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镇静剂
那三人眼睁睁地看着那少年从板凳上跳下来,随手抄起一卷册子,娴熟无比地将其翻开,又捻起沾着墨的毛笔:“程二哥的朋友,来干什么?”
沫淇小姐与七辉娅还在呆呆地站着、完全没有反应过来,李谚潼就已反应极快地跟上了这个老练乃至于老成的少年的思路:“租房,租短期,一个月,最好距离三才公司近些,不要太远的。”
少年皱着眉头哗啦啦地翻了一圈册子,语速极快地念道:“岳秀南街30号301,普通的平民公寓,三房一厅、有独立卫厨,有配套家具,已经通电通气通水,一个月二两钱。如何?”
初来乍到这个世界的李谚潼自然不知道一个月五两钱是怎样的物价水平,所以才以求助的目光望向身后的二人,也算是将租房的选择权放给了这一次造访的真正客人。
沫淇咳嗽一声,平静如常地问:“有便宜些的吗!”
少年面无表情地再翻手中的册子:“岳秀北街45号的602,同样是平民公寓,就是楼层高一些。两房一厅,有独立卫厨,照例是通水通煤气、只不过还没有通电,一个月一两钱又四百文。如何?”
“就这个了。”沫淇一言断下,随意地从口袋里拍出一锭沉甸甸的银币、与许多碎铜钱,将它们统统摆在了柜台上,“先租一个月,如果要续租的话,我半个月后再来付钱。”
少年继续面无表情地在册子上打了一钩,又从纸钱堆里扯出一张满是毛边的地契模样的合同,将纸笔递给对方,让沫淇沉着手腕在上面刷刷地签了名,又掏出一个番薯刻的印象于其上一拍,才将合同递过去:“喏,保管好。”
等医生小姐手忙脚乱地将合同拿住了,他又咔擦一声拉开了抽屉——这声响让李谚潼严重怀疑这玩意距离腐朽垮台不远了——又从中拎出两根亮灿灿的黄铜钥匙,拍在桌上:“好了。没事就走吧。”
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瞠目结舌地看、直至现在才反应过来的七辉娅姑娘脱口而出:“这就完了?”
“完了。”少年闷闷地答,又起身去、回到了他的小板凳上,继续出神地盯着正在给棺材抛光的老人。
在某个瞬间,鬼使神差一般,李谚潼轻声问棺材铺中的这一老一少:“冒昧一问,雅典娜的棺材是在你们这里定做的吗?”
这一次,少年真正地抬头了,抬头看了好一会儿眼前的访客:“灵班的?程二哥的同僚?这两位姑娘是你的朋友?”
李谚潼才点头称是,那少年就又不出声地站了起来,有些笨拙地踩上了自己刚才才坐过的那一张小板凳,将悬挂在天花板顶处的煤油灯摘下。不等李谚潼疑惑地发问,他就踱着步子朝着棺材铺的深处走去,走前还不忘抛下一句轻飘飘的话:“先生,请跟我来。这里有你们需要的东西。”
他后头的七辉娅姑娘显然已经将李谚潼当成主心骨了,看见青年往前走了、便下意识地要跟上去,却被少年一句话给打得凝滞住了:“先生一个人跟进来就行,另外两位小姐请留步。你们不是三才公司的员工,所以……抱歉。”
李谚潼望着他拨开了脏乱而满是灰尘的棺材铺中悬着的各类纸钱与祭品,望着他走向更为黑暗与狭窄的巷道深处,最终于一面遍布着苔藓与湿漉漉的水痕的墙前停下。……那少年吁一口气,推开黑暗中映着锃亮的光的不锈钢铁门,抬腿进去。
有些警惕、有些恍惚也有些期待的李谚潼还没有将他的理智丢干净:“我能跟进来吗?”
“随便你。”已进入密室中的少年的声音变得瓮声瓮气许多,呈现出一阵失真感。
所以李谚潼站在门外不动,心中自揣着一份惊喜感默默地等。但让青年希望破灭的是,对方取来的东西并非是什么『才器』法宝,也不是什么独家的秘密修炼秘籍,更不是某位高人前辈(例如所罗门王)的笔记,而是几瓶盛着液体的暗色玻璃瓶。
“轻拿轻放。”那少年说话的语气和节奏仍然带着一股超脱的平淡感,“别弄撒了,也别让它受阳光的曝射。平日藏一小瓶在身上便可,不需多带。”
李谚潼还没来得及去看玻璃瓶上的标签,少年就又闪电般地将瓶子全都塞进了布袋里,让眼前的人拿稳了,才嘶哑地压着声音叮嘱:“不要让你的朋友看见,尤其是那位使徒后裔。”
——那位使徒后裔,指的就是七辉娅吧……使徒、亦或是说门徒是拥有动物特征的从神,所以祂们的后裔也就带上了兽耳和尾巴,这很合理。
“为什么不能让她们看见?”李谚潼顿了顿,最后也决定敞开天窗说亮话,轻声细语地问。
少年不答,只是再往李谚潼的手里塞了一张被拿捏得皱巴巴的纸条、与他原本拎着的煤油灯,就赤手空拳地朝着棺材铺外走去了。李谚潼沉默片刻以后,才将那张纸条揉开,顺势举起灯来,细细地看纸条上写着的蝇蚊小字。
这张纸条并非手写制品,而是打印出的说明书,其上冷冰冰而不带人情味的严肃古板的繁体字看得李谚潼颇有些不适。但他终究还是克服了这一不值一提的心理障碍,在心中将它们尽数念出。
——【冰山牌镇定剂】。可口服吸收,亦可进行静脉注射。每次口服20ml或注射15ml,可按实际情况略微增减用量,儿童量减半。每日最多注射/口服三次。备注:该产品内含成瘾型药物,易出现生理性成瘾与生理耐受;若在停止使用该产物后出现包括呕吐、痉挛抽搐、情绪低迷等戒断反应,请立即联系医师咨询。
备注之下还有更为模糊不清的药物成分,只是打印用的墨水都因潮湿而呈现出了变形与染色,所以李谚潼也就无从加以分辨。
……
“不论是谁,其都会对于自己的理性无比自豪。理性是神灵的礼物,是人们认识自我的工具。”
在早期,理性主义哲学与经验主义似乎并无区别,譬如有着形而上学倾向的笛卡尔,譬如受到休谟影响的康德更类似于二者的结合,但其原则基本上都大同小异:有理智的生物可以依据自己的理性与经验,逐步推敲其余规律,从而认识世界。
此处的规律不仅仅是自然界的规律,也有人文社会方面的规律。例如正常人不会攻击自己的孩子,因为他们的理性知道,孩子是他们留给世界的珍宝;例如正常人不会在街上公然抢劫,因为他们的理性在警告他们,他们这么做会被公安抓,他们窥视的财物也不会归于他们的名下。
而如果原本有理性的生物丧失了自己的理性呢?
李谚潼很清楚,前天的执行任务的他只是恰好撞见了不常见的例子:那个堕落的人并不是使徒的后裔,所以他在堕落之后尚且还残留了一定的理性,这些理性驱使着他去遵从自己的执念,去继续和他已经死去的妻儿过平静的日常……
但如果那个堕落之人是使徒后裔呢?如果它按着十一姑娘的说法、在堕落后变成了只会杀戮只会战斗的怪物,那他还有偷袭而一击得手的机会吗?
或者说,即使堕落之人是普通的人类、他仍然残留着用以追随执念的理性,但他的执念是疯狂地复仇呢?它在堕落后变得凶残而奸诈,会毫不犹豫地向周围的所有人动手,那该怎么办?
——或者说,如果堕落的人并不是他从来没有见过一面的陌生人,而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人……?
李谚潼细心地拿出一个暗色的小瓶子,又取出一根新买的洁净的胶头滴管,将那少年给予的镇静剂吸出,又看着大滴大滴冰凉的液体坠入小瓶里,与瓶中原有的同类相吻、融为一体。
“如果身边的人出现了堕落的迹象,那就要不计代价地对他、或是她使用镇静剂。即使是会导致精神药物成瘾也在所不惜。”
堕落等价于失去理性、放任疯狂,而会选择这么做的人大都是遇见了人生的谷底。例如自杀未遂而被邻居侵犯的少女,例如正处于事业上升期却迎来妻子和孩子双双毙命噩耗的中年人。
——镇静剂或许无法让他们摆脱困境,但起码,镇静剂能够为他们的大脑提供最基础的多巴胺。
“我希望,我永远都没有使用它的一天。”
他看着暗色瓶子中同样变作暗色的液体于摇曳和碰撞中轻轻旋转、溅起涟漪,在心中默默地祈祷出一句。……但他仍然一丝不苟地将新买的胶头滴管洗干净,用同样干净的丝绸手帕包起来,放在了擦拭得一尘不染的床头柜中。
即使希望永远都没有使用它的一天,也要确保以后的自己能够随时随地地用到它,正像是他随时都可以戴上他的金丝眼镜、揪紧他的领带与捏住他的钢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