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我造物主以自身为模板,经由他人之手塑造的亚当,诞生以来,日夜在虚伪的伊甸园中过活。
自机械赋予的幻梦苏醒,眼眸首次映入现实的光景时,我深刻意识到自己所?记忆的,不过是毫无意义的虚妄。
至今为止的人生,虚伪至极。
分明是如此,却在无意地质询自身意义时遭受了意料之外的否定。
「因为不属于我们的现实,不曾客观实在地发生,便称呼这份可能性为虚妄——哎呀呀,还真是过分。未来同样是可能性,难道未来会因为尚未发生而不具任何意义吗?不不不,无论是否为现实所证明,可能性都因合理而具有最基本的价值与意义。你至今为止在模拟装置中度过的刹那,绝不会因不曾存在于现实便毫无意义。换言之,你大可不比如此哀叹,那才是对你而言真正毫无意义的,嘛,至少我是如此认为的。」
既然难以认可在模拟装置中培养出的自我,那么为了证明其合理性,最简单直接的证明自然是克服现实的历练——他如是说。
走出去,去见识,去思考。
然后,得出结论。
如今的自我是否合理——我抱着这份愿望,以达成造物主的愿望为首个目标,踏出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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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亚自认是位无可挑剔的善人,周遭也是如此承认的。
至少表面上如此。
喂食路边的猫猫狗狗,向网上的慈善机构捐力所能及的一点小钱,二十年前还小小只的她,就早已学会面带微笑往乞丐的破碗里丢那么几个铜板。
如今,甚至勉强自己嫁给了根本不爱的丈夫,可谓「自我奉献」精神十足。
至于流浪宠物日后如何,慈善机构是真是假,乞丐是否真的收益而不是愈发遭受某些组织剥削,丈夫可曾欢喜……那自然是与她毫无干系。
如果有哪个不长眼的家伙试图指责她,那么一句「没有义务」便能打发过去,毕竟,事实的确如此。
只是,安亚自认自己是在「为他人而行善」,可事实……
嘛,又有谁会在意这么一点「微不足道」的偏差呢?随随便便说了,想必是谴责者遭遇数不清的白眼。
届时,因为遭了指责,安亚自然也不会挺身而出,而是与簇拥她的众人一同,对不识相的家伙投以鄙夷的目光吧。
唯有最不为社会——至少是安亚心中的社会——所接纳的不适格者,才会口出狂言。
只不过……所谓的不合理,也就是那么一回事,能存续至今,说白了也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好运气,截然而止。
又或者,是为必然。
事情的起因是几个不让人省心的学生,受害者自然是她,而加害者则是校长突然间领来,有些脸熟的参观者。
说是要旁听她的课堂。 却从一开始便指手画脚。
不懂事的学生们一点无谓的嘴硬害得整个班级气氛低下,正当她严厉谴责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们何为应守的规矩时,本该闭口不言的观众却失了本分。
「你是在说他们没错?还是我不该纠正他们的错误?」
「都不是。」
那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男人装模作样地摇摇头,接着说出一堆莫名其妙的话,
他向着顽劣的小鬼头们摊开手,带着十足的冒犯发问。
「你看,他们并不服气,这很明显,是吧?」
「是这样的。小孩子总是不懂得大人的苦心,为此我们要一遍又一遍反复说明,不过你看……唉。」
「那何不告诉他们为什么呢?他们总得理解自己错在哪了不是吗?」
莫名其妙。
「任谁都该记得住1+1=2,他们犯了学校的规矩。你看,墙壁上那么显眼地写着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究竟有什么需要向他们解释呢?」
「不对,不是这样的。这和数学并不一样。再说,你不会打算只告诉他们结论而忽略过程吧?那样还要什么学校,雇什么老师,给每位学生发一张答案就好了。」
这句无礼至极的话激怒了她。
分明不过与自己差不多大,却妄自谈论这所历史悠久的学校与在其中任职的自己,当着她的面胡说八道。
「所以你是觉得校规有问题,我也不配当老师,是这样对吗?啊!?」
犯错的小鬼们明明都噤声了,突然冒出来的坏东西却还在喋喋不休。
「与这无关,我从来没有否定贵校的校规以及你的教师资格证,但我还是认为你应该告诉这些孩子,你是以什么基准判断校规为正确的。」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对的就是对的不是吗?」
「为了博取孩子们的认同。教师的职责绝不是单纯的告诉孩子们答案,而是引导其思考,好得出正确。这有问题吗?难道你认为人不该学会自主思考?」
「当然有!人是该自主思考没错,但不用去思考这些理所当然的事,这些,校规上写着的,还有我说的,都是对的!不需要去白费力气胡思乱想!」
「就算是对的,如果他们无法理解为什么,他们又要怎么认可这些正确的事物呢?」
「管他们认可不认可,对的就是对的,谁像你一样瞎想啊,莫名其妙!」
「对这些学生而言,对或不对都该由他们自己评断,我说了你的职务是引导他们得出与校规相同的答案!」
「我是老师还是你是老师,要你在这多嘴?!我说他们不用想就是不用!」
「那不由你决定!教导学生如何思考是你的职责,而不是让他们盲目遵守教条,视其为铁律!况且,我是不是老师和我说的对或不对又有什么关系?」
「有啊,你都没当过老师,你怎么知道该怎么教?尽会扯嘴皮子,哪天准给人扇一个巴掌!」
「确实,同为人我无权指责你,但若是有教师这一立场,即便是我也可以提出自己的建议,你否定,那就告诉我为什么!」
「没有什么为什么!对的就是对的,你听不懂人话是把?!」
「……啧。罢了,你先上课吧,课后我跟你好好谈一谈。」
这么一个大逆不道之人,如今竟然以学生们的课堂为名义,要就此逃跑了,安亚又怎么会任由他在浪费了她大把时间,坏了她好心情,干扰她教学之后,还好心给他举白旗的机会呢?
自从他一次口误给她抓到以后,这堂课就成了单方面的唾弃,要不是校长跑来拉他走,自己准叫他洗心革面,满口胡话还连词都讲错的东西,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在回家的途中,欢快的心情始终环绕着她。她不愧为一介教育者,对于挫败了外道一事,真挚地感到欣喜。
直到握上自家的门把。
那冰冷的感触唤回了她的意识,多年以来不厌其烦地叫她心情低落。她的家对她而言是个魔窟,那个丑陋的男人窝在里边,从门外都能感到那让她浑身不自在的气息。
那个男人……她曾经可爱的青梅竹马,她如今可怜、可悲、又可怕的丈夫卡罗,就在里面。
虽然百般不愿,可就这么僵在自家门口也只会惹街坊指指点点。她缓缓转动门把,进鬼屋似的探进小半个头,窥探屋内。
门前的衣架上,好久以前买给那个男人的,祭典上卖的廉价面具好好地放着了,他在家,一如既往。
面具有一段时间不再落灰了,说明他最近时常外出。想必不会是外遇吧,真要是,她会很不舒服,可毕竟是他,是那张脸,外遇根本不可能……无论如何,真希望他能就这么在外界待到深夜,可惜他从不在她之后回来。
她深呼吸,开始换鞋。
换鞋是最后一道关卡,就像种仪式,暗示自己不能再出去……无论她多么想逃。
客厅亮着灯,他在那里,一同的还有锅铲、铁锅、与饭菜'在热油中翻滚的声音,多么勤勉。
他曾经的手艺比之他的脸有过之而无不及,可如今这诱人的香气已成为常态。这是他努力的证明。
但她毫无食欲。
只要坐在对座的还是他。
“我回来……”
“——欢迎回来。”
“……啊,嗯。”
翻炒菜肴的声音告一段落,他走出来迎接她,当然,是面带微笑的。
可她无法像他那样释然。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别过头不去看那张脸,好一会,才慌忙反应过来,做出最低限度的回应。
仿佛已经习惯了,他笑容不减,上前牵住她的手。
“!”
“饭好了,都是你喜欢的。”
“额,嗯……”
平时的他不会如此主动……相反,他总是露出宛如路边流浪小狗的眼神,让人无法弃之不理。
自己就是出于这种理由与他结婚的……因为如果不是自己,他就不会有现在这副面孔,换言之,嫁给他是自己应负的责任。
不过最近,她的想法开始变了。
笼罩餐桌的光是如此明亮,以至于蒸汽模糊了两人的脸,而她的心情也相对的手如此阴暗,只因他仍未死心。
香气与寂静的氛围一同弥漫于餐桌……这是理想的情景,但实际上却是一方漫不经心,一方喋喋不休。
他的生日将至。
为了更好地作为一对夫妻共同生活,他们曾一同前往临近海边的度假胜地,在水中嬉戏,也曾奔赴某个山野中的农村,在绿意中寻觅自我。
结果,不过是维持现状。
这次的地点就在市中心,那栋最近很受人关注的大厦,他想来是寄希望于科学,可那种遥远的东西又能给他们,给她些什么呢?又一次徒劳罢了。
或许他们早该分别了,她又一次想到这个诱人的提议,可一旦她与他对视,心上涌起的诸多想法统统在那丑陋的面孔与关怀的眼神前溃散。
他是如此在意自己,可……她着实难以容忍他,毕竟,她并不爱他,只是为错误负责。
而最近,她的想法不太一样了。
将那瓶标着腐蚀标签的药剂放在那里的人没有错,也不是身为受害者的他的错,啊,自然也不是她的错,有错的,想必是当初那些试图欺凌她的人,不是吗?因此,又何苦折磨彼此呢?
她叹息,而后有很快地想起他就在眼前,连忙装作无事发生,而他则难得地没有追问。
今天的他真是反常……
而只有最后一如既往。
当他牵着她的手试图将她带进他的房间时,她委婉……或者说相当强硬地拒绝了。
一如既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