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我需要支援
——在那一瞬间,我体验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那像是不谙世事的婴儿蜷缩在母亲的怀里睡觉。窗帘遮蔽了户外灿烂温暖的阳光,在昏暗的房间中,婴儿一样的我沉沉地睡去。
那是不必多加言喻的沉静。因为那时候的我像是一个婴儿,一个不会有烦恼的婴儿。少年午睡后会烦恼考试、作业和暗恋的女孩子是否喜欢自己,青年午睡后会焦虑于自己的毕业设计、论文答辩与就业压力,而成人则更会被无边无际的生活与社会与工作压力困扰。
但婴儿不会。因为婴儿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做不到。婴儿只是在沉睡,他不承担任何社会责任与义务,他之所以沉睡也不是为了放松、亦或是逃避压力,他只是想要沉睡。所以他这么做了。
但我不是婴儿。所以我该醒醒了。
李谚潼猛地睁开眼,再摸向自己的耳朵。耳朵里已经恢复了正常,但受损的生理结构肯定一时半会没办法恢复过来,所以里头还是在流着粘稠发黄的脓血。但对于三才公司的C级员工而言,这已经称得上是不值一提的轻伤了。
“怀表,我刚才失去意识了多久?”
——以常规的计量程度来算,你昏迷了三秒。
三秒。三秒听起来很短,但也足够一个神话级生物做很多了。李谚潼立即提振起精神来,挣扎着从客厅的地上爬起,快步走到了委托人的父母的房间门口前,哒哒地敲了两下门,紧接其后又快速地低语了两句:“是我。不要开门,我说完话就走。能听见我的声音吗?”
里面窸窸窣窣了一阵,过了一会儿才传来了这对夫妇颤抖畏惧的回应:“能,能听见……”
果然是在害怕。自己之前的嘱咐他们怕是全部都忘了个精光,从进房开始,他们可能根本就没能够睡着、也没有睡觉的心思,只光顾着听外面的动静了。稍微代入了一下普通人视角的李谚潼哑然失笑:他们先是听见了自己吊着嗓子和卖姜糖的灵的对话,又听见了闰先生的问候,随后就是灵性的风呼呼地吹与红月破碎的脆响……
好吧,如果自家的客厅和客厅外面的楼道全是这样诡异的动静,普通人没被吓个半死而只是被吓得睡不着觉,就已经相当之了不起了。
“接下来,你们最好尽可能快地入睡;如果睡不着的话,我也可以帮你们,总之,最好的处境就是失去意识。”这并不是将脑袋埋进土里当什么都不知道的鸵鸟行径,对于普通人而言,失去意识是对抗神话级生物的最佳办法,“明白了吗?”
“好,好,我们会尽快睡着的……”
李谚潼也没时间去搭理这对夫妇是不是真的能够迅速睡着了,在这种极端恶劣的情况下,作为唯一知道真相的目击者,他必须尽可能快地撤离现场,并且寻求其他同伴的帮助。
但是,如果他想要离开公寓,他就必须在闰先生的全程注视下大摇大摆地沿着楼道前进——反正他不相信这位神灵会如此慷慨大方,会目送欢迎自己这扰乱了祂的计划的人类离开。呃,目送欢迎倒是有可能,反正李谚潼被闰先生一瞪就会理智崩溃直接堕落……
青年再一次地握住了怀表,脸上露出了一丝阴冷凄厉之色。他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大步地走到了客厅的玻璃窗前,一把将窗户推开,让户外夜晚清凉舒快的风呼呼地席卷过他的脸颊与脖颈,也让才服用过镇静剂而浑浑噩噩的自己清醒些许。
他望了一眼玻璃窗之下。公寓的楼层不高,但如果贸然地跳下去的话照样会摔骨折,如果磕碰到脑袋或是脊椎、那也只会落得半身不遂亦或是变成植物人的下场。以这个世界的医疗技术,李谚潼很怀疑变成植物人的自己还有没有存活的可能。
但青年还是义无反顾地往下跳去了——在双腿将自己送出窗外的一瞬,他甚至还不忘优雅地伸手按住了头顶的圆顶礼帽。
——不就是窃取和篡改时间而已吗!谁还不会呢!
“怀表,删除我坠楼的时间过程!”
坠楼的时间被窃取,所以坠楼过程中的重力加速度也无法给予李谚潼愈来愈大的动能;在物理公式中,往高楼下跳的李谚潼被赋予了一个重力加速度,而这个值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让他的速度越来越快。但如今,时间被怀表定义为“零”:在他坠楼的过程中,没有时间。
他安然落地,仿佛刚才他只不过是撑着栏杆从某一侧翻越到了另外一侧而已。落地之时,优雅的李谚潼甚至不忘伸手按住头顶的礼帽,仿若是完成了一次杂技表演而静候观众掌声的魔术师。
但现在是夜晚,夜晚的街道上注定不会有什么观众,而唯一的潜在观众只需要瞪他一眼就能够让他当场发疯。所以李谚潼根本没有在原地停留的任何打算,而是在判断了一下方向以后、立即拔腿就跑,沿着街道朝着新的目的地冲去——
“尽管我破坏了祂的计划,但闰先生仍然不太可能会将注意力放在我的身上。因为祂的目标不是复仇,也不是碾死某只来捣乱的小老鼠,祂的目标就是去实现自己的目标。”
一边奔跑一边思考着的李谚潼突然觉得有那么一点儿悲哀。可能在真正的外神的眼里,自己竭尽全力、几乎送了命的挣扎只是某只咬断了电视机电线的老鼠,祂唯一要做的就是把老鼠赶走,然后给电视机换一条电线。
——不管怎么说,自己总归是一只会聪明地去通风报信的老鼠,而不是没达成目的还会去跑去咬闰先生的脚趾头的蠢老鼠。
而关键是,他又能向谁求助?
十一嫣兰?十一姑娘确实是只是附着了一丝灵性的人偶娃娃,就算闰先生瞪着她看、瞪得眼睛都掉下来了,十一姑娘也不会受到任何影响,因为她只是一个布娃娃,里面连一块肉都没有,更不用谈什么变异啊堕落啊失控啊什么的。
但问题是,十一嫣兰本身就没有任何对抗神灵的手段!确切地说,整个灵班都没有对抗神灵的具体手段,因为这一群C级员工的任务并非是和神灵硬碰硬,而是负责和灵作战——和神对抗的任务就交给神好了,普通人凑什么热闹。
一想到这里,李谚潼就差点忍不住想要拿根香插在地上、当场向守岁亦或是所罗门王祈求:我们灵班拼死拼活地和闰先生对抗,守岁您人又在哪儿?所罗门王啊,你之所以要成神、不就是为了保护你想要保护的人吗?现在,姜浮市正在被闰先生凶猛地入侵,你又跑到哪儿去了?
竭力压抑住绝望的心情,李谚潼缓缓停下了前进的脚步,转身再望向了那一栋公寓楼。……在清辉雪白的月光之下,那楼的灯光全都熄了,在死一般的寂静之中,楼里的所有人似乎都在沉睡。
“已经没有意义了啊。……就算是想要请求支援,也找不到任何能够支援自己的人:以他们的位格,他们根本不足以阻止闰先生这样的敌人。”
无力感逐渐渗透满了他的全身上下。直到现在,青年才终于明白,那时候的所罗门王为什么会不顾一切地踏上成神之路——普通人是真的有极限的。
所以,他同样不顾一切地将风衣里揣着的那一张十一嫣兰给他的扑克牌黑桃A取出,将它按在了柏油路的沥青路面上。迎着清冷的月光,他缓缓地闭上眼睛,虔诚地单膝跪下,用膝盖跪压住了那张平平无奇的、表面蒙着一层光的纸牌。
“三才公司昔日的员工,传说级生物,即将走向神之巅的所罗门王,”他轻声念,“您卑微的信徒,灵班的C级员工黑桃A,在向您祈求。”
“如果您能回应我的祈求,请助我对抗星空之上的外神,闰月的执掌者,偷盗时间权柄的闰先生!”
——没有回应。是因为指代还是不够明确?还是因为所罗门王单纯没听见?亦或是说,祂觉得闰先生太强了,自己根本不是祂的对手,所以装聋作哑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压抑住这份念头的李谚潼又咬了咬牙,去除了因他的猜想而增添的修饰语:
“三才公司昔日的员工,传说级生物,漫步在成神之路上的所罗门王。您卑微的信徒,灵班的C级员工黑桃A,在向您祈求!”
还是没有回应。……李谚潼的心一点又一点地沉了下去:难道,自己真的只能向守岁祈求了吗?可是正是守岁将自己扔到了这个世界来,自己那时候还好死不死地尝试着观测了祂好几次,守岁大概早就对自己不爽了吧?如果他李谚潼真的向守岁请求帮助,守岁会不会一巴掌拍死他?
但他还没来得及犹豫,某个轻灵飘渺的声音便已传入了他的耳中,让他浑身上下为之颤栗。
“……李先生,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接下来,就请全部交给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