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神殿
宫殿一般的大堂——李谚潼甚至能够想象得出这儿满满当当时的模样:某位王亦或是皇帝端坐在他的座位上,居高临下地睥睨,睥睨齐刷刷地跪在地毯两侧的部属与臣民。他的视线像针像刀,扎得所有人都不敢抬头。
在他浮想联翩之时,他旁边的少女就又低声询问了一句:“这大厅的长度……合理吗?”
“什么意思?”
“这大厅,这个大厅差不多有五十米长了,高更是看都看不清。但在我们进来之前,我们可是在外围看过这个宅邸的模样的。”十一嫣兰压着声音轻声说道,尽管如此,她说话的回音仍然在大堂里无边无际地蔓延了出去,“我们看见的宅邸的长宽高有这么夸张吗?这都比得上火车站的规模了!”
“内部空间错乱?”李谚潼立即再将骰子取出,单手拎着的十字弩“处决者”警惕地瞄准向四周,“是哪个纬度的错乱?能判断吗?”
十一嫣兰吸了一口气,过了好一会儿才自嘲一样地笑笑,紧绷着的身躯也放松了:“你啊……唉,真是不够真实。李先生,我老是把你当成什么都不会的灵班新人,真是不好意思。”
——如果她反应过来了、意识到自己是老手,她就不会说那一串废话了吗……为了不让身旁的搭档那么尴尬,李谚潼也跟着干巴巴地笑了两声,才沉闷地再问:“要用『才器』占卜吗?”
十一嫣兰似乎尚且还没从自嘲的情绪里挣扎解脱出来:“为什么要这么问?”
“占卜会带来灵性的变化。如果这里的空间错乱原因是因为灵性,那这不仅会让占卜的结果变得不可靠,还会让异常敏感地察觉到灵性波动,从而引发无法想象的后果。”李谚潼沉声道,“如何判断?”
他旁边的少女沉吟了三四秒,最终缓缓摇头,面色凝重:“不,你可以放心占卜。这一次的异常的引发原因并不是因为灵性逸散,这和那一天的公寓堕落之人完全不一样。你可以进行占卜。”
留意到了十一姑娘那凝重的表情,李谚潼下意识地将骰子捏紧了,身躯也绷成了虾米模样,像是随时都会弹射出去、寻找遮蔽物,亦或是丢下她头也不回地往门外跑去:“那……那是因为什么?”
“造成此处的异常的原因,是因为——神性。”
青年愕然地抬头。他一眼就看见了远处的王座上的某个存在:那是一团黑雾,相互纠缠着、逐渐凝固成人形的黑雾;在它逐渐成型时,整个大堂的温度也在迅速地下降,冷得李谚潼直打哆嗦。他在略微有些刺疼的脸上用力摸了一把,摸下来了一层毛扎刺手的冰霜。
他手指颤抖着、极为勉强地抬起了手中的十字弩。瞄准向了王座上那翘着二郎腿、头颅低垂着的黑影雾人。雾人低着头,头上覆盖着一层斗篷兜帽一样的阴影,故也看不清模糊不清的眉目。他轻轻地叹着气,散着凝结一切的寒气。
李谚潼定定地凝望着他。座位上的雾人没有说哪怕一句话,但他的身上仿佛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古怪魅力,让青年几乎没办法挪开视线。持着十字弩的他让双眸死死地咬着对方的面容,抬在上方的眼睑悬着、抽搐着,半晌也未能落下,刺激得他的眼泪情不自禁地流出。
“闭上眼睛,不要看那个人!”十一嫣兰厉声警告了李谚潼一句,转而猛然挥手,在虚空中潦草地画出了一个他没能够看清的图案,“还有——”
王座上的黑雾之人蠕动了一下,微微地抬起了头,睁开了眼。在李谚潼的双眸与那人碧蓝色的透着幽光的眼接触的一瞬间,李谚潼只觉自己的大脑再一次地熟悉地嗡地炸开了,原本被泪水浸润得模糊的双眼中也登时变成了血红色的一片!
“闭上眼睛!什么都不要听!什么都……”
青年已经听不见后面的话语了。扔下了手中的十字弩的他跌跌撞撞地后退了两步,几近下意识地伸手捂住了脸庞,来按住喷泉一样止不住地从眼眶内部、鼻腔中与喉咙里涌出的血。——但他这么做显然是徒劳无功,因为他的耳朵里也在喷血!
“死……税……捐赠……寿命……”
“禁言……禁……布拉格朗……”
未知的呓语再一次地在青年的大脑中回荡,让他在极度尖锐的刺疼感中歇斯底里地狂笑出声。李谚潼清楚地听见了自己笑声中蕴藏着的湿漉漉的感觉,那是他喉咙里的血在作妖,否则他的声音决然不会像现在这样沉闷——
背后,背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仿佛在下一秒就会破茧而出,撕扯开阻碍它的成长的肋骨与血肉。对了,我想起来了,那个孙先生,那个在504公寓堕落的孙先生,那个堕落之人……他,他的背后在那时候开了许多缝隙,里面长满了触手……
他突然猛地睁开了眼。眼前是一片血红,视野之中蠕动着许多半透明的蚯蚓,即使他摇晃过脑袋、那些不知名的生物也仍然匍匐于其上。所以李谚潼很快就明白了,那是他眼膜上充血肿胀的血管。
“我,我还没有堕落吗——”
李谚潼喃喃自语了两秒钟,突然清醒万分。他下意识地想要抬头,但仅存不多的理智让他强行地将自己的脑袋按了回去,转而以颤抖的手摸索着,摸索向自己的大衣内部。
短暂的数秒以后,他终于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
——那一枚曾经在天海村的某个诡异午夜救了他一命的怀表。那一枚被他摔得玻璃表面裂开了一条缝隙的怀表。迄今为止他李谚潼都还没有弄清楚它的具体用法的怀表。
而后,他以极快的速度以拜占庭时期的古希腊语向这一枚『才器』下达了指令:“怀表,我现在要睡觉了,一个……不,两个小时后叫醒我!”
随后,他如愿以偿地看着自己的眼前逐渐陷入了一片黑暗,听着周遭的一切都陷入沉寂。
……
——你们不应该来到我的神国,小姑娘。
黑雾之人说出了一句半神之言。这一句神言足够让任何听见祂的发言的有理智的人当场陷入癫狂和疯魔之中;以他们大脑的脑容量,他们根本就无法理解这一句话中蕴藏着的信息,那些透着虚无和荒诞的信息会在一瞬间塞爆他们的脑袋。
这就是位格。位格层面的差距是生物性质、生理性质上的;位格最低的人的大脑与容量注定有限,位格稍微高一些的使徒后裔也不过比人好一些,所以他们无法去倾听高位格生物的发言。
最高位格的生物,则是真正意义上的神。
听见了半神之言的十一嫣兰却神色不变。她双眼凌厉地注视着祂,注视着坐姿颇为随性可笑的黑雾之人,眼中的愤怒毫不掩饰:“你为什么要看他一眼?你看他,他就极有可能会死!”
——我不在乎。你会在乎他吗,『奇拉米列斯』?
“如果你在模仿真神、在模仿神的性格,佯装成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那你就更不应该行走在四处都是凡人的大地上!”十一嫣兰的声音中恼怒愈加显著,“凡人的世界可没有你想要的东西!”
——『奇拉米列斯』,你明明知道你在说谎,但为什么你要骗你自己?
十一嫣兰的目光愈加冰冷,落在远处王座上的黑雾之人的视线里也带上了不加掩饰的杀意:“你在挑战我的耐心……。区区一个入门级的『学徒』,也配在我的面前装神弄鬼吗?!”
——但是,恕我直言,你现在所用的这一副身躯的位格甚至还比不上普通的人类,小姑娘。
“你想要我以真身与你会面,来挑战你的神国?”
王座上的黑雾之人沉默不语了。祂原本亮着的碧蓝色的双眸逐渐黯淡了下去,转而呈现出一阵了无生气的死灰。片刻过后,祂身上的雾气逐渐黯淡消散去,于是这一栋别墅的一层大厅也重新归于寂静。仿佛它的主人从未来过,仿佛那一片黑雾仅仅是李谚潼与十一嫣兰这对搭档的幻觉。
凝望着那阴冷森然的王座,少女无声地叹息。在轻揉过自己的脸颊、调整了一下生硬的表情后,她才重新转身,望向了倒在血泊中的李谚潼:后者仍然在了无止境地流血,脸与唇色均愈加苍白。
“李先生啊……这就是灵班。”她以难以察觉的幅度摇了摇头,迈步走去、撩起裙子蹲下去,将手按在了青年的额头上,“换句话说,这就是现实。”
李谚潼曾经在原本世界的对抗灵异特别行动组苟活过了三年,却不意味着他能够在这儿的灵班再支撑三年。原因无他,这个世界的真实面目要比他想象中的凶险许多;他在原来世界中百年一遇的所谓鬼魂,于此处或许随处可见。
但灵绝对不是灵班最大的敌人。灵终究是灵,是灵班的员工能够处置的东西,譬如“处决者”,它本身就是为了应对灵而生。
灵班员工最大、也最危险的敌人,是『神』,与正在成『神』的高位格生物。
——原因无他,因为灵班的员工都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