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看?”
“什么?”
“安亚。”亚雷斯塔的笑容比起先前多了些兴致,叫人不那么乐意回答,“二十年前的老同学,不打算说些什么?”
“啧…又不是当着她本人的面,有什么好说的。再说,这不是压根没变吗?”
说着,监察尽可能缓慢地搅动口腔,好让舌尖充分享受巧克力蛋糕松软又甜腻的滋味。他好甜食。
谈话中途女侍又来了一次,为他们收走了干涸的茶杯与瓷盘,换上可口的糕点。虽然监察咽着口水质疑这些东西的资金来源,但既然从原料到电费都是亚雷斯塔自掏腰包,那他也没理由收敛。
“二十年的时光都未能磨出一块珍宝,哈哈,像是在证明她不缺乏应有的可能性呢——真叫人不爽。”
前半段话还好端端的,却突然间咬上一口烟卷,不快地眯起了眼。监察对此并不放在心上,倒是他抽着鼻子品味甜香时飘来的薄荷味叫他大倒胃口。
坦白说,他已经受够这该死的薄荷味了。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很不爽逝者了,不过要是再不进入正题我可就走了,回头你自己跟上头谈吧。”
“是吗,”亚雷斯塔耸耸肩,从桌底下翻出两个透明罐子,一左一右,啪地摆在桌上,“那顺便把这两个带走。”
——他压根不是这个意思。
望着罐子里边无论怎么看都不对劲到让人心中警钟大响的两大块,监察深吸口气,试图理清思路。
首先,那是什么——虽然一眼就看得出来,但在心里默念那一名词会比较好确实理解,脑,准确来说是人脑,白花花的大块「核桃」上遍布深邃的沟壑,每一次在透明液体中的沉浮都几乎让人以为其正蠕动着,引来注目者阵阵生理性的呕吐感。
好了,好了,他勉强压下翻腾的胃液,不让甜美的蛋糕以惨不忍睹的姿态回到外界,好去思考为什么这种东西会在这里——仔细一想貌似十分平常,毕竟是他,可「带走」,叫他?显然不只是单纯拿出来开玩笑,虽然很有用就是了。这两个……人必然是事件的关系者,那么,真正重要的问题在于……
监察死死盯着造就这一事态的青年,但后者仍是一如既往的微笑着,眼神中貌似还带点戏谑,十足说明他那混账至极的恶趣味是多么恶劣。
“——他们是谁?”
“左边是卡罗,右边是安亚,夫妻整整齐齐,真不错,是吧?”
好像在第一次的社交晚会上介绍首次亮相的孩子们那般轻松,披着人皮的*粗口*摊开手,轻声诉说两人的名字。
“……快点解释。”
监察捂起了脸。
“在我把你扔下去之前。”
“真抱歉,这玻璃是防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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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不知是否对自己的造物有所期待,我的造物主倒是将我视作救世主。
难以苟同,却并非无法理解。
与那位女性共度的时光,想必是伸出的手会被屡屡拒绝的「美好」时光吧。
我的造物主为己身的伤痕苦恼不堪,强酸泼进了他的心里,留下无可挽回的伤,她妻子的蒙昧更是无异于往他伤口上撒盐。
其后果,貌似是夫妻二人都愈发剑走偏锋,因此我存在于此也可说是理所当然吧。
倘若他试图逃避这份苦,将福转手给他人,那么哪怕我并无义务,我也要制止他的陋行。
尽管并非无法理解,却难以苟同。
人常常因接连不断的错误而对何谓正确丧失自信,可无论错误发生再多,真正的正确都绝不会因此动摇。
错误需要修正,人们应度过真正美好的时光。
至少,我希望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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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是说……总负责人吗?啊,不,当然没有问题。这个……只要您的就好了。其实既然是那位负责,身份证明应该是不需要的……啊,没什么。请坐电梯至地下4楼再一路直走,最里面的房间就是。您的丈夫卡罗也在等您,请拿好这个。还有…额……祝您好运。”
亚雷斯塔•阿克瑟斯——这一名讳,以及说直呼这一名讳的行为似乎对女接待造成了十足的冲击。她好一会才缓过神来,一脸微妙地履行职责。
那最后欲言又止的表情和令人不安的祝福,让安亚心中对总负责人名讳的熟悉感增添一份不详。而交代自己带上不需要事物的卡罗,似乎也有些奇怪。
……不,卡罗他果然只是疏忽了吧。她莫名地因这种想法感到安心。
朴实无华的电梯之中,安亚用手机扫描接待给过的图码,打开声音文件,将音量调高。
熟悉的声音响起。
「恕我直言……我想自己不太能与那位女性共处。你的想法落空了,抱歉。」
是前些天来到学校,对她的教学方式评头论足的那位参观者,以及……
「你会这么想也很正常。别看她那样,她实际上是位很好的人,许多人都受过她的帮助,我也是。她只是……有些固执。」
——卡罗。
她的注意力一下子被揪住了。
「既然你这么说,那就肯定是这样吧。可我对她并无太多好感,即便按你说的去接近她,结果也不会比现在更好。」
「感情大可培养,相信我,你的话,一定能比我做得更好,更让她幸福。」
「……为什么你不自己去做呢?分明你才是爱着她的那个人。」
「哦……我做不到。看看,看看这张脸,看看这该死的伤,有这么一张脸的人陪在她身边,又有谁会愿意接近呢?拜我所赐,她已经没有一个亲近的朋友了。况且……呵,她瞧不起我。」
「这——」
「别指责她,别,这是我的错。当我消沉于这该死的伤时,是她伸出了手,就算伸手的理由再怎么虚伪也一样。倒是我……你看我像是走出来了的样子吗?我辜负了她,这么多年都不敢在太阳底下走一圈,她当然看不起我。你明白吗?」
「……你当真觉得自己就这样了?」
「我想,自己大概永远都走不出来了吧。我至少希望她幸福,而不是出于责任感被束缚一辈子,可我……我真是该死,明知自己什么都给不了她,却还是想独占她……我没法放手。」
「所以我才会在这里……啧。」
「对自己这么说或许很奇怪……但拜托了。」
「……可我毕竟不是你。」
「——」
「去找亚雷斯塔吧,让他治好你的脸,然后你完全可以重新开始,当然,我也会——」
「别说了…如果你是这么想……」
「嗯?你在说什么?」
「不,没什么。你说的……我会考虑。」
录音到此为止。
尽管自己的名字从未出现,但安亚能够确信他们就是在谈论自己,并且,绝不是夸奖。
她听不太懂他们的对话……或者说不愿理解。
自己的丈夫似乎瞒着自己做了什么,这令她愤怒——这有失一位丈夫的本分!
而他可能会做的,超乎她预料的事又令她不安……治好他的脸?开什么玩笑。那种事不可能做到,否则,卡罗怎么会至今还是那副悲惨模样。
就算做到了……那又怎样?两人间的关系会发生任何转机吗?不,不会的,人不因相貌评价他人,她如今的态度又怎会因区区伤痕消失而改变,真要是发生那种事……
——不就等于承认自己做错了吗?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她这样安慰自己,直到“滴”的一声将她唤回现实。
电梯门缓缓打开,她望着眼前明亮而死寂的走道,犹豫着,踏出不安满溢的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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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就随你便吧,我已经给过警告了。”一进门,匮乏色素的青年便嗤笑出声,“你当真是自以为是的奴隶。为了证明自己才是正确的,不惜否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也对,毕竟对你来说,一旦被证明是错的,也就一无所有了吧。”
不合理的事物终于迎来其瓶颈,我就好好见证一番你的破灭吧——视线中夹杂着鄙夷与讥讽,他如是说。
安亚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反驳,可张开的口中发不出一丝声音。青年挡在她身前,神情归于淡漠。
“不必试图与我争辩,认知与观念尽不相同的我们交谈,就好比语言不通的两位异国人在没有翻译的情况下尝试交流。”
语罢,他伸出手。
“卡罗的身份证给我。”
在青年那莫名的迫力前,安亚只得乖乖交出证件。他随即让开路,安亚这才得以将房间的全貌收入眼中。
简单地说,这是间手术室。
纯白的房间与明亮的灯光,丑陋至极的男子坐在反射着寒光的手术台上,就是这样一副构图。
“安,下午好。”
她的丈夫轻声呼唤她。
不知为何,她有种莫名的恐惧。
或许不曾在他面前失态的事实激励了她,在无意识的深吸气后,她以尽可能平稳的语气开口。
“卡罗,我不太清楚你要做什么,不过……咳,你看,今天是你的生日,比起这里,我们可以去一些更好的地方,好吗?”
“安。”
“啊,当然,如果有需要,下周我可以请假……就去以前去过的那个海滩吧,白天我们想怎么玩怎么玩,我保证不会有谁说你的脸。晚上等篝火点起来,我替你烤肉,好吗?”
“安。”
“如,如果你真的想…额,我是说……晚上我也可以陪你,真的。”
“安。”
他轻声呼唤她的名字,不厌其烦。
“没事的,很快就结束。你只需要……看着我。这就是我的生日愿望。”
无视呆愣的安亚,不知何时换上手术衣的亚雷斯塔推着满是医用器具的推车越过她,径直走到手术台旁。
他调整手术台上的灯光,同时示意卡罗躺下。但后者并未服从。
他伸出的手牢牢吸引住亚雷斯塔的目光。
“我自己来。”
“……也好,免得事后监察司念叨。”
亚雷斯塔顺从地挑出最适合的手术刀,连同身份证一同递到他的手中,随即退至一旁,换下手术衣,一副看戏的姿态倚靠着墙,几乎与墙壁融为一体。
望着这一切发生,安亚心中不安的预感几乎成为现实。她想要转身就走,可没有理由。如果毫无理由地逃了,就说明自己承认了决不能承认的事。
那是她决不能接受的。
亚雷斯塔与安亚,两人此刻都不过是一场独角戏的观赏者。
在两人的注目下,名为卡罗的男子轻抚自己的面孔,缓慢,而坚定。
不是以粗糙的手指,而是锋锐的刀刃。
那想必是不同于往常的感触。
无比精准地划过丑恶的边缘,沿着那些显然并非烧伤的齿状伤痕,刀刃渗入肌肤之下。
他比任何人都要熟悉这伤痕。
或许,在得到这一丑恶之初,他曾无数次用指甲刺入自己的脸皮,试图将那丑陋的面皮撕下。
.如今,他只是做了自己当初没能下定决心完成的事。
鲜红渗出,他不为所动。
伤痕剥落,他喜不自禁。
痛楚传来,他颤栗,却唯有执刀的手毫不动摇。
许久。
他放下已沾满血迹的手术刀,转而按住自己的面部。
“啊,啊啊……”
温热的液体冲刷着淋漓鲜血,他痛哭流泪,却并非是因为生理上的剧痛。
“安。”
他呼唤他爱人的名,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虔诚。
“今天,是我的生日。”
她下意识后退一步,想要就此逃走,却在他的注视下僵住,在他的呼唤下屏住呼吸。
“你看……我重获新生。”
一张丑陋的面具掉落。
一张鲜红的面孔浮现。
她颤抖不停的双腿终于再无法支撑她身体的重量,而她的心灵也无法再撑起虚伪的视界。
她就此坐倒,捂住自己扭曲的面孔。
戏中主角如雕塑般维持着那骇人的笑容,犹如死人。若不是粘稠的血仍在不住地流下,旁观者恐怕会误以为这是张瘆人的照片。
真正且唯一的观众无言地观望着,他在等待,他知道这还不算结束。
“亚雷斯塔,为什么安亚会——?!”
冲入房间的男性当即僵死,房内的惨状想必令他大脑一时宕机,但很快,他便反应过来,冲至满身鲜血的卡罗身旁。
“喔,你来了。”
像是再说剧已落幕,主角头也不抬地看向男子。
撕开粘稠的血,他的脸上裂开一道口子。
他笑了。
“都交给你了。”
他原先攥着的另一只手松开,随着内容物的掉落,他倒进男子怀中。
仅仅瞟了地面一眼,男子便脸色大变。而在他向观众席投去锐利的目光前,一句忠告轻飘飘传来。
“上楼,随便找一个人带路,这里多的是医疗设备。”
“……啧!”
似乎是判断以卡罗的伤势为重,男子一把背起不省人事的卡罗,撞门而出。
这简短的互动全部被安亚看在眼中。
冲出去的人 ,她认得,那个人曾在她的教室与她争吵,如今,只要稍有点眼力的人都看得出那个人与卡罗是多么相似。
她知道卡罗给那个人的是什么,那是她亲自带过来的。她曾疑惑为什么,现在,答案揭晓了。
除此以外,她还想起来来另一个人是谁。
“阿克瑟斯……”
“想起来了啊。这是老同学聚会哦。”他微微一笑,“面对这难得的重逢,你似乎不太高兴。”
“为什么……?”
接下充斥着满溢畏惧与怨恨的目光,青年面色如常地回应她。
“这个问题你不该问我,而是该问卡罗,以及……”
他并未无礼地指指点点,而是向安亚投去一个略带笑意的眼神。
“你是说我错了吗?”
“再重复一遍,这该问你自己。不过……”
他耸耸肩,接着说。
“真要说的话,我认为是卡罗的自作自受。在不知不觉中接受了他人的蔑视,承认自己是卑劣之人,最后走向这一极端……这个回答你满意吗?”
“是吧?是吧?!不是我的问题,是那家伙自己本来就是那样,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哈?在露出「你在说什么啊」表情的下一瞬间,以不知从何而来的戾气再度站起的安亚,猛地跨过这些许距离,打倒了亚雷斯塔。
不知她是否有意识到,在她跨过这短短数米时,鲜红的面具曾在她脚底哭泣?
“闭嘴!闭嘴啊!从以前开始就是,和你扯上关系绝对没好事!这次也是,也是因为你!少给我在那里胡说八道了,你这畸形儿!白畜牲!!”
如同握住自己最后的矜持,她紧握着沾染鲜红的手术刀,将它对准纯白的青年。
然而,青年的笑容从未消退。
“要逃吗?”
“……嘎?”
她握紧刀刃,青年握住她的手腕,拉向自己。
简直……像是在请她杀死自己一般。
“你,你疯了吗?你干什么?!放开,放开!”
安亚不顾仪态地嘶吼着,动用拳脚,如一个真正的疯子般试图甩开青年的手,却毫无成效。
那扼住她手腕的纤细肢体比之铁钳有过之而无不及,难以想象是常人的力气。
“站着或是坐着,与对错无关。”
他开口了,带着一如既往的笑容。
“话语的正确与否,同样无关乎发言人是生是死。”
——那么,试图制止我开口的你,不久只是在逃避吗?
手术刀掉落在地所发出的清响席卷突如其来的寂静,然后很快,再度沉寂。
上一秒还处于狂乱之中的女性就此僵死。她无法再以音量或是气势战胜他人,眼前的青年无请地堵死那条道。
“你,你……”
她好想要求饶,可青年那淡然的注目告诉她不行。如果她对着一介畸形儿求饶,不就等于证明她错了吗?
她不要这样。
乞怜的表情浮现,这是她最大限度的让步。
“卡罗向我委托一个没有伤痕的「他」,决心让那个「他」代替自己。”
“咦?啊,是……”
“这是你所期望的吗?”
“不,不对,绝对不是这样的,你听我——”
在无谓的辩解之前,青年用眼神制止了她,随即露出温和的笑。
“我没有在谴责你,安亚。告诉我,你想帮他对吗?”
“当然,当然!你知道,我一直,一直都是这样的,帮了很多人,所以……”
“如果你想帮他,他为什么会沦落至此?”
安亚的面孔又一次扭曲了。
“那是因为你,是你!你做了这么多害人的事,害了他,也害了我!”
对此,青年只用了短短一句话辩驳。
“你试图将自己失败的责任推给他人,哪怕这份愿望单单属于你?”
“那是……!”
“够了,安亚。太丑陋了,拒绝承认已经理解的事实并不能令你走得更远。你也清楚的吧?”
与先前的笑容不同,真正愉悦的表情浮出水面 亚雷斯塔•阿克瑟斯,在她面前第一次发自真心的,笑了。
“——你不过是在自我满足罢了。”
那伤痕累累的面具,又一次被跺响,只是不再「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