓烈的消毒水的味道,而他的房间显然不具备这样的条件。
身体丧失了自主权。动弹不得。胸前闷闷的,感觉像是被什么重物压住了一样,以至于呼吸都不顺畅了。尤其是右手的手臂……手臂沉得根本就没有动弹的欲望,不要说抬起来了,就连蠕动一两下手指头也困难得很。
“七姑娘,起来一下,李先生已经醒来了。”
青年听见了来自他胸脯前的一声惊呼“啊”,随后胸前的压迫感登时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一连串的变故也让他大脑里的混沌消失得无影无踪,驱使着他勉强地睁开眼、摆脱那一片熟悉的黑暗,去迎接和梦一样虚幻的现实。
——洁白的天花板,泛着暗金色的金属支架,上面挂了一支盛满了不知名液体的玻璃瓶。李谚潼张了张嘴,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沙哑的闷响,竭尽全力地适应着撕心裂肺般的头疼。
很快就有湿润的棉签递了过来,轻轻地擦拭过他青白色的嘴唇。……受水分的滋养与刺激,他的某处神经立即被拨撩开了,浑身上下的每个细胞都立即发出了渴求与疯狂的信号——
“水——!”他梦呓一样喊出了他的本能。
立即有水递了上来。……嘴唇上传来了冰凉的搪瓷杯的触感。微温的水迅速地浸润满了他的口腔之中的每个缝隙,让他浑身上下的每个毛孔都惬意地舒张开来,像是在情不自禁地舒气。
“李先生,你真该感谢七姑娘。”那个冷静而平和的声音仍然在李谚潼的脑海边徘徊,“你昏迷的这三天时间里,都由她来照顾你,刚才的她甚至疲倦得趴在你的地上睡着了。”
“医生——!把,把把把这件事说出来干嘛啊……”
李谚潼听见了一连串哒哒哒的脚步响,以及一声清脆的“啪”的关门声。他迷茫地朝着声音的来源望过去,却只望见了一扇紧闭着的黑檀木门、与门锁上受震撼而一摇一晃的银色的金属锁链。
“李先生,这里是天海村的诊所。”那个清亮的声音仍在青年的耳边萦绕,“正如我所说,你已经昏迷两天了。虽然我不清楚那天早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如果你愿意和我说说,我将不胜荣幸。”
——都这个年代了,还有人会用这种口吻说话……
借着对方的协助勉强坐了起来的李谚潼的心中腹诽就此戛然而止。他看见了昏暗的房间,看见了房间天花板顶悬挂着的散着橘黄色的昏暗光线的煤油灯,看见了涂着红蓝黄三色的格外刺眼的墙纸。
在灯光之下,诊所医务室房间中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怪诞的色彩:黄铜颜色的金属支架,支架上悬着的玻璃瓶,瓶下却没有他印象中的静脉注射时用的点滴塑料管。床边摆着不锈钢的推车,车上摆着铁制的注射器与五颜六色的搪瓷盆,盆上画着鲤鱼、穿着肚兜的娃娃与“年年有余”。
李谚潼再呆滞地看向扶他坐起来的人。少女抿着嘴唇、捧着一本什么东西一板一眼地在上面写着字,他看见了她手里镶金的钢笔、那一套旗袍模样的暗白色的护士装与纯黑色的布鞋。
“这里是……天海村的诊所。”李谚潼机械性地重复了一遍小小少女的话。
“是。这里是天海村诊所。”女孩子抬头冷漠地看了他一眼,就又低头去写她手里的东西了,李谚潼猜想那是他的病历,“初次见面,我是村里的医生兼护士,你可以唤我作沫淇。”
——唤我作……又是这种古怪至极的表述。为什么就不能好好说话呢?
挣扎着坐定了的李谚潼又陷入了沉思。他确信他从来没有来到过天海村的诊所、也没有和这位沫淇姑娘见过面,但曾经和那位民俗学家七辉娅一并在天海村里逛过的他确信,这座古老但并不落后的村子并不是这样的风格。
至少天海村通了水、通了电,虽然尚未修葺好的道路还是有些泥泞,但那儿的沥青路算是普及了的;狭小的街道上有亮着灯的杂货铺与面馆,有横七竖八地摆着的上了锁自行车,也有连绵着伫立在路边的破旧的路灯……
然后,然后七辉娅还曾经领着他去了她的房间,兴奋异常地向他炫耀她关于天海村的资料。他还记得七辉娅女士的贴着粉红色泡泡的墙纸、天蓝色的小板凳和温馨的小台灯,以及她毛茸茸的兔子拖鞋与贴着偶像照片的笔记本电脑。
天海村,理应是一个相当现代化的村庄才对。
青年一声不吭地翻身下床去。……输液架上只是挂着吊瓶、而没有连接输液管,所以他的身上也不似他想象中那样插满了针头、受着生命的束缚。
“李先生,你要去哪儿?”他身后的医生沫淇眉头皱了一皱,低声呼唤,“我们还需要聊一聊!”
“不,我只是起床看看而已。”站立起来的李谚潼适应了一下虚浮的脚步与发软的腿,同样压着声音温和地回答,以免引起医生的应激反应,“我有些事情想要确认一下。放心,我不会立即离开。”
他刷地拉开了窗帘。
——时间已然入夜。窗外一片漆黑,伫立在诊所二楼阁楼处的青年俯瞰向这个陌生的世界。……他熟悉的路灯、自行车、横七竖八地拉着的电线与光纤电缆都消失得无影无踪,率先映入他的眼帘中的是粗糙的青石板的道路、古老的红砖黑瓦堆砌成的农家平房,与房屋前挂起的大红色的灯笼。
夜雨风声之中,整片天地呈现出一片模糊。窗户玻璃前流淌着的雨珠像是匍匐蠕动着的蛆虫,在其上留下杂乱无章的黏液。
他怔怔地看。他还看见了乡民们摆在自家门口的盆栽与绿树,看见了锈迹斑斑的铁门两侧猩红色的新年对联,看见了远方苍穹的最顶端的铅灰色的乌云,以及隐藏在乌云背后的一轮月。
——一轮血红色的月亮。
所以李谚潼猛地转身,看向了背后的阿琪:“请问一下,医生,我是昏迷了整整三天时间吗?我隐约还记得,我昏迷的那一天好像是农历正月十六,公历的二月二十七日,所以……”
“今天是农历正月十九,公历的二月三十日。”少女沉静地回答,“李先生,有什么问题吗?”
当然有问题。
公历没有二月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