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东瓶西镜
他们很轻松地就找到了他们的目标。……和委托的两位老人说的一样,在他们还没有抵达五楼的目的地之前,远在四楼的二人就能清晰地听见楼上传来的声音了。
歌声。钢琴声。交谈声。其乐融融的一家人尽享天伦之乐时、人们所能想象出的一切杂音都酝酿于其中。如果二人不知道这样的杂音在昨天晚上就已经开始、且不知疲倦地持续了一个通宵外加大半个白天,他们或许只会觉得他们只是来处理一家扰民严重的低素质者。
“十一姑娘,你看楼梯间。”在踏着楼梯缓缓上行之时,李谚潼低声喊了他的搭档一声,“地上。”
贫民居住的握手楼公寓的楼梯间自然不会有多么好的环境。到处都是的杂物,污水,生锈而破败的消防栓设施就这么摆在地上,麻布制成的软管上全是黑色的霉斑。角落中四处横生的蜘蛛网。除此以外,还有李谚潼关注的核心与重点。
洒在地上的白色的方形纸钱,中间刻着并不规整的带着毛边的菱形的孔。对于两人而言,这一物件堪称熟悉无比。……凡是有人去世了,他的家人都会沿路撒钱,从停尸的太平间洒到家门前。
站在四楼与五楼的楼梯隔层的十一嫣兰点头,又平板地颔首:“到了504房门口,纸钱就没有了。”
纸钱像是引路的诱饵,也像是某个堕落之人一瘸一拐地走出的脚印。李谚潼不出一言地轻轻点点头,轻手轻脚地绕过了地上的白纸,随着十一姑娘一并走上楼梯,一并抵达目的地处。
504房门前有一个黑色的搪瓷盆,盆里尽是燃尽了的灰烬。避开了盆的十一嫣兰再转头给了李谚潼一个眼色,后者则回以平静的神情。
所以她哒哒哒地敲响了504房的门。
“孙先生,请问您在家吗?”——这个姓来源于公司的人班情报科的档案调查,和官方有所合作的三才公司能轻而易举地获取许多平民的私人信息。
几乎是在敲门声响起的一瞬间,房屋里的钢琴声、歌声、讨论声等等一切嘈杂的声音都戛然而止消失不见了。整个公寓楼似乎都因此陷入了令人不安的死寂。……李谚潼抬头看了头顶一眼,那一盏悬吊在头顶的昏暗的煤油灯不知在何时熄灭了。
太阳已经快下山了。在逐渐陷入漆黑的狭窄的公寓楼层之中,两人静静伫立着的背影如故事中的魑魅魍魉,如同这一场诡异事故的源头。
片刻以后,门后传来了一个古怪、嘶哑而尖锐的声音,那有些像是马戏团的小丑在一边抽烟、一边捏着鼻子吊着嗓子说话:“请问,是谁?”
“我是孩子在学校的老师,”十一嫣兰伸手、拨拉了一下嘴角,笑容灿烂地回答,“听说孩子最近出了些什么意外,所以我们来看望一下他。”
片刻以后,504室的门锁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咔擦响声,门也悄无声息地开了。生锈的门轴像是被诡异的迷雾包裹,在旋转之时没有发出哪怕一丝声音。
门后走出来了一位脸色苍白的先生。他混浊的双眸打量了一番房屋外的二人,鼻子下的嘴跟着勾起了礼貌的微笑,少顷、又谈吐自如地蠕动着,像正常人一般地说着话:“老师您好。这还得麻烦老师您过来跑一趟,真是费心了。”
他脖子上裂开的那一道粉红色的血淋淋的缝隙则也跟着蠕动着,里面的舌头抵着上颚,发出了一连串含糊不清的弹舌音:“那,后面这位先生是?”
李谚潼微笑,点头致意:“我是实习助教,还差一年就能转正了。”
那男子恍然,也跟着笑容满面地点头,脖子上的裂缝与蠕动着的喉结一起拱着,发出了一连串诡异的低沉的嘀咕:“那就先恭喜这位先生了。”——他也不动声色地挪开了身体、后退了一步,以让伫立在门前的二人进来。
十一姑娘神色如常地进去了,所以背着大提琴背袋的李谚潼也跟着进去,进去前也还不忘礼节性地和这些堕落的人类握了握手——孙先生的衣服鼓鼓囊囊地肿胀了起来,从里头伸出了一只皱巴巴的婴儿的胳膊;李谚潼则笑容维持不变地握住了对方狰狞而扭曲的修长的手指,顺势将这条婴儿胳膊塞回了他肚子上血肉模糊的缺口里。
客厅已经被布置成了灵堂的模样。阳台处的玻璃都被黑布窗帘封得严严实实,除却灵堂前的两张遗照左右摆着的烛台以外,偌大的房间里头没有任何其他光源。
在黑暗中,灵堂里众人的影在墙壁上轻轻摇曳着,像古早时候的皮影戏。
他的妻子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双手相互握着、摆在小腹前,笑容恬静。他的孩子则坐在书桌前,神情认真地捏着笔,在作业本上写写画画。——他们的模样和灵堂上摆着的遗照如出一辙,只是他们的脸色白得像是刷了一层漆,身上也遍布缝痕。
十一嫣兰神色不变。在孙先生的盛情邀请下,她神色灿烂地坐至了沙发上,而孙先生的妻子也跟着轻笑着,一言不发地起身去了厨房,不过一会儿就端来了一碟精致的糕点。
——在这个过程中,李谚潼则挑了一处远离过道的位置坐下。……孙先生的妻子的小腹处破了,里面流出了一根猩红色的肠子,而肠子的另外一端则连接着孙先生的腰间。那只婴儿的胳膊在肠子的褶皱表面轻轻摩挲,像是在操作遥控器。
心中已经有了定论的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却立马被满房子的腐烂尸体的味道憋得屏住了呼吸;调整了喘息的频率后,他才神色平常地望向了一侧的钢琴,悦然问:“孙先生,有让孩子学琴吗?”
“不,我是钢琴爱好者,而后我才让孩子学琴。”那男子骄傲地笑了,脸上的嘴在笑,脖子上的嘴也在笑,“只可惜孩子不大喜欢,所以平时也是我弹得多,但老师您也明白……”
李谚潼感慨地点头,只是感慨的是另一件事:“我可以理解的,毕竟我们也是做教育的。教育不仅仅是教人读书认字而已,艺术品味也很重要。”
“老师,您也会乐器吗?”这时候,孙先生才望见了李谚潼背后的大提琴的背袋,随后眼睛一亮,略微有些兴奋地语气急促地道,“要合奏一首吗?”
“也行,但我也只能拉拉音阶而已。”李谚潼不好意思地耸了耸肩,“待会儿还得看先生您表演了。不过不是现在,我还得去稍微调整一下大提琴的琴弦——有书房吗?给我几分钟时间。”
孙先生当即热情地比出了“请”的手势,一边朝着过道的方向走、一边跟着拖拽了几下那根系在妻子和孩子的身上的血淋淋的肠子,让后二者的身体都僵硬地往后仰了仰:“当然没问题!先生,这边请,这边请。不要着急,慢一些也行……”
起了身的李谚潼跨过了粉红色的长肠,留意了一眼十一嫣兰。十一老师并没有动他的妻子端上来的糕点,而只是在和对方谈笑风生,又时不时地和在聚精会神地写作业的小孩讲几句话——就像是一次平平无奇的学校家访。
走入书房以后,十一嫣兰又像是没事人一样喊了一句“孙先生”,将孙先生给喊了回去,所以李谚潼也非常默契地轻轻将书房的门半掩上,遮住了自己的身形,来掩盖他的动作与秘密。
在他将“处决者”取出,麻利地将武器的弦扣上、又取出一支弩箭完成装填时,他也听见了十一嫣兰平静的询问:“孙先生,您还有什么未完成的夙愿吗?或者说,我们有什么能帮到您的吗?”
客厅兼灵堂里的房屋的主人笑了,那重叠在一处的诡异至极的笑声却透着一丝温暖与满足:“我哪有什么愿望啊?能和妻子白头偕老,能看见孩子考一个好成绩、找到一份好工作,然后像我们一样结婚生子,我就心满意足了。”
少女沉吟了一阵,也有些感慨地轻声叹息:“是这样啊……唔嗯,孙先生,我有一个不情之请。那位实习助教可能还需要一些时间,您能先给我弹一段您最擅长的钢琴吗?”
“当然没问题!老师,这是我的荣幸。”
端起了“处决者”的李谚潼无声地从书房的座位上站了起来。他又轻轻地拉开了书房的门,于漆黑之中借着烛光、望向了昏暗中那坐在钢琴前的堕落之人,看着他的三只胳膊肆意地在琴键上弹跳变幻着,看着他的后背裂出无数缝隙,蛆虫一样的触手从中钻出、翩翩起舞。
——卡农,C大调。
婉转、柔和而连绵的钢琴曲在烛光摇曳的灵堂中徘徊,穿过了那两张露着微笑的遗像,穿过了他了无生气的妻子和孩子,又辗转着充盈了他们的卧室与书房,他们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恍惚间,李谚潼仿佛目睹见了某个阳光灿烂的早晨,目睹见父亲含笑地在他熟睡的妻儿脸颊上轻轻一吻,而后背上挎包去上班。……灵堂上的黑色的布,烛台,遗像,血肉模糊的伤口和触手,那些反倒才像是不切实际的梦。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站在书房门口的李谚潼无声地将“处决者”瞄准住了钢琴凳上的目标。目标的脸颊上尚且带着一抹幸福的笑,似乎还没从艺术与音乐的天堂中回过神来。
“孙先生,谢谢您。再见。”少女也微笑着跟着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冲着对方轻轻鞠躬。
扣下弦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