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请你说出来。”
然而雨洛的声音毫不退让。
面对一脸认真的女孩,无法退让的安布罗斯还是叹了口气,说出了这个名词。
“……我需要的是古代龙髓。”
“古代龙髓……吗?”雨洛在一瞬间露出恍然的神情,那是对她而言比之失去龙脉同样致命的一件体内事物,“请不要那么早下定论,虽然现在我可能还没办法回应你,但等我完成了父亲的遗愿以后,就可以……”
“——你认为我会接受这·种·报·答吗?”
打断了雨洛话语声的安布罗斯依旧一脸平静,但声音却有些冷漠。
“既然你已经明白,我之前说过的‘朋友’是什么概念,同样的话,可以不必再浪费口舌了吧?我会将它视作为对我们友谊的践踏。”
“可是……”雨洛一时间有些焦急,就在此时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不……等等,或许你想要得到的这个事物,也并不是没有第二种办法。”
安布罗斯一愣。
就如同昭显森林中由战争带来的暴躁气息消失,枝叶间属于自然的虫鸟之声重新响起,空气流势的速度也趋于平和,数分钟后,几人来到了先前轰天彻地爆炸的中心。
人群最前方,安布罗斯一脸沉重地望着从地表冒出的巨大躯骸——
因力竭与严重外伤而死亡的山岳盘龙。
“真的……要这么做吗?”
他身旁的雨洛同样流露出悲伤的情绪,但还是肯定地答道:“只有这一种方法,既能完成你的需要,又能让一直以来忠心于我的图鲁,有一个最好的归宿。”
“但,这是亵渎啊,”安布罗斯脸上露出为难的苦涩,他沉闷的语气并非做作,只是单纯地发自内心的难受,“就算是为了理论研究,我也……”
雨洛摇了摇头,朝安布罗斯笑了起来。
“如果图鲁能看到之前你所为我,不,为了我们所做的一切,他现在肯定也会毫不犹豫作出跟我一样的决定。”
“但……”
“安布罗斯朋友,请允许图鲁,将他生命中最后一丝价值展现出来吧!”
雨洛的声音像是哀求,又有些歇斯底里。
尽管有些接触到自己原则的底线,但连雨洛都这么说了,安布罗斯也咬下舌尖,在稍作清醒的脑海中狠下决心。
——一切都是为了「科学」,一切都是为了「理论研究」。
他在心里不断暗示着自己。
“……那么老头,能帮我用元素凝聚一个玻璃瓶么?”
男孩刚想照例牢骚两句,但在察觉到这句话语气中难言的复杂心情后,也识相的不再开什么玩笑,伸手将地面尘土中的单一元素转换成了纯粹的透明制品,最后扔向安布罗斯。
“那么接着就是解剖……了,对不起。”
在地面某个心情沉重的人进行作业时,天空的云层竟也低暗下来。
从尸体中萃取龙髓的工作,在雨洛压制着情感起伏的细声指引,与安布罗斯能够精确控制力道的右手中,结束的很快。最终,安布罗斯盖上了玻璃瓶中酝酿着妖异凝重的暗红色,重新站起身,向巨大山岳盘龙尸体的方向连续鞠了三个躬,并在心里默念着悼言。
“……居然下雨了,真是讽刺啊。”
察觉到明朗光照不再,安布罗斯抬头闭眼,静默感受着打在脸上的细碎冰凉,在他一旁,雨洛的脸上则同时展现着悲伤、欣慰、决绝,等等复杂无比的神色。
最终,她不由自主地哼唱起了一首音诗。
虽然并非斯洛克人类能听懂的语言结构,但音诗中婉转沉醉的歌声,与文字间流冗沉重的离别之意,让安布罗斯不由得再次变得难受。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这……就是古代龙的“悲歌”吧。
本来积结在身体里的疲惫,在这一刻忽然尽数涌了上来,安布罗斯的身形有些摇晃不稳,就在他差点摔倒时,手肘却被一个冰冷却柔软的躯体挽住。
安布罗斯有些吃惊地回头。
“伊……昙?”
“十分抱歉,主人,我现在才醒。”
身上披着学员外套,衣摆间雪一般的肤色若隐若现,也许是能源不足,她的行动姿态又变回最初见面时那样蹒跚,但即便如此,银发女孩还是努力搀着安布罗斯。
她望着安布罗斯,平静问道:
“安,你……是在哭吗?”
女孩话语中从未改变的乖巧平静,虽然听上去并不包含太多的情感,却让本来心情就低沉的安布罗斯一时间无言以对。
“……也许吧,”安布罗斯抹去鼻翼两侧不知是雨滴还是眼泪的液体,对女孩勉强地笑了起来,“我只是再次强烈地感受到,斯洛克大陆果然是个残酷的世界,在这个世界对「科学」进行探究,这条道路所付出的代价,或许,这还只是刚刚开始。”
“那么,你后悔吗?”伊昙一针见血地问道。
安布罗斯平缓了下呼吸,重新认真地反问向伊昙:
“你认为呢?”
银发女孩没有回答,只是把整个身体贴在了安布罗斯赤裸的胸膛上,露出了标准的温和笑容:“……看来我问了个对主人而言很蠢的问题呢。”
感受到皮肤上传来零距离的触感,安布罗斯心跳有些加快,但情绪却反而变得安详。
“……伊昙,在这个时候,你应该说‘好烦’才对啊。”
“哎呀哎呀,亲热够了吗?”
此时,奥斯卡罗德一如既往的戏谑声音响在所有人的耳畔,安布罗斯猛地惊醒,顿时跟只披了一件外套的伊昙快速分开,比起丝毫不受语言刺激的银发女孩,他望着不远处似笑非笑的金发男孩,脸上有些发烧。
在他身侧,恢复心态的雨洛也一脸怪异地盯着两人。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似乎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隐隐的失落。
“不、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啊,”挑选措辞半天的安布罗斯,将尴尬转为愤懑朝金发男孩道,“正好,老骗子你那么闲,也顺便帮伊昙弄一套衣服吧。”
奥斯卡罗德气笑起来:“我说你们,真的把本尊当成仪法屋销售员了么?别人好歹要收钱的,说说看,你有什么能满足本尊的东西?”
“区区贤者还那么小气,”安布罗斯也笑了起来,“我似乎还记得,你说想加入我那个理论班?乔伯安教授不在,这个学费我就先替他代收了,如何?一件衣服而已,够便宜了吧。”
“……啧。”
男孩撇头咂嘴:“真会讨价还价,虽然已经决定了先去大陆各地旅游一番,但你那个古怪的班级的确让本尊很感兴趣……没办法了,奸诈啊!安布罗斯小伙。”
嘴上这么叨念着,奥斯卡罗德还是伸出手指在虚空中鼓捣几下,一件风格如同托尔斯泰女性助教师袍的完整服装,凭空套在了伊昙的外套之下,将其脂凝雪白间伤疤似的纹路毫无遗漏地覆盖住,似乎是受到安布罗斯的要挟,这件衣服比雨洛身上的长袍可是豪华多了。
望着总算不再赤身裸体的伊昙,安布罗斯重重呼出一口气。
“……有点像是对空气分子重新编织的能力,斯洛克的力量体系很有意思呢。”
在两人严肃对话时,伊昙则低头打量着自己身上的深紫色裙袍,仍然保持着一脸平静作出了中肯的评价,然而片刻后,她就像忽然想起什么般脸色变得难看。
“呜呜……”
随着骤然变化的表情,她带着哭腔扑向安布罗斯,“主人,对不起……”
“怎、怎么了!”安布罗斯大惊失色。
“对不起,安,妈妈的那件礼装,被我忘在了森林里,呜呜呜……”
“礼装!噢,是吗!礼装……礼装??”没反应过来的安布罗斯一时间有些语无伦次,在伊昙莺莺低鸣中松了口气,“……什么啊,原来是那件衣服吗?”
“但那、那是,妈妈送给伊昙的第一件礼物……”
在面对生死关头、衣不蔽体都未曾表露出太多情感的银发女孩,反而因这件在安布罗斯眼里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变得哭哭啼啼,他不由得抓腮挠耳。
“额,嗯……没事,没事的,不过是一件衣服而已,回去我在向母亲帮你要一套……相信我,她肯定不会生气的。”
安布罗斯苦笑连连,差点连安慰女孩的语言都不知从何说起。
“……嗯?”
然而,施展完不知是具现化还是欺诈魔法的金发男孩,眉头忽然皱起,他再次朝伊昙的方向凝神感知,专注地连双眼都闭上了,最终还是有些不确信地向安布罗斯问道:
“小伙,本尊一直有一点很奇怪,从最开始碰到你们俩时就觉得不对劲了,当修为恢复后,这个感觉变得更加明显……本尊被动的感知中,你的小女朋友身上似乎跟你一样,魔力波动极其微弱,甚至,微弱到比你还要夸张,简直就是「一点都没有」的程度啊……小伙,这是怎么回事?”
安布罗斯闻言一滞,面对伊昙慌张失措的情绪被拉回现实。
“……你想知道答案吗?”
思索片刻后,安布罗斯做了个大胆的决定,如果奥斯卡罗德选择提问,他便尝试把伊昙的部分来历透露给对方,虽然这个秘密十足震撼,但奥斯卡罗德到目前为止表现出的态度,都让他暂时没必要提起戒心。
——更何况,他是个「贤者」。
如果是贤者的话,对于斯洛克以外存在其他世界的真相,应该拥有充足的心理准备去面对这个事实,并且具备足够的实力去应对【也许会发生】的【某些危险】吧?
“……等等等等。”
安布罗斯没想到的是,男孩在打了个冷战后,直接抬手制止了他想要说下去的话。
虽然在抬手阻止时,金发男孩脸上露出了十分不爽的表情,但他还是咬牙答道:“本尊还是不问了,不知为何有种预感,这个答案……并不是什么能令人开心的事。”
闻言,安布罗斯脸上的神情,实实在在地露出了失望。
……预感吗?
难道这个真相,已经严峻到足以让一名「贤者」仅凭预感,就拒绝接受的程度了么?
“既然如此,那我就和伊昙先回去接我的家人了,”他摇了摇头,“雨洛小姐,这一回就此别过,希望我们以后还有再见之日,至于老头子么……什么时候浪够了,想要加入‘天窗’,就直接来找我吧,以你的手段,想找到我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
他牵着伊昙的手,另一只手柱起拐杖准备离开这片破乱的森林。
话题转移后,金发男孩恢复了正常的态度,向安布罗斯没来由地问道:
“这就走了?本尊还以为……你会扯着本尊的衣领,恶声恶气地问关于‘种子’的事呢。”
刚背过身的安布罗斯双眼骤然眯起,但很快又松懈了下去。
“……以之前表露的态度,我想老头子你应该没有什么继续隐瞒着我的理由了,想不想说随便你,就算你不说,我也迟早会在斯洛克大陆上找到答案。”
安布罗斯转过身郑重地继续道:
“就如同我之前说过的,对我而言,不只是雨洛,你所做的一切已经足够让我改观,所以我会把你当作跟她一样的……朋友!而既然是朋友,我也就没有刨根问底的必要了。”
金发男孩听到这席话后呆愣片刻,苦笑起来:“要不要这么通吃啊……就是因为这个态度你才会惹一身腥的,就算本尊已经百多高龄,这么肉麻的话也第一次听见。唉,本来还想逗逗你,现在反而变得畏首畏脚的,无趣啊无趣!”
听到男孩的自言自语后,安布罗斯露出了反击式的揶揄笑容。
“哦呀,原来你还有尴尬这种本领啊,尊敬的欺诈大贤者?”
“去去去,一边去!别打乱了本尊的思路……”
男孩重新清了清嗓子,严肃道:“‘种子’的话,要从头说起就太麻烦了,安布罗斯小伙,你应该知道,在这个斯洛克大陆上,大魔导师就是各国的顶尖力量,而在这些力量之上,还存在一些虚无缥缈的传说,咳哼,就比如说像本尊这种伟大的存在……”
“我明白我明白,”安布罗斯连连点头。
“伟大的连我身高一半都不到的小个子,嗯嗯。”
“……什么时候你的嘴变得那么毒了?”男孩斜眼瞪了安布罗斯几秒,继续道,“而到了我们这个层次,就再也不去谈论什么魔力总量、纯度、素质分乱七八糟的东西,而是全部归结到一个全新的词汇——「位格」上。”
就如同为了展示这个词语的概念,金发男孩重新浮起半空,用指尖静止的靛蓝色火线,拉出了一个由复杂网格建立起的立体结构,有些像上下同时凸起的金字塔,又有些像斯洛克大陆盛行的玻璃糖衣,安布罗斯隐隐觉得,似乎在哪本陈旧的课本中见过这个形状。
“这是整个斯洛克大陆魔力脉路的缩影,它同时象征着周天星相、地表元素、魔法师体内魔力结构几种肉眼不可见的事物。”
在安布罗斯惊讶的视线中,仅仅比火球术大一点的立体结构,其中密集的蓝色火线仿佛绘制出了浩瀚的星空,而在中间的某一点,明显散发着比周围强烈无数倍的光芒。
“星空是魔力汇聚的逻辑表现,而这里——你应该也发现了,这个光点被称之为「质」,而「质」是有上限的,正因为它的上限,才决定了并非所有大魔导师都能成就贤者……而你现在仅仅只能看到一个光点,就说明了,在这方圆百里内,本尊所显示出的「位格」拥有者,有且仅有本尊一人……嗯?”
男孩絮絮叨叨着,忽然一个不和谐的疑音从他口中冒起。
就像剥除自己的起疑一般,奥斯卡罗德不甚确定地捋了捋不存在的胡须,紧皱眉头继续讲解道:“而‘种子’则是星相缩影中,异于「质」的另外一点,但作为与「位格」同样层次的事物,它应该也同样跟「质」一样,绽放出强烈的光芒……咦?”
奥斯卡罗德再次疑惑出声,他忽然紧张地低头详细地观察起星相结构。
“等等……为什么没有!?”
男孩的手掌快速地翻动着立体结构,将其左右旋转,上下颠倒,重复了数次。
一个光点。
到目前为止,安布罗斯还处于获取从未得知知识的思考洪流中,直到男孩气息不定的声音接连响起,他的心里蓦地升起一股凉意。
“不可能!”
奥斯卡罗德孩童的嗓音尖锐得有些不稳,“以本尊目前修为的探知绝不会出错,为何会看不见「」……安布罗斯小伙!事不宜迟,你,现在马上赶回去!”
尽管在恍惚中似乎没听清那个重要的词缀,安布罗斯浑身的寒毛,还是被男孩失态的声音惊起。
“——你的母亲,可能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