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天海
今天的沫淇小姐仍一如既往地维持着一贯而来的端庄优雅。与常年穿同一套哥特式蓬松长裙的十一嫣兰不同,沫淇的心思会更细腻一些,会认真地给自己更衣搭配——这倒也不是说十一嫣兰没有品味,但作为一个替身人偶,过多地注重自己的外表似乎就有些舍本逐末了。
在李谚潼的印象里,天海村时的沫淇穿的是护士式的黑旗袍,而火车站与初入姜浮市时的沫淇穿的是标致端庄的棉大衣与棉帽;而今天的少女也没有让他失望,那一套熨烫得笔直的黑色镶金边的燕尾服令她更显精神。
入门后,沫淇率先是将目光投向了李谚潼摆在客厅的那一口棺材,脸色变幻数次:“李先生,这……”
“我搭档留下来的。”李谚潼也不敢把话语说得太过清楚,如果沫淇知道那棺材里头躺了个布娃娃、那估计少女会立即掉头就走,“刚好房子里也没有桌子和茶几,我就借它将就着用了。”
医生小姐满脸狐疑地冲着他望了过来,那眼神看得李谚潼略微有些心里发毛,所以青年也开玩笑性质一样微笑着举起了双手:“别这么看我,我没有堕落、变成怪物,我还是正常人。”
沫淇轻叹一口气,终究还是弯下腰、摘下了鞋子走进来,裹着纯白色毛袜的小脚也跟着踩在了冰凉的大理石地砖上:“哪有正常人会将棺材摆在自己家的客厅中央的啊。”
“有的。对了,我每天都会拖一次地,所以客厅的地板不会很脏,你可以放心踩。”——这时候的李谚潼倒是庆幸自己预先将悬在房梁上的用来晾干十一嫣兰的绳子收起来了。
沫淇小姐优雅万分地就座了,李谚潼也不急不忙地迈步去了厨房:“咖啡还是茶?”
“都可以,哪一样方便就作哪一样。”
厨房里那青年拉开橱柜的门,笑着回应了:“实不相瞒,我也没有冲泡咖啡的经验;虽然我也学着绅士们那样买了打粉机和整整一罐的咖啡豆,但我真还从来都没用过呢。”
挨在沙发上的医生小姐惬意地轻笑一声,从容地回应:“以后有空的话,我来手把手教你吧。”
两只玲珑小巧的还未使用过的青花瓷茶杯,其上同样布着漂亮纹路的茶壶,只是其中嵌着的是李谚潼意料之内的不锈钢滤网——这个世界上的人们特别喜欢不锈钢和搪瓷。一只纯棕色的闻香杯,其上没有任何划痕,美得堪称不可方物。
这一切都很完美,如果用来摆放茶具、冲泡茶的地方不是客厅里摆着的一口棺材上的话……
李谚潼一边腹诽着,一边维持着笑容满面,娴熟地掏出了新买的茶罐,从其中舀落一勺,让稀碎的茶叶铺满在茶壶内的不锈钢滤网之中:“毛尖。恭喜您,沫淇小姐,您是我入住以来的第一位客人。当然,我那搭档除外,因为这房子本来就是她的。”
“毛尖茶啊……”少女也跟着微微一笑,笑声中带着些许凝涩,“真是怀念。我只记得,我很多年前喝过这种茶,在那之后就一直没有再品过了。”
泡茶不宜用沸水,八十摄氏度左右为最佳;第一泡茶为洗茶,系洗去茶叶表面的浮尘,故冲泡出的茶虽最为甘香怡人、却也较脏,须弃之不饮。随后的第二泡、第三泡茶则质量最佳,再往后冲泡出的茶颜色与香气都会缺些味道,待味道淡了便要将湿茶叶取出丢弃,换上新的。
这是非常耗费功夫的娱乐活动,比起单纯的口唇舌的贪欲之享,这更像是一种仪式。——茶壶中倒出的水甚至并非先至茶杯中,而是要先入闻香杯,让客人捧闻香杯细细地闻过后、再将杯里的茶倒入小陶瓷茶杯中!
而在手机、电脑盛行的快节奏的现代生活,耐下心来花上一两个小时已成了一种奢望;除却时间充沛的中老年人以外,年轻人更热衷于茶包与速溶咖啡,或是几块钱的瓶装饮料。
数十分钟的寒暄时间过后,轻捧着茶杯、小心翼翼地吹着气的沫淇才轻声说出了她的来意:“闰月结束之后,我可能要回一趟天海村。”
“不早就决定好要这么做了吗?”对此,李谚潼并不觉得意外,“当初你们在程渊吉的朋友那儿租房的时候,租的也是一个月期限的吧?”
喝着茶的沫淇翻了个白眼。她终究是还记得自己是一个淑女,所以也在放下茶杯以后才闷闷地说话回答:“李先生,你还是没弄懂我的意思:我回去、又不代表着七辉娅会跟着回去。明白了吗?”
——七辉娅是人类学家、社会学家、民俗学家,她的任务与工作就是满世界乱跑,与当地人充分地打成一片,而后从包括信仰、文化、习俗、乃至于物价的各个方面去剖析,去解构。李谚潼隐约记得这在人类学里有一个术语可概括,叫“田野工作”。
而沫淇的工作与性格则注定了她的命运。她的父亲被海洋污染了,只给她留下来了一间诊所,作为诊所中唯一的医生与护士,少女必须回去。她回去不仅仅是为了肩负起全村父老乡亲的健康问题的责任,更是为了延续她家族的命运,为了完成她的父亲尚未完成的事业。
李谚潼静默了两秒钟。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说这一句无缘无故的话,但他最终还是说了:“沫淇小姐要回去的话,一定要小心。……我感觉天海村没有它看起来那样简单。”
意料之内地,一边给女孩子倒茶、一边察言观色的李谚潼瞅见了面前的医生小姐脸上的自信和不以为然:她是天海村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她对于天海村的熟悉程度要比李谚潼高得多,又哪轮到这位外乡人在她面前对天海村指指点点。
但她最后还是放缓了言辞与脸色,给够了这位三才公司的C级员工面子:“例如呢,李先生?”
“例如七辉娅家里,那个位于走廊尽头的房间。”青年非常知晓信任的重要性,所以他也郑重其事地如实相告,“我能察觉到,那里面有东西。”
当然,如今的李谚潼已经和当初那个刚刚离开天海村、被守岁与各路超自然现象折腾得心力交瘁的初雏很不一样了,现在的他甚至还有心情与余力去分析当初他的境遇:他印象中的七辉娅家的走廊尽头是盥洗室、但事实上却并非如此,其缘由或许是世界线的变动,当然也可能有其他原因——
例如,七辉娅家走廊的尽头的房间里可能住了一位『学徒』。……守岁的直视足够让他当场濒临彻底崩溃、要靠怀表才能稳住心智,而第二天的他却仅仅只是在进行占卜性观测后七窍喷血,这就意味着他占卜的对象的位格要比守岁低得多。
当初的自己占卜的内容是什么来着?是,是“这个世界不正常”,然后他就七窍喷血了……
皱着眉头的李谚潼手指抖了一抖,已经满溢了的沫淇的茶杯中盛着的水也洒出来了一些。心不在焉的青年冲着少女歉意一笑,伸手取过茶杯,将手中的茶水一饮而尽。
沫淇登时愕然在了原地,怔怔道:“李先生,那,那是我刚刚喝过的杯子!”
“啊,对不起——”李谚潼也跟着呆滞住了,片刻后才满脸通红地放下杯子,手足无措地捏了好一会儿衣角,才揉着脸颓废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朝着沙发上的女孩子微微欠身以示歉意,“抱歉!我刚才在想事情,想得太入神了,所以,所以就……”
所以李谚潼不敢久留地将杯子拿去了,又提着盛满了开水的保温瓶到厨房去,将青花瓷杯给重新涮一遍。坐在沙发上的医生小姐一边无意识地伸手擦着嘴唇,一边皱着眉头打量着厨房里的那道身影;看清楚了对方的动作,她又惊讶地张口——
“李先生!不能直接把沸水浇进下水道里的!搪瓷的洗涤台承受不住这种高温……”
咔擦一声清脆响,李谚潼垂头丧气地放下了手里的东西,转头去收拾碎得干脆利落的搪瓷制成的洗手盆。随着他的用力摇晃,这才服役了没两天的洗涤台就此寿终正寝,哗啦啦地淋满了一地,后又在与扫帚的亲密接触后回归垃圾桶的怀抱中。
哭笑不得的沫淇长叹出一口气,只能自己去取盛开水的保温瓶、去给茶壶满上,听沸腾的蒸汽在瓷壶之中横冲直撞,咕嘟咕嘟地煞是好听。
“所以,李先生啊,您刚才到底在想些什么?”
再将洗干净的茶具捧出的青年不假思索地回答了医生小姐的疑问:“我在想,‘世界’权柄的执掌者是哪一路神灵?是守岁本尊吗?”
听见了青年的疑惑以后,沫淇沉默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她脸色凝重地垂着眉、静坐了一会儿,才微微摇了摇头,否决了李谚潼的说话。
“不……执掌世界的神灵并不是守岁。祂也并非是星空之上的外神,祂……祂来自深海,来自海洋的最深处,来自海洋的尽头。”
而后,她又像没事人一样莞尔一笑,抬头:“这个话题似乎有些沉重啊。所以,李先生,有没有兴趣陪我出去逛逛,转换一下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