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似乎很开心。”
“廉价的快乐,却是年轻的我无可避免的。我明知鄙陋与愚昧不单单属于鄙陋者与愚昧者,却还是甘于吞下以后劲闻名的烈酒……享受不合理的崩溃。”
迁怒过后,尽管一眼就能看出来,无名氏却还是忍不住询问。
青年坦然自若的背影,令他感到愤怒、迷惑、厌恶,以及……些许的憧憬。
至少他很平静,不像自己。
“你在做什么?”
“不好好清洗手术用品会挨上一顿毒打——这可是我的经验之谈。”
一遍又一遍冲洗,直到血迹与油脂彻底消失,而森然寒光再度在刀刃上泛起,亚雷斯塔才将刚用完的手术刀收进消毒柜。接下来就交给机器。
从怀中摸出小铁盒,抽出一根薄荷烟卷,也不点燃,就那么含在嘴里。片刻之后,亚雷斯塔一脸惬意地转过身来,打量坐在手术台上的男子。
不是卡罗。
在自己洗涤手术用具期间,他似乎收拾了染血的地面,至于那副剥落的面具……则被他所拾起。
令人不快的是,他凝视着那惨不忍睹面具的茫然背影,与先前的卡罗神似极了。
青年对此,稍感不满。
于是,他拍了拍男子的肩膀。
“——或许你需要一点建议。”
现在,还是工作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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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何时,办公室内只剩下亚雷斯塔一人的声音。
热茶干放着直到冷却,抹茶蛋糕的盘子倒是干干净净,不像是用过的样子——这算是监察对自己的一点安慰。
做笔记的手早早停下,而让录音笔代替自己的职责。监察捂着自己不时传来幻痛的腹部,尽可能地让视线偏离青年。
亚雷斯塔的神情实在太过淡然。
陈述他人的悲惨遭遇……而自己毫无感触,甚至带着淡淡的微笑,却不是愉悦的反应,只是单纯在述说事实。
如果早知道眼前这东西就是当初那些歧视与谩骂的产物,他要么把欺凌者统统收拾一顿,要么直接扼杀这份呢不妙的可能性。
又或者……在那群毒贩染指青年的妻子前,他就该将贩毒者一网打尽。
可人生没有后悔药。
幻痛不间断地袭来,被邻家男孩刨开时惊愕,被毒贩的子弹洞穿时的剧痛……他几乎不能呼吸。
监察反复做着深呼吸,他知道,这些都只是幻觉,过去的伤痕。他身处现在,哪怕无法偿还青年什么,至少该尽了自己的职责。
显然是注意到了他的异样,青年中断了陈述,平静地向监察建议。
“强忍着不适对自己没有好处。无论医生还是我,都不至于缺少时间。”
“不,没事……算我欠你的。”
“我并没有因你而失去任何东西,实际上,安妮并不属于我,从未属于送,”
“我接受不了,行了吧!”
无视放屁的亚雷斯塔,监察一口饮尽冷掉的绿茶,平复心情。
宛如遭受一记重击的胃确实令他无暇在意其他的事,直到一个小铁盒被推到他眼前。
“至少含着这个。”
“……啧!”
监察还记得这把戏。
铁盒里只是普通的薄荷糖,却也是货真价实的「特效药」。
接下这盒糖,只是自我安慰罢了。
从自认有所亏欠的人手中得来的慰劳品,象征着什么自然是不言自明……只不过,亚雷斯塔的实际想法,无疑是与口头相符的吧。
自己在意的不得了的事对方根本不在乎,一旦认识到这点就会觉得自己真是自找麻烦。
监察顿时平静下来,有些尴尬地将铁盒推回。而赠予者也无言收回。
他嘴边的笑意,想必不是错觉吧。
性格有够恶劣。
“……继续吧。你刚才说到哪了?”
“完结。其余请去查业务记录。”
青年摊开双手,令监察皱着眉头回想了下他的陈述,随即舒展开来,却是不住叹息。
“啧,看来我真的只是来补漏的。”
监察咂咂嘴。片刻后,他关掉录音笔,起身,却没有马上离去的打算。
“看在老同学的份上。”亚雷斯塔抬起头看着他,“不过是想要多了解一点工作相关的事,你的上司想来不会太介意。”
对于自己的想法被掌握得一清二楚,监察尽管无奈却也早在学生时代便习惯了。
安亚与卡罗这对夫妇的下场……结果他已知晓,令他在意的是另一人。
因为并不持有公民身份,所以不会被记录档案,即便对方确实存在。
那位无名氏的负责者想必同样不隶属于常规机关,区区一介监察对此抱有好棋并打探情况的行为,只能以越权称呼。
即便如此,他还是无法视而不见。
“这只是我的私人问题……”
他说着,将上半身撑上桌面。
“昨日凌晨,持有卡罗身份证,被认为是卡罗本人的某人离开了这座城市。”
他停顿了下,深吸口气,接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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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憾的是告解室缺乏信号,而与神对话的圣职者也无意来到这么一处亵渎的场所……不过,兴许凡人之身的一介亚雷斯塔•阿克瑟斯也能为您排忧解难。请说吧。」
「————(保密)」
「你不是他——向他人宣告事实的行径于您而言是对是错已经无关紧要,而情容许我重复您的行为——有时,失败并不意味着错误,又或者目标本身即是错误。」
「————(保密)」
「沉溺于自我满足的妻子,擅自对自身绝望的丈夫——向这样一对早已溺毙在自己内心世界的夫妻,又有谁能做得到什么呢?不合理的事物终将崩溃,您的努力打从一开始就并无意义。」
「————(保密)」
「是的,是的。他们不合理,所以他们注定受苦,不过迟早的事——晚的,到死都不受罚。而他们气运不佳,就这样。」
「————(保密)」
「坦白说吧……您的所作所为与安亚并无区别。」
「————(保密)」
「哈哈,的确,行为无异不意味着执行者相同。虽然有些颠倒……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保密)」
「倘若行善并不会有任何收获——包括玫瑰赠予后的遗香——您还能伸出援手吗?」
「————(保密)」
「单就能够承认这是自我满足这点,您便比那无理性的类人猿强上不知多少亿年,明白吗?理性的思考是通往天国的阶梯,它令人升华。」
「————(保密)」
「对与错,正确与错误,这些都由您自己决定。而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初生的婴孩不会懂得何为对,何为错——对人造概念的认识只会在后天养成。由人所捏造的概念,自然由人所定义——由每一个人。」
「————(保密)」
「要知道,无论他人在人耳边喃喃千万遍他们所谓是非对错的公理,人若不给予认同那就是白费功夫。会对他人的观念全盘接受的,只有尚不成熟的婴孩,而我不认为自己的造物仍处于如此低能的境界。」
「————(保密)」
「去积累吧。终有一天,崭新或反复的见识会堆砌起忒弥斯(天平)的雕塑,就在您心中。」
「————(保密)」
「这可取决于您。您的愿望您的正确以及您的迷茫全部属于您,不可能由他人作出决断。至少,您已经踏出第一步了,不是吗?否则,面具早该在垃圾桶中寻得自己的容身之所了,而不是皱巴巴地浸染手汗。」
「————(保密)」
「为什么?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有人这么问我了,请容许我反问一句:真的有那么难以理解吗?」
「————(保密)」
「一个人有他自己的兴趣与爱好,无疑不是件奇怪的事,即便那个人是我。这就好比一位生活在垃圾场中的不幸之人,会理所当然地想要给自己清扫出一片容身之所。要思考,不用盲目;要理性,不要愚昧。就这样。」
「————(保密)」
「为人服务是这里的宗旨,孩子。我们时刻准备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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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以忍受的灼烧感刺痛着我的面部,令为之颤抖的我几乎无法正常呼吸。
尽管是自己踢出希望减少麻药剂量,好与模仿的对象拥有相同的体会,可这份瘙痒实在是超乎预料。
剧痛不过是一时的冲击,其遗毒才是真正的考验,这一认识又一次令我认识到自己对人生的感悟有多么浅薄。
“结束了吗?”
“完成度高到我希望你帮忙收拾手术用具……不过还请躺着吧。虽说我不是医生,不过会令专业人士大皱眉头的事还是免了。”
几乎没有人面对你不会皱眉头的吧————尽管很想这样说,但还是对予以援手者稍微抱有体贴的好,即便对方是位纯白的青年。
视野不再是红黑一片,柔和的白光滋润我的瞳孔,令其从对黑暗的习惯中复苏。已经不是在眼皮底下休息的时间了,眼球先生。
倘若此时有一面镜子,自己想必会对着镜中人感慨良多吧。
如今,会映入自己以及他人瞳孔中的,已不再是自己所熟悉的面孔,而是曾为一位悲惨者所持有的,伤痕累累的面具。
那位悲惨者曾在他人异样的目光中,渐渐与那面具合为一体。他的结局,便是染血的面具。
轻抚刚刚烙印在自己脸上的面具,自己是会与那位悲惨者沦落到同一地步,还是会在这副丑恶的面具之下,孕育出真正属于自己的面孔呢?
……完全不知道呢。
不过,就像纯白的青年所说的一样,自己已经踏出了第一步。
手中的身份证明,不知何时已因沾染手汗而变得粘稠,一会得用湿纸巾擦一下呢。
然后……还有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或许毫无意义,或许会被嘲笑为与幼童无异,可还是想要发问。
这是,至关重要的一问,哪怕,这只不过是能令自己安心。
等待着那几乎微不可听的脚步声,终于,我轻声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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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我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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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片刻的沉默过后,他微微偏过头,沐浴在柔和光芒之中的他的面孔,轻挑嘴角。
那似乎是感到欣慰的笑容。
“谁知道呢,反正不是卡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