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沿江路
姜浮市,最著名的东西有两样,一是姜,二是浮。
天海村与姜浮市相邻,只需要半天功夫的蒸汽机车便能实现互通;所以天海村濒临海洋,姜浮市也濒临海洋。位于中纬度的姜浮市坐落在著名的浮江沿岸冲积平原上,又距离入海口极近,这一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也为其孕育了奇妙的本土文化。
姜浮市潮湿且寒冷。它的纬度较高,春夏短暂而秋冬绵长;来自海洋的高纬度寒流时常在此处肆虐,故城市的上空总是蒙着一层薄薄的雾霾。每每寒流抵达,每日辛苦劳作的人们都会冷得瑟瑟发抖,多层棉衣也无法停下身躯的颤栗。
所以,对于不宽裕的人们而言,一杯简单、廉价而有效的姜茶是他们御寒的重要手段。而以“理性”为骄傲的百姓甚至会自发地抵制烈酒,因为烈酒会让他们丧失理智。
华灯初上。薄暮之中,远方的天空里仍悬着一轮惨黄的夕阳,晚霞与街灯共同将蒙着云的苍穹染成橘中带紫的颜色。两人并肩地站在沿江的大理石路上,倚在洁白的石质护栏上,沉默地眺望着远方的一切。
……远方是大桥,混凝土的大桥外表处贴了一层红绿相间的瓷砖,桥上伫立着亘古不变一样的漆成黑色的金属灯柱,蒸汽的机车、人力黄包车与马车于其上忙碌地穿梭,在煤油灯的光下影影绰绰。
远方也是波光粼粼的江。浮江的水总是很混浊,李谚潼猜测这是因为这个世界的人们还没有意识到环保的重要性,所以也没有提出工厂废水净化法案……这么看的话,以后还是不要吃沿江与沿海的大城市的江河海产了。
远方更是江的对岸,同属于姜浮市的世界。为穷人专供的高层公寓楼林立,密密麻麻地挤成群,浑然不像是这个世界所属的时代能够发展出的土木工程科技——而更像是工业革命后人**炸所带来的住房紧缺问题所逼迫。也就是说,这些公寓楼摆在现代都是不合格的豆腐渣工程……
“李先生,”在他还在怔怔地发呆时,穿着整齐西装的沫淇冲着半空哈了一口气,喷出一口迅速消散的白雾,“要来一杯姜茶吗?”
李谚潼呆了一呆,一时没能够理解对方话语里隐藏的真实意图,故也只能当成是沫淇小姐无所谓的随口而言,回答:“如果,如果沫淇小姐想要来一杯姜茶,那我很乐意奉陪。”
少女噗嗤一声笑了,逐渐放松的眉目与微翘起的唇角更显其面容柔和:“李先生,这是姜浮市日常打招呼的方法啊——正确的回答方法应该是‘这是我的荣幸’。他人愿意和你喝姜茶、表示对方愿意与你成为至交,就是这样。”
李谚潼思索了一会儿:“嗯,那我刚去姜浮市的三才公司的第一夜,那位叫哥禹汐的人事部总管就给我端来了一杯姜茶……我们才第一次见面啊,她就这么信任我吗?”
“不,我觉得她只是觉得你在雨里冻得厉害、所以给你一杯姜茶暖暖身子而已。”
两人相视一笑,就又再度沉浸在了灯火阑珊的傍晚的江景之中。……沿江一路实则并不安宁,有码头、有港口,有忙碌地于江面上穿梭的货船、客船与渔船,也有苦力在一边唱着高昂悠远的号子、一边背负着各类货物佝偻着身子前进。黄昏里,江边的酒吧、茶厅林立无数。
两人随意地找了一家茶厅坐下。并不甚高档的普通茶厅,墙上的白灰已稀碎地掉了好一阵子了,而露出了墙灰背后的红砖;地上的砖也蒙着一层令人不适的油烟污垢;坐镇柜台的伙计没有半点儿起身去擦拭的意愿,只是在双目无神地手指敲着桌子,低吟着自己最喜欢的流行歌。
所以他们也没有坐在店面中的兴趣。相比之下,茶厅的悬空阳台会更符合他们的胃口——悬在江面的一层木栈阁台,台上撑着同样古老的褪色的遮阳伞,伞下是披了一层黄白色的布的桌。那颜色并非用以映衬情调的米黄色,仅是因为那条白色的桌布用了太久罢了。
两杯姜茶很快就送了上来。红茶,一片鲜姜,其中勾兑了些浓稠淋漓的红糖,闷煲过后便成为了这座城市的人们忙碌间唯一的慰籍。如果说李谚潼的中式茶是追求高雅的上层绅士的代表,那么廉价的姜茶就是底层百姓的招牌。
“李先生,希望你能理解……理解为什么我要叫您出来一趟,为什么我总是劳烦您。”
李谚潼挑了挑眉毛。茶厅的瓷杯隔热性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才拿起来杯子的青年就又将杯子放下了:“嗯,我也希望您能解释解释。”
萍水相逢的人们。受委托而去天海村的李谚潼没能够完成任务,所以被七辉娅与沫淇一并送回了姜浮市。按理来说,他们之间的交集应该就到此为止了:李谚潼是失败了的C级员工,而她们则是公司的委托人,他们已没有能够维持联系的地方了。
所以,李谚潼颇为好奇,好奇为何沫淇会在任务未完成而草草结束后还会来找自己。第一次是找他交流情报、交流关于天海村与世俗世界中的守岁传说的差异,第二次是托他帮忙,去找程渊吉的朋友租了房……
而事实上,作为一名平平无奇的C级员工兼另一个世界来的穿越者,李谚潼掌握的关于守岁的资料并不算多;至于租房的事,凭这两个少女的能力也完全能办得到,根本不需要劳烦他李谚潼这个外人。对此,李谚潼着实相当不解。
但沫淇小姐似乎没有解释的意愿。她只是继续慢条斯理地以调羹搅动着杯中的姜茶,又朝青年神秘地微微一笑:“因为李先生值得信任。”
“我?值得信任?”——在其他语境下,这句话会被李谚潼自动归类到客套话的范畴,但现在不行。
“李先生觉得自己是一个怎样的人?”沫淇却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话有问题;她歪了歪脑袋,认认真真地向眼前已有些困惑的青年发问。
“……一个想要做些什么,但却束手束脚地被限制得什么都做不了的人。”李谚潼舒了一口气,表情略微有些阴暗了,“嗯,尽管徒劳无功也还是在做着春秋大梦的人。”
“李先生太谦虚了。其实,在他人眼里,您是一个相当值得信任的、拥有着完整独立人格的人,”少女正襟危坐,认真地道,“或许您没能够察觉到这一点,但您的魅力——您确实是我见过如此多的人里、相处起来最舒服的那一位。”
青年再沙哑地自嘲一笑,端起杯子,啜饮下一口带着苦酸味的茶:“因为我喜欢用敬语?就像是那些文质彬彬的绅士?”
“关于这一点,李先生倒是可以试着改改。”沫淇又微笑道,“总是用敬语的话,李先生会给人一种冷冰冰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这反而会让人觉得有些不舒服哦。”
他们又陷入了沉默。太阳已沉没于钢铁与混凝土的城市群之下,唯有余晖留在天气。轻轻摇曳晃荡着的江面波涛粼粼,时而有船缓缓行过;江边路上的垂钓者蹲在护栏上,动作悠闲而轻巧,似乎根本不担心自己会摔进水中;相互牵手的情侣甜蜜地笑着,并肩走在落完了叶的梧桐树边。
周边的景色总是这么美,总是如此令人心旷神怡,唯有停下来的人才能细细品味。但生活又像是择人而噬的猛兽,但凡谁妄图放缓脚步,就会被其嚼碎揉烂、吞进肚中。
“所以,等我离开姜浮市以后,还请李先生多照顾一下七辉娅小姐。她虽然被冠以了什么人类学家啊、社会学家啊一类的名号,但她实际上还只是一个大孩子,做起事来莽莽撞撞的,总是会不知不觉地闯祸……”
李谚潼沉默着、等沫淇小姐的絮絮叨叨结束了,才轻声发问:“喝完姜茶之后,要一起散步吗?”
“乐意至极,先生。”
……
距离农历闰月还有两天。而今天的李谚潼仍然在家里无所事事地发呆——通过十一嫣兰的只言片语而已,他轻易地就搞清楚了那一栋别墅之中发生的真相,只是这真相不仅仅没能够让他舒心放松下来,反而让他更加焦虑不安了。
原因很简单。官方禁止任何人走向成神之路,任何妄图踏上这一条路的人都会被毫不留情地追杀通缉至死;而这规定也不难理解。像李谚潼,他的专业素养已够强了,但在他望见『学徒』之时仍然会喷血,单是用骰子占卜一下所罗门王这位传说级生物都会昏迷。倘若某位『学徒』光明磊落地在街上走,那街上的路人估计会死一片……
所以,『学徒』、乃至于更高位格的神性者都不会行走在凡尘的世界,而会占据某个无人之地,并以之为祂的“神国”。神国即是祂们的活动之地,在接下来的数十乃至于数百年岁月里,祂们会于此静静地沉睡,等候着神性破茧成蝶。
一旦时机成熟,『学徒』的神性就会蜕变、凝固为权柄。至此,祂才真正迈入到神的领域,成为同时兼具神性与权柄的神灵中一员。
所以,答案其实很简单。那别墅被某位『学徒』占领、规划为了祂的神国,而后于其中缓慢地消化祂的神性;为了避免被他人干扰,祂刻意地在这废弃的别墅里营造出了诡异无比的动静、好将附近的人们都吓跑,结果招惹来了灵班的调查人员……
最终结果是这名『学徒』离开了,祂将至别处去继续谋求消化祂的神性。而七窍喷血的李谚潼则侥幸地捡回来了一条命,被十一嫣兰拖了回去。
而问题就在这里。……如果他李谚潼以后的对手都是高位格的生物,仅仅是一个脆弱的人类的他又能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