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天亮时
时间是早上六点。农历正月二十日,公历二月三十一日。……李谚潼在睁开眼睛、看见墙上挂历上鲜红色的二月与三十一日之时,心脏几乎无法抑制地剧烈地突突跳了两下,险些一头从床上栽下去。
他定了定神,蹑手蹑脚地从病床上爬起;而也几乎是在他身下的病床发出一声酸溜溜的“吱呀”声之时,蜷缩在角落里的那个女孩子也跟着抽动了两下身子,下垂着的长长的睫毛随之缓缓抬起。
“沫淇小姐,早上好。”
李谚潼努力地回忆了一下昨夜——在摆脱了来自神灵的扑面而来的压抑与窒息感以后,劫后余生的二人都没有再继续交流下去的心思了,只匆匆忙地入睡去。而历经过诡事的沫淇更不敢独自一人离开诊所,也只能在医务室里将就一晚。
“李先生,早上好。”看着有些困倦的沫淇挥手拨开了粘腻在她脸颊上的秀发,又动作机械古板地从怀里掏出一圈橡皮筋,娴熟地扎起马尾,“嗯……我先走一步了,待会儿见。”
少女推开门离开,地上只留下一卷皱巴巴的被褥。李谚潼下意识地摩挲了一把被他抖开了的被子的质感:相当粗糙的麻布纤维,内部则是卷成了一坨坨的老棉,怎么看都不像是现代工艺的产物。
——这里绝对不是自己所熟知的那个世界。
他摇了摇脑袋,快速地将这个念头撇开:他已经不敢再将自己的思绪和“世界”这个词挂钩了,每一次他一想到“这个世界不正常”,某个不知名的神秘存在就会立马望过来,一眼就能够把他望得呼吸困难、几乎要原地暴毙。
在他步履轻快地踏着老旧的吱呀作响的楼梯抵达一楼的诊所大厅时,这种违和感更是占据满了他脑海的每一个角落。青色的其上涂着各种花纹的地板瓷砖;墙壁上贴着的大大的红色十字、样式古老的木柜前台;冰冷的不锈钢长椅……
最让李谚潼浑身不自在的是诊所前台处的金属的标牌。标牌上写着的是“取号处”,但后两个字都是不折不扣的繁体隶书。
咔擦一声,某处的门开了。门内走出来的少女换去了她旗袍样式的护士服,转而披上了一件丝绒的大衣、缠卷起一缕围巾,去除了些许工作意味的世俗烟火气过后,沫淇终于展现出了作为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应有的纯真与沉静。
“沫淇小姐,看着很年轻啊。”李谚潼不习惯寒暄些类似于“今天天气不错”的废话,他向来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做医生这一行做了多久了?”
“自小就跟着父亲走,耳濡目染了许多。加之那时候的我也不乏实操的经验,所以在父亲走了之后不久,我就继承了他的家业。”少女冲着李谚潼文静而略有些不自在地笑了笑,“没办法,天海村只有这一间诊所,总得有人接班。”
李谚潼若有所思地点头,视线在前台处的墙壁上扫了一眼。墙上挂着某个温和地笑着的中年男子的画像——不是照片,而是标准的西式油画。
“你的父亲,他……”
沫淇伸手从诊所大堂角落里伫立着的衣帽架上取来一顶棉帽,将它扣在头顶,让黑色的秀发与脑后的马尾都聚拢在帽子里,“他去海里捞因风暴而丧生的渔民的尸体,然后就被海洋污染了。”
“非常抱歉。”李谚潼下意识地呢喃一句。
少女抬头快速地笑了一笑,便按着头顶的棉帽迈步出门去了。她的长筒的靴子与地面轻轻叩击着,敲打出了富有节奏感而悦耳的清脆的响。
昨夜的雨不小,至少能让天海村的青石板路面维持着湿漉漉的状态。涂满了雨水的残骸的石板于初升的太阳的映射下呈现出一片亮堂,亮堂得甚至有些刺眼。沫淇在前面轻盈地走着,而李谚潼则步履沉重地跟随于后,思绪万千。
“我觉得,李先生,”在步行的过程中,沫淇头也不回地清朗地说着话,“……应该先回一趟公司,回公司将异常情况报上去,看看公司怎么处理。”
李谚潼闻言苦笑:“公司会开除我的,沫淇小姐。”
“但问题在于,现在的公司是否还是你熟悉的那个公司都不一定了。”少女一针见血地指出的这一点让李谚潼不禁毛骨悚然,“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回去看一眼、将情况告诉你的上司呢?……呃,当然你的上司可能也不是你的上司了……”
——原本的三才公司是怎样来着?一楼的前台大堂里灯火通明,许多接待员一边礼貌地与委托者对着话、一边噼里啪啦地敲着键盘;各个级别的员工排队等着办公楼的电梯,各司其职式地去自己的办公室楼层、去食堂、去射击训练场……
但李谚潼能够十分确定的是,这个世界的三才公司决计没有电脑,接待员们可能握着钢笔、对着厚厚的白纸,接待处后是绿色的资料柜;电梯可能也不复存在,他们只能辛辛苦苦地去爬每天只会清理两次的脏兮兮的消防楼梯。
青年还在放飞着思绪,沫淇的一句话又让他稍微有些吃惊了:“如果你要回去,我会陪你一道。”
“为什么?”在讶异之中,李谚潼脱口而出问。
少女的脚步定住两秒,又侧过半张清秀的脸,朝着李谚潼勾了勾嘴角:“怎么,不欢迎我吗?”
不等困窘的李谚潼绞尽脑汁地给自己找一个台阶下,沫淇就率先给出了答案:“因为,在我的父亲被污染之前,他就曾经向三才公司写过信,想要让专职人员来调查守岁。但那位专职人员并没能够完成任务,而日后不久、父亲也出事了,这件事就此无疾而终。”
李谚潼一时恍然:“也就是说,向公司提出委托的人名义上是七辉娅,实则是沫淇小姐?”
“大概可以这么说。”沫淇又重新加快了脚步,“实际上,研究本土民间传说的七姑娘本身也对守岁的故事很感兴趣,所以——在我提出向三才公司再次申请委托的建议的时候,她立马就赞成了。”
李谚潼沉吟不语。即使少女没有提及半句,他也知道那一位公司的前来调查守岁的前辈的下场是如此凄惨。作为一介凡人,被真正的神灵盯上等价于必死无疑,更何况这位神灵很有可能已在漫长的岁月之中彻底失控。
……光是凭借这一点,就足够说服李谚潼收拾行李跑路回公司。有了前人血淋淋的教训、与这几天怪诞诡异的经历,他可不想把自己的小命搭进去。
“如果我要回去的话,会不会……”他又皱着眉头斟酌了一下词句,“七辉娅小姐,还有沫淇小姐,你们会不会觉得……呃,我,或者说是我的公司,有一点不太负责任?”
“不。少女认真地回答,“恰好相反。作为公司职工的你的话语会更有说服力,更能够向公司证明天海村与守岁的威胁。这样一来,李先生的公司才会考虑向村中投放更多的人力与资源,守岁与天海村的问题才有机会得以解决。”
——所以,这姑娘只是在拐弯抹角地讽刺自己的能力不行、劝自己早点滚蛋,好回公司换人……李谚潼吸了一口气:不仅仅是沫淇小姐,就连他自己也想快点跑路,不是谁都能在高位列的存在的注视下神经大条地继续着普通的日常生活。
清晨的天海村路上无人。踏着雨水浸润过的泥泞,闲聊着的二人很快就回到了李谚潼原本住的庭院与民宅,迈步进了他曾经七窍流血、昏迷于地的那一间卧室之中。
卧室打扫得很干净;李谚潼猜想,在自己昏迷的这几天时间里,他的卧室大抵是有人收拾过,而不至于让它维持着一片狼藉的状态。加之他本来带的行李也不多,所以换下了那件沾着馊味的外套大衣的青年迅速而轻松完成了最后的整理与装箱工作,且拎起了他木制的手提行李箱。
——自己来时明明带的是现代的塑胶拉杆箱,怎么到了现在就变成木制的老式手提箱了?
青年吁了一口气。……和三天前的七辉娅一样,医生小姐也站在庭院中等候着——这个世界的姑娘们都格外保守,如果没有男士的邀请,她们是不会贸然地跑进独身男子的卧室里和对方单独相处的。
他转过了身子,面朝向那一面本不存在的落地镜。落地镜的样式像是明清时代的产物,边缘镶着一圈发皱变形的黄铜,像是在长年累月的岁月打磨中受潮变了形。
他望向了镜中的憔悴的男子。柔软的圆顶礼帽;身上黑色的带着茸毛的棉绒大衣不甚精美、却相当之保暖;其下包裹着的白色的衬衫、与衣领处那条绣着米字和半圆的领带;丝绸白手套;皮革材质一样闪着灰色光泽的西装长裤;弓底的漆黑的皮鞋。
李谚潼无声地从胸前衬衣的口袋里抽出一副金丝边的眼镜,又轻拨弄正了口袋里的钢笔。他郑重其事地将眼镜戴好,才提着手提箱转身出门去。
而在迈步出门的一瞬,青年的脑海之中突然被某个突兀至极的念头占据得满满当当:
——在自己印象里的是盥洗室的那一间房间,它到底是什么?或是说,它到底存在吗?
“李先生?准备好了吗?我们得抓紧时间了!”
来自庭院的又一声呼喊让李谚潼浑身上下都情不自禁地抖了一抖,像是从冰冷的水里抽身而出,也像是懵懂迷茫的病人在强力药物的作用下精神为之一振。他晃了晃脑袋,甩开了那个危险的想法,大踏步地朝着庭院的方向走去。
而在他的背后、卧室的相邻、古朴而简陋的走廊的尽头、他印象中的那一间盥洗室的所在,某扇黑檀木门正静静地镶嵌在斑驳的掉了墙灰而露着暗红色的砖面的墙壁之上。它的门把手散着银色的微光,就像是某种生物在黑暗中默默反着光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