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房间,光。
砰,随着清晰的金属制物品撞击的闷响,少年眼里界线分明的光一下子如同水墨般晕染开来,老旧的单人床,洁白的帘子,明亮的聚光灯,模糊的脸,各式色彩凌乱的画面搅动成深不见底的黑色拉扯着他的思绪在一望无际的深海里向下坠落,他下意识的用手捂住脑袋,面孔扭曲。
“疼吗?”
“什么?”少年跳动的声带逐渐拉拢起一部分回归的感官,于是模糊的意识一点点明晰起来“废话,当然疼了。”
他的脑袋像被灼烧着,钻心的疼痛顺着心脏蔓延到五脏六腑,冲刷着每一寸的皮肉和骨骸,他的思绪是一架架设在无人影院的放映机,画面里不断播放着的银色托盘挥击出的冰冷弧度,以及不断放大的男人那张悲悯严肃的面孔,而他正坐在台下充当观众,对着每一个角度和画面细细品味。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少年问。
“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想做就做了。”男人补充道“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隆。”
“我知道。”少年闻到了烟草浑浊的气味,猜想男人该是点了支烟。
“哦对,忘了,我被送来这里前你大概就知道了,不过没关系,因为我也认识你,尊敬的祭礼大人。”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嘛?”少年眯着眼睛,画面里男人裸着上半身倚在手术台边上,他手上的烟蒂闪动着橘红的光。
“我知道。”隆随手掐灭了手上的烟,然后再取出一支点燃“袭击祭礼和杀人是同罪。”
“所以我问你为什么这么做?”
“这个问题我好像回答过了。”他转头看向少年,面色晦朔不定。“你要不信,也许可以自己猜猜?”
“总不会是寻死吧?”少年昏沉的思索出一个答案。
“有意思的想法,不过不完全对。”隆说。
“但你本来就差不多该死了。”少年冷哼一声“隆,脏器衰竭,体内多处铁金残留,这可不是可以医治的病。”
“如你所说,在来这里时我就已经知道了。”隆闭着眼睛,他举着烟蒂的手微微颤抖。“她也是这么和我说的,铁金硬化残留,就算活也活不了多久了。”
“倒是有自知之名。”
“嗯,自知是我的优点”隆笑了笑,阖上双眼,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
女孩哭着抚摸着他胸口的伤口,交错的伤痕纵深汇聚成爪痕的形状,他就躺在那里,静静的点燃一支烟递到嘴边,一直在下小雨,烟纸打的有点湿,烟气顺着嘴巴冲上脑门,他轻咳了几声,伤口处传来撕心裂肺的疼痛,雨水冲刷下来的血迹,绽放成了一朵绮丽绚烂的血色之花。
“我能活吗?”隆喃喃道,“或许活不了多久了。”
“铁金硬化,隆先生。”隆看着女孩决绝而冷酷的面容,看着她那张令他痴迷不已的唇紧咬着,雨水顺着女孩的唇珠划落,“睡吧。”
“好。”他闭上眼睛,感受着雨滴的触感,想着那抹光洁柔软的唇的色彩,脑子里,确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还疼吗?”睁开双眼,隆再次点燃一支烟,刻骨铭心的记忆随着烟气慢慢淌开来,他注视着烟圈升腾起的朦胧的质感,感受着可卡因沸腾进每个沉默的细胞,他只觉得似乎有人拉了自己一把,轻轻的把自己拉离了遥远的回忆。
“好多了,没那么疼。”少年说,“谁叫你砸的这么用力。”
“抱歉抱歉。”隆摆了摆手,神色落寞,“其实一开始的时候就没打算收手。”
“你想杀了我?”
“有这个想法,不过你不还好好的在这里吗?”
“你留手了?”少年龇着牙“这么说我得谢谢你?”
“没,确实用力砸下去了,像这样。”隆比划着,右手挥出一个漂亮的弧度,“而且完美的砸中了你的头。”
“疯子。”少年说“你是个疯子。”
“是。”隆不置可否“也许是你们逼的。”
“我们?”少年抬头看着男人漫不经心的样子,那张平静的脸,有时候恍惚间真的看出了点疯狂的意味。
“也不是特别争对你,不过是你选择了我,而我也选择了你而已,其实今天站在这里的无论是谁,我都想给他头上来这么一下子,让他听听头和盘子撞击的声音。”
“那我可真是荣幸。”少年咬牙切齿。
“嗯嗯,哼,确实,这一下我还以为至少能带走一个。”隆轻笑了几声,“能带走这么年轻的祭礼,我也深感荣幸。”
该死,余痛逐渐缓解,少年的思路慢慢活络起来,他确信在托盘砸到他脑门的一瞬间,鼻尖清晰的传来了死亡的味道,这种腐朽的气息,一点点消解了他仅存的愤怒。
“看来你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现在有人守在门外,只要我发出指令,他们就会进来捉住你这个疯子。”少年踉跄着直起身子。“你逃不掉的。”
“逃跑?”隆挥了挥手,顺手丢掉手中的烟蒂,他摸了摸裤带,转头询问少年“还有烟吗?”
“我不抽烟。”
“哦哦,那真是可惜,烟可是个好东西啊。”隆笑着说“只要一根,那个滋味,让人感觉自己还好好的活着。”
“真是奇怪的说法。”少年皱了皱眉头“不过是带给你的精神上的错觉罢了。”
“你还年轻,可理解不了抽烟的滋味。”隆蹲下身子,地面上散落着数十根烟蒂,“刚才说了啥?哦哦,对,逃跑来着。你放心,我没想跑。”
“真打算寻死?铁金硬化了就很难切除了,你本来就离死不远了,多此一举。”
“我快死了?”隆好奇的看了一眼眼前的少年,那是一副和所有人一样悲悯的面孔,透过他的瞳孔,似乎可以看到一个僵硬的了无生机的躯体。“谁说的?你说的吗?”
“其实你自己也知道你自己快死了,为什么不愿意承认呢?”少年呼出一口气“我们祭礼的工作就是在和死亡打交道,亲爱的孩子,西芙迪斯神在呼唤你,那是位温柔的女神,他会让你走的没有痛苦的。”
“明明你自己也还是个孩子。”隆可以猜到少年此时大概在柔和的微笑着,他见过的每一个祭礼都是这样,似乎死亡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我还没死呢,以前对女神没有兴趣现在也是。”
“不可亵渎神明。”少年说“死亡意味着解脱,平静的接受才是圆满的结局,恐惧会绊住你,然后让你万劫不复。”
“你说话可真像个神棍,哦不对,你本来就是个神棍。”隆头也不抬,“不过也许你是对的。”
“先生,神棍是对我的侮辱。”少年出奇的没有动怒,他看着隆半蹲着,弓起的后背瘦骨嶙峋,就像是头蛰伏的野兽“也许你能想通就最好了。”
“你在我来之前就认识我吧。”
“战场上下来的老兵,听说受了重伤。”
“其实我们在战场上遭遇了某种扭曲的魔物,他的手像刀刃,轻松的割开了我的胸膛,那时候我就躺在尸骨堆里静静的等死。”
“可是你活下来了。”
“对,伤口虽然愈合了,可是铁金硬化,不过是延后了死期罢了。”隆翻捡着地上的烟头“你知道那时候我怎么想吗?”
“怎么想?”
“劫后余生,我既不感到悲伤,也不愤怒,相反,我活下来了,一直活到现在。”
“………………你真不………”
“不幸?”隆摇摇头“并非不幸,至少我很快乐。”
“可是你看起来是悲伤的。”
“悲伤,嗯,快死了,多少也没办法自在的笑出来,也许我确实该假模假样的哭一下。”隆露出一个滑稽的痛苦的表情,他低下头“可是我做不到。”
“为什么?”少年问,黑色房间,灯光,静止的空气,“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做,你不是问过好几遍了吗,你真是………”
“为什么?”
“…………。”
“我总觉得我能理解你一点点了。”
“因为被我的遭遇感动了?”
“是因为脑袋上来了这么一下子。”
“你真奇怪。”
“奇怪的是你吧,隆先生。”他锲而不舍“为什么?”
“………”隆捡起一支烟蒂,那是一支快要燃到底的烟蒂,灰烬上似乎还有星星点点的火光在烧着,他颤抖着把烟头送进嘴里“我有点害怕。”
“这就是答案?”
“嗯,不是怕死也不是不想死,每个人都会死的,我只不过是想选择一个死法而已。”
“………”这回轮到少年沉默不语了。
“你们祭礼啊,明明承担着救治生命的职责,却高高在上的判断每一个生命存在的价值。”
“我们没有。”
“并非是高低贵贱的差别,而是死或生的差别。”星星点点的火光牵连起一片橙色的微光,在手术灯的白光中骄傲的燃烧着“能救就拼尽全力,不能救就选择放弃,我很了解你们。”
“死亡是归宿,神温柔的抚摸着每一个痛苦的孩子陷入长眠,与其这么痛苦的活下去,不如永远的睡去更好。”少年回答,“睡了,就什么痛苦都没有了。”
“也许是吧,不过在我的胸膛被撕开的时候也许我觉得我快要死了,不过现在,我只是想活到头而已。”
“真是…………愚蠢。”
“你说话怎么总是这么轻飘飘的。”隆露出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像是个被丢下悬崖的雏鸟,他努力的张开翅膀,用尽全力飞翔,笔直的坠向地面。“我知道我挣扎的很难看,我甚至在用一个年轻的祭礼的命来换我的任信的要求,我不该奢求原谅,可是如你所见,我是一个普通人而已。”
隆蹲在地上抽完了他最后的一支烟,烟火在白光中融化了,他慢慢直起身子,那个时刻绷紧的后背,变得有些佝偻。
“我其实,已经接受了死亡的结局,我只是想要走到头,用我自己的力量走到头而已,我不想接受你的诊断,因为那对于我来说是独自蜷缩在床上孤独的等待死亡的到来,那样太难看了。”男人重新依靠在手术台边上,一下子仿佛失去了力气“也许她会在我死后悄悄的来看我一眼。”他像是在自言自语。
“不知道,不过我突然觉得我能慢慢理解了。”少年站着,如同雕塑一般,他全身笼罩在明亮的光源中,面容如同雕琢般冰冷“祭礼一但确定病症无法医治,就是选择放弃 可是我一直以为这是正确的,既然是正确的,为什么又会让人这么痛苦。”
少年认真的注视着面前的男人,赤条条的上半身,密集的遍布着伤痕,男人的躯体有些消瘦了,他的五官看上去朴素而又沉稳。
那我此刻是什么样子的?少年想,他穿着白色的祭礼服,繁杂而庄重,除此之外,自己的样子却模糊不清了,或许他自己已经成了游荡着的幽灵,又或许是一团白色的光,手术灯的光,总不可能是人吧?他几乎可以确定面前的男人就是个真真正正的人类,而他或许可以是除了人类之外的任何东西。
“时间快到了。”少年说“我想你已经做好准备了。”
“嗯……”隆轻轻附和着,他张开嘴想说点什么。
……………………………
黑色房间打开了一条缝,囚禁着的两个灵魂在光芒中削去了形体。
好亮啊,少年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