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南柯一梦
“先生,我希望我能够占用您的一些时间,来向您介绍我们至高无上的祂——年月日的创造者,来自星空深处的神灵的投影,数字中的五与十二的代言人,红月与黑日的执政官……”
——沫淇在睡觉,七辉娅则在兴高采烈地和某位同样挂着毛茸茸的兽耳的旅客谈天说地,所以孤独一人坐着的李谚潼很容易便成为了他人攀谈的对象。只是,这位前来攀谈的人的身份有些特殊。
“祂的名讳为守岁。”
所以李谚潼硬生生地将他已经到了嘴边的那句希腊语问候吞了下去,转而摸出了他的硬牛皮封面的笔记本、与衣兜中的钢笔,闷哼了一声:“似乎有些意思。说来听听。”
——在他原来的世界里,守岁不过是天海村信奉的一个地方神灵而已,即使是作为专门调查怪异事件的C级人员,他也对这一民俗传说闻所未闻。然而,让他惊讶的是,这个世界的守岁的知名度似乎相当之高。
“我主守岁有十二门徒,十二门徒皆是受祂的荫庇而得以获得『理智』的从神。其中,第五位从神名讳为『辰』,是我主最偏爱的使徒,第十二位从神名讳为『亥』,是我主最信赖的使徒……”
李谚潼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一番,又若有所思地咬住了钢笔的末端。他沉思了一会儿,突然开口打断了这位絮絮叨叨地念经一样说着毫无吸引力的话的传教士:“十二门徒……是不是对应传统说法中的十二生肖?”
“是的,先生!”对方微微一愣,又颇为兴奋地快速地反问,“先生以前是了解过我主守岁吗?”
“算是了解过一些。”李谚潼将钢笔放下,若无其事地咳嗽一声,顺手推了推鼻梁上装饰用的金丝边眼镜,“嗯,而后这十二门徒分别执掌一天内的十二个时辰、一年中的十二个月,以及五分之一个甲子的一次轮回?”
“先生的博闻强识实在让我刮目相看,确实如此。”
——这位守岁大人似乎有些懒惰啊。一天十二个时辰与一年十二个月,祂这不是将时间全都交给自己的门徒打理了吗?……如果守岁将自己的权柄全都下放出去了,那祂还执掌了什么呢?
思索过后的李谚潼沉静地点了点头,又盯住了对方那双有些发慌的眼睛:“那到了闰月呢?守岁不是只有十二门徒吗?让我猜猜,到了闰月,守岁应该会亲自出面,不再委托于祂的门徒了吧?”
他亲眼看着面前的传教士的脸色逐渐发白,嘴唇剧烈地颤抖,整个人哆嗦得像一个筛漏。他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于是他的后脑勺在这狭窄的车厢之中轰地撞中了上方的行李架,震得旅客们的手提箱一阵晃荡。
纵使周围的被惊动的乘客纷纷向他投出不满与不解的目光,他也视若无睹。这位失态的传教士只能瞪着眼睛,凝望着李谚潼的眼睛,脑袋抽搐一样神经质地摇着,口中吐露出断断续续的话语:
“这,这是……这是一个错误……”
在呢喃过这一句话后,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朝着另外一节车厢奔跑而去,沿途留下了一地的喧嚣、嘈杂和纷乱。
李谚潼暗地里叹了一口气,将笔记本合上。作为一名非守岁信徒,他很难理解对方为何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但这并不妨碍他转变思路——因为他不止一次被守岁本尊“察觉”过。
在他木然地整理桌上的杂物时,坐在他对面的正在睡觉的女孩子突然长声吸了一口气,缓慢地睁开了透着疲倦和萧条的眼睛。
“李先生,发生什么事情了?”
“没什么,医生小姐。”青年在摇摇晃晃着的车厢中站起了身子,伸手取下了他行李架上的木制的手提箱,“列车快要靠站了,先清醒一会儿吧。我们很快就要下车了。”
耷拉着眼皮的沫淇像小猫一样嗯嗯地呢喃了一两声,梦游一样跟着李谚潼站了起来,而后被聊完天返回了原来座位的七辉娅按了回去——“列车还没到站呢!小沫淇别急,可小心别摔了!”
仍然是一如既往的尖锐刺耳的汽笛声,仍然是列车减速时喷涌而出的朝着后方飞快掠去的灰蒙蒙的白雾,也仍然是那位熟悉的乘务员大妈吆喝着让旅客们收拾好行李准备下车。蜷缩在皮大衣内的李谚潼长吁了一口气,望向了窗外的陌生城市。
——窗外的城市被淅淅沥沥的小雨覆盖。在夜雨之中,街道上唯有高挂的大红灯笼泛着朦胧而模糊的光,与通了电的原始而刺眼的霓虹灯牌一道、让城市的剪影蒙上了一层迷雾模样的炫彩斗篷。
他在心中默默地给自己道了一句:“欢迎来到姜浮市。……也欢迎自己离开那个熟悉的世界。”
……
“欢迎光临三才公司!三才公司,专注于调查与处理各类诡吊、异常、不符合常理的灵性事件。……三才,指天、地、人三才,公司致力于达成人与自然、天地与阴阳的平衡,致力于给予客户优质且完美的安心服务。在这里,你可以永远相信……”
坐在公司门外的长椅上李谚潼撑着伞之余,又无可奈何地揉了一把脸。与内敛含蓄的广告词不同,这个世界的三才公司直接在本部的门外装了一个铁皮大喇叭,里头无止境地循环播放着某位女士声音甜美却又夸张得抑扬顿挫的朗诵。
——七辉娅和沫淇两位姑娘去附近的旅店开了三个房间歇息去了,与三才公司的具体接触则交给了李谚潼本人——谁让他本来就是公司的员工。而让李谚潼始料未及的是,由于时间太晚,公司的员工们已经下班了……
当然,下班的也只是一般的员工而已,公司内部始终有人值班。而在李谚潼说明来意以后,值班的人员则请他去会客室里候个片刻,但左脚才迈进会客室里的李谚潼在下一秒就转身出去了——将他劝退的是房间里浓郁到了极点的尼古丁的浊气。
户外仍在下雨。晚冬的空气可谓冰凉,冰凉得又累又饿的李谚潼不由自主地再将身体蜷缩起来,以从这件大衣的内处获取更多的热量。……他目光呆滞地抬头,抬头看三才公司悬在屋檐下的霓虹灯标版,看连成晶莹的珠线的雨……
“先生是客户吗?——为什么不进去等呢?”
听见了这个清冷的女声的李谚潼飞快地抬头、瞄了声音的来源一眼,随后迅速地放下手里湿漉漉的报纸和翘着的二郎腿,撑着伞利落无比地站了起来:“哥总管好。”
被称为哥总管的女性皱着眉头来来回回地打量了李谚潼一眼,摘下唇间的女士香烟,吐出一口白蒙蒙的雾:“……先生,我们认识?”
——青年张了张嘴,又将挤到了嘴边的话吞进了肚子里。……自己原本并不属于这个世界,所以面前的女子不认识自己也是很正常的,毕竟她是否还是自己所熟悉的那位公司的哥总管还不一定。
“我们之前大概认识。”他含糊不清地糊弄敷衍了一句,伸手从大衣的口袋里掏出一张卡片,毕恭毕敬地递给了面前的人。
接过了卡片的哥总管惊疑不定地盯着它看了好一会儿。——那是李谚潼的员工证,上面印有他的姓名、性别、所属单位和职工号,以及他的正面大头照,以及标准的隶书体“三才公司”和鲜红的印章。
哥总管显然也看出了这张小小的塑胶卡片的不同寻常,轻咬着嘴唇以手指于其上轻轻摩擦。李谚潼很清楚这张卡片的科技水平:如果这个世界还没有发明内燃机,那就自然没有石油精炼和塑料。
“认识……。”女性沉着眉头轻轻点头,转手将李谚潼的员工证塞进了自己的裤兜里,“你说,你可能认识我。嗯……我们之前算熟吗?”
“算熟吧……禹汐小姐。”李谚潼松了一口气,说话的语气也情不自禁地软了下去。尽管他还没回家、也可能再也回不了家了,但面前熟悉的人与熟悉的对话仍然让他如释重负,“我们以前挺熟的。”
“你有证明的方法吗?”哥禹汐深吸一口气,让香烟彻底燃尽,而后抛在地上随意地踩熄。
李谚潼认真地回答:“我认识的那位人事部总管哥禹汐,曾经在喝醉以后说过她喜欢她的哥哥。”
——面前的刚才还在踩烟头的女子差点一头栽倒。
“……先生,外面……外面太冷了,我们进来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