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浪客归桑梓
如今的李谚潼更坐实了自己的猜想：他的确大概可能或许是穿越了，穿越到了一个与原本的世界相当之类似、却又截然不同的世界。
李谚潼知道他不该对县城级别的城镇带有多少幻想和期待感，但问题在于，这一城镇的模样已经完全跳出了他印象中的中式风格：凹凸不平的镶嵌着石子的混凝土路；连绵地伫立在街道边的黑色的煤油灯柱；路中央的铁轨与在其上隆隆地匍匐前进着的电车……
“这个地方……”他牙疼一样地咧了一下嘴；他不想让两位女孩子觉得他是异类，但他实在是没办法忍住，“是类似于影视城那样的……景点吗？”
七辉娅的耳朵微微翕动了两下，好奇地问：“影视城又是什么？”
“不，没什么，当我没问……”
穿着旗袍的姑娘一手指间衔着女士香烟，一手则叉在曼妙的腰上，姿态优雅地走过；穿着纯黑色的警备制服、挎着警棍的巡逻兵警惕地打量着街道上步行着的人们；身上的衣衫满是皱褶的报童大声地吆喝叫卖——
李谚潼还在默默地观察着周遭的环境，那边的七辉娅已朝着报童兴冲冲地跑开了去：“哎，劳烦你给我两份报纸！”
“好嘞！小姐，一份报纸是四文钱！”
这个货币单位又让李谚潼牙疼一样地挣了两下嘴角，只感觉满心地别扭。他下意识地转过脸去，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表情的异样，却和医生小姐的视线正正对上——沫淇正睁着大大的眼睛，饶有兴趣而毫不退避地望着他的脸，嘴上挂着耐人寻味的古怪的笑容。
“李先生，我现在越来越相信你说的话了。”她的眉妩媚一样地往上挑了一舔，轻声道，“……你确实觉得这个世界有问题。你的表情没办法伪装。”
“小姐，我不是一个喜欢撒谎的人。”李谚潼哭笑不得地答，“你大可以信任我，真的。”
买来了报纸的七姑娘又一蹦一跳地回来了。按照公司记录的委托人的资料，七辉娅的年纪显然要比沫淇大，但沫淇却要比她沉稳得多，这位民俗学家就像是一个还没长大的小姑娘——她哗啦啦地将其中一份报纸塞进了李谚潼的手里：“先生，看！”
李谚潼看了一眼报纸，那满眼的繁体字立马让他头大如斗。只消看了两眼，他就忙不迭地将报纸收了起来，敷衍道：“行，待会儿看。”
三人从天海村离开、徒步走来距离村里最近的有火车站的县城，走了约莫有两个小时了，但他们都没有露出丝毫倦意——尤其是李谚潼本人，因为他看什么东西都是新鲜的。
所以，在他步入老式的火车站的大堂时，这份惊讶更是彻底地盖住了舟车劳顿的疲惫。
从来都不会停下来的七姑娘又自告奋勇地噔噔噔地跑掉了：“我去买票，你们去歇一会儿吧！”
沫淇倒也非常坦然，似乎早就习惯了七辉娅的活力充沛。火车站大堂中的温度恰好，所以医生小姐也得以摘下棉帽、解开围巾，将她被衣装包裹束缚起来的纯黑色的秀发扬至背后：“李先生，我们去那边稍微坐一会儿吧。”
没有什么头绪的李谚潼懵懵懂懂地依着医生小姐的话去做了。“那边”是候车室一样的空间，只是这一空间会相对开放一些，不锈钢长椅随意地摆放着，间隙中还会偶尔摆一两株盆栽，那份绿意盎然在这阴冷的初春中实在不多见。
就在李谚潼随意挑了一处空位、和沫淇并肩地坐下之时，他就立即察觉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旅人们的眼神——所以青年也立马将沫淇心里打着的小算盘揣摩了个八九不离十：这种地方极有可能是男士们的社交场合，她就是想要从自己和他人的对话里套出些什么东西来！
他胆战心惊地翘起二郎腿来，才刚刚佯装出一副认真看报纸的模样，旁边的某位绅士就轻轻咳嗽了一声，语气平淡且一本正经地向他搭话：“先生，早上好。今天的天气不错啊。”
——这个世界没有手机，也没有其他便携式的电子产品，所以人们才会这么热情、和别人搭话吗……
——沫淇这女孩子，真的是……表面上看起来人畜无害，但挖起坑来让人往下跳的手法还真是一套一套的，信手拈来啊……
于是李谚潼微微放下报纸，又有些好奇地瞄了一眼那一位向他搭话的先生，试探性地回了一句希腊语：“Γειασας？（你好？）”
所以那位绅士脸上的笑容立马僵住了。他的嘴角抽搐了两下，再回以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又低下头去看自己的报纸了。
李谚潼也同样满意地往后挨了一挨，顺势让有些酸疼的腰背靠在坚硬而冰冷的不锈钢凳背上。医生小姐的坑挖得不错，但也难不倒一位肚子里存货多的现代人：俗话说得好，技多不压身，只要自己手里捏着的底牌多，那别人挖的坑于他而言都不算是什么坑……
他满意了，但小沫淇似乎却不怎么满意。蹙着眉的少女颇为生气一样地白了对方一眼，就双手抱着胸往长椅上一躺，开始了闭目养神。
……
“呜——”
悠长的汽笛长鸣之间，漆成绿色外壳的蒸汽火车缓缓滑行，顺延着锈迹斑斑的铁轨与路基碎石拱进了预订的位置之中。纯黑色的火车头烟囱处“嗤嗤”地喷出了白色的滚烫蒸汽；沉重而冰冷的钢铁怪物艰涩地喘息、停顿，有如真正意义上的活物。
将手揣在棉绒大衣的口袋中的青年学着火车仰面吐了一口气，让晚冬冰冷的空气里徒增一片白雾。
“李先生看起来挺严肃的，但其实还，还挺……挺有童真的？”在旁边伫立着、止不住地往手掌心里哈气的七辉娅撇头看了他一眼，情不自禁地一笑，与她冻得红扑扑的脸颊交相映衬。
李谚潼也跟着自嘲一笑：“没办法呀。工作的压力那么大，如果还总是板着一张脸、成天严肃得不行的话，心理迟早会出问题的。”
登车。……按着车票上的座位号穿过狭窄而肮脏的车厢过道就座。……现在的李谚潼严重怀疑这个世界的人们非常喜欢不锈钢，他们的座位仍然是坚硬而冰冷的缺乏人情味的不锈钢长凳。
入座完毕，而后是乘务员沿着过道走来、一个接一个地验票，乘务员的身后则跟着戴着斗笠的保洁工人，将座位上下的污秽给清理干净。所谓的污秽各有特色，譬如三人组座位前的圆桌上是一堆瓜子与花生壳，而另一位绅士的运气则不太好了，他得在验票前捏着鼻子去面对桌上的呕吐物。
这让李谚潼有些莫名地恍惚。他还记得以前的他坐火车时用手机的二维码、亦或是身份证就能刷机过验证，车上更没有查票的乘务员一说——这一场旅程让他回到了遥远的数十年前。
医生小姐或许是倦了、也或许只是单纯地嗜睡而已，她在候车大厅的歇息一直延续到了现在。即使她是被二人搀扶着从大堂来到寒风呼啸的火车站台、又穿过列车的过道抵达座位，她的状态也更偏向于梦游、而不是自主的清醒。
李谚潼眼睁睁地看着她颓然地坐在座位上，摘下棉帽和围巾，两眼一闭、就又挨着火车的墙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医生小姐是一个很嗜睡的人……先记下来。
他掏出钢笔，又摩挲了两把手里拿捏着的车票。车票的材质更类似于粗糙的劣质砂纸，摩挲时指肚会很不舒服；其上印刷着的字也颇为模糊，那硕大的繁体字更是看得李谚潼颇为不惯。
尽管如此，他也还是轻松地辨认出了上面的字迹，这或许是习过二简字的人的天生天赋：“火车票，目的地：姜浮市。单程票。车票编号……”
“姜浮市？”他皱着眉头，手指也情不自禁地按住了太阳穴，低声喃喃自语，“嗯……我是从姜浮市来的公司的C级员工吗？为什么我对这座城市的名字没有任何印象……？”
坐在他对面的七辉娅一脸愕然地望向他：“李先生到底是怎么了？姜浮市是三才公司的所在地呀！而且，李先生的公司本身也没有开设什么分部，李先生怎么可能会对它没有印象？”
这家伙的耳朵真灵啊，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兽耳不像沫淇那样被棉帽与秀发遮掩，还是她这一奇特种族的天生天赋……
不知不觉之间，李谚潼已经麻木了。和路上的其他绅士与小姐相比，七辉娅姑娘的兽耳堪称不值一提：他一度看见过某位先生腰处缠卷着的长而纤细的尾巴、也目睹过某位女士长长地竖立起的兔子一样的耳朵——他隔壁桌前的那个少年就正抱着自己蓬松的毛茸茸的尾巴取暖打瞌睡。
这也更印证了他的猜想：那一天的深夜、听见守岁的诡异呓语的他虽再一次入睡而逃过一劫，但他已被挟裹着带到了一个全新的陌生的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