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要跟过来。”
留下了一脸茫然的伊昙,安布罗斯走回了仓库门口,站在黝黑的四方型空洞前,他的视野再次捕捉到了那两个无助的身影。
果不其然。
她们没有就这样轻松地离开。
与伊昙的描述并没有太多出入,金属手铳已经再次被分解成了纹路元件。身上惨白的纯碳纤囚服,纤细发青的瘦弱肢体,近乎看不出血色的皮肤,以及那种对未来完全没有一丝期待的灰暗眼神,让安布罗斯艰难的哽咽。
唯一让人错愕的,就是这两个被称作巧手魔人的女孩,相互紧紧握在一起的手。
她们还并不完全只剩下独自一个人。
这能够被称为仅存的幸运吗?
安布罗斯静静地走到两人身旁,再次蹲了下来。
“……你们,不打算离开吗?”
感受到危险的黑发女孩又竖起眉毛,将妹妹护在了身后,伸手摸向了那堆散乱着的纹路元件。她抿着嘴发出一连串有气无力的声音,但却莫名让人感觉到一种不屈的气势。
“咕叽!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安布罗斯一呆,才想起来自己忘记把语种转换器打开了。
拿出喇叭胡乱摸索了一阵,也不知道有没有成功把侧面的指针正确拨到伊昙适才调好的波段上,安布罗斯悻悻收回了左手,茫然整理了一下自己脏乱的头发,把转换器拿到嘴边正待开口,却一时间有些哑然。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们自由了?你们受苦了?你们安全了?
听完伊昙对这两个手无寸铁女孩的描述后,安布罗斯觉得之前自己随意说出口的话就像狗屁。
什么叫自由了?对于两个连该如何生存下去都不知道的小孩,放她们到举目无亲,稍微露出一点科学的马脚就会被送上绞架的斯洛克世界,叫做给她们自由?
什么叫你们受苦了?安布罗斯对自己一开始想要露出断去右脚,用以降低对方敌意的举动感到可耻。从两个女孩的眼神中,他已经察觉到了一股无以伦比的悲伤,那种悲伤绝不是仅仅失去右腿一天不到的他能够比拟的,妄图以一句“你们受苦了”来缓解这种悲伤,就算安布罗斯再怎么愚蠢,也明白那根本就是痴人说梦。
什么叫安全了?从出生开始很可能就陷入各种无尽的追杀、捕捉、交易中,对于经历这般人生的两个女孩,安全?这个堪称滑稽的概念,就如同不由分说便套在她们身上苍白囚服,面临着随时会被各种残暴的掌控者撕扯成碎片的结局。
视线有些迷离,安布罗斯头一次发现,自己遍阅多年的文学典籍竟然那么没用。
他该说些什么?他能说些什么?
似乎发觉眼前的人情绪有些不对劲,黑发女孩双手护着紧张埋头的绿发女孩,拖着那堆散乱的金属元件,一厘米一厘米地挪到房间的角落。
在这么做的同时,她澄澈而警觉的双眼一直落在安布罗斯身上没有离开。
与那双眼睛对视的安布罗斯,心中涌起一阵强烈的哀痛。
两方的距离还不算太远,在两个女孩后退的过程中,他下意识地抬手向她们伸去。
“咕!……”
发现对方突然伸手,在那只蕴含着不明意义的手掌朝自己覆盖而来时,跪坐在姐姐身后的绿发女孩颤抖地缩起了脖子。黑发女孩如临大敌,手下幻影般一连串动作,一支黝黑怪异的手枪抓在了手上,对准了安布罗斯的胸膛。
安布罗斯仿佛没看到这一切,失焦的瞳孔就仿佛目不视物,只是继续将手伸向两人。
果然……要继续将我们的存在理由抹杀掉么?
看到对面动作并没有停止,脑海突然闪过一系列足以令观者呕吐的记忆画面,黑发女孩的面容再也无法维持坚强,伴随着一丝被挤出的眼泪,她紧紧闭上了双眼。
枪声响起。
站在仓库不远处的伊昙猛地惊醒,就像溺水一样惊恐至极的表情瞬间出现在脸上,她想都没想,脚下猛地一踏,那瞬间的力道连坚硬的纹路金属都被踩出了一个坑,冲刺到仓库门口的伊昙,声音充满凄厉。
“安!!!”
蹲在那里的男人却头也不回地朝她猛地抬手。
——不要过来。
安布罗斯嘴角溢出了一丝鲜血,颤抖身体有些摇摇欲坠,但那只伸出的手却超出常识地平稳,继续伸向那两个女孩。
稍微睁开一点眼睛的黑发女孩,在看到眼前的景象后,再次害怕地闭上眼睛。
砰!砰!
与接连响起的剧烈枪声,安布罗斯身体剧烈的震颤着。
不明的液体再次充斥了伊昙的眼眶,明明只是依靠对撞反应炉运作的胸膛,却产生了一种撕心裂肺的疼痛,她一只手紧紧揣着由元件组合成的胸口,身旁的仓库金属门框被另一只扶着的手近乎捏碎了。
但安布罗斯背后举着的那只手,那只示意着自己停下脚步的手,却像竖立在千万下界与至高界之间那扇顶天立地的「天堑之门」般,纹丝不动。
——不要,过来。
伊昙摇晃的身体以肉眼难以观测的幅度震颤着,那是她在努力克制自己的冲动。
这是,主人的命令,使用者的命令,安的命令……
不能违抗,不能违抗,不能违抗。
但是,为什么?
就因为,她们跟记忆中不存在的,曾经的自己一样?伊昙运转在智能核芯序列中的庞大电讯不断地冲击、碰撞、摩擦,尝试将自己眼前失去控制的方向重新掌握在计算中,但不论尝试多少次,都是失败与不成立。
值得吗?
砰!!!——
安布罗斯的手伸到离黑发女孩,不到三厘米的位置停住了,因为黑发女孩再一次闭着眼睛扣下了手中枪械的扳机,重复响起的爆炸喷发声在封闭的仓库环境中变得震耳欲聋。
他的身体也因为这次的子弹冲击力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伊昙的双眼变得通红,她并不知道,此时自己脸上的表情,就像数小时前的另一个伊昙,在看到胡子舰长狞笑着扣下手中火机时一个模样。
然而。
安布罗斯那条只剩下小腿的右脚,此时突然用力地杵在地上,用力顶着划出了一段距离。
本来已经重新长好的末端,表皮与肌理因为冲击带来的摩擦再次撕裂,其中渗出的鲜血染红了地面,骇然的场景映入了伊昙的眼中。但他愣是靠着这一下深入骨髓的反作用力,硬生生稳住了自己后倒的身体。
望着眼前因几次剧烈冲击而披头散发的人,竟然还能站起,被头发遮住的脸无法看清是什么表情,但那只手却如同梦魇一般再次向自己伸了过来。
……喀锵。
黑发女孩绝望了。
那是她最后一次扣下手中扳机传出的声音,而那张被散乱的头发遮住的脸,在听到这一声响后,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
那只平稳伸出的手,终于落在了紧闭双眼的黑发女孩头上。
“咕叽……”
安详的,抚摸着那头凌乱的黑发。
“别那么紧张……”沙哑的声音,从被震荡在额前的头发遮挡着的脸孔下传来,听上去气息沉重且不匀称,“我不是说过,我根本就没有恶意么。”
黑发女孩瑟瑟发抖着,但紧闭着眼睛的她,却发现那想象中梦魇般的冰冷并没有侵袭而来,缓慢抚摸在自己脑袋上那张宽阔的手掌,有些许颤抖,有些许粗暴。
但却十分奇妙地让紧张无比的她心里平静下来。
“我绝不会食言,你们随时可以离开,我和伊昙都不会阻拦你们,只是……”
听到仍旧那么温和的声音,黑发女孩重新睁开眼睛,望着出声的人。这一回,她终于看清了那张隐藏在粗乱刘海后的脸庞。
他的笑容,她从未在将自己与妹妹不断碾转抢夺的人脸上看见过。
“……在那之前,要不要,先来我家吃顿早餐?”
灿烂得让她夺不开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