扪心自问吧,我的朋友,当下冠以斯维尔•文这一名字的人,究竟是谁。
还请务必…抱有自觉。
————监察司记录 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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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象中将近十年,实际上又有多少岁月呢?无论如何,那座临近郊外的木宅都是我与冯认可为「家」的居所。
会在清晨的朝日下,于阳台共享早餐。
会在日暮的黄昏中,于餐厅分享一日。
会在夜晚的寂静里,于卧室共度春宵。
由优质的木料所筑成,散发着宁静怡人淡香的,我与冯的家。
……………
纵使再不愿承认,我也清楚。
正是这份与我们共度岁月的宅邸,以熊熊烈火灼烧了我恋人的肌肤;也正是它纵情燃烧时的祥和气息,令我不至于在火星与灰烬中爆发。
现在是九月十三号,距离上次记录整整半年。
记录的地点…正如上述,理所当然的不是在过去那间熟悉的狭小书房,更不是在书香与微尘环绕之中,而是浓重的消毒水味,以及不时传来的忙碌之声。
偶尔还会夹杂令人烦躁的泣音…让人忍不住心想自己的接下来是否也会如他们那般凄惨。
急救室的灯光尚未由红转绿,不知尽头的等待还在继续。
……我在恐惧等待的尽头。
按照出来休息的护士的说法,体征基本稳定下来了,换言之是没有生命危险,但也仅此而已。
严重缺氧或许会对大脑造成不可逆转的损伤……我对这方面并非一无所知。
我不清楚未来如何,更不清楚我们是否还有未来。
疲倦与怠惰正在席卷我的身心……我快要找不到记录的意义所在,只是觉得不能什么都不做。
火灾的原因尚不清楚,冯仍在急救室中,至于她为何会在工作的时间点回到家中……一切对我来说都是未知数。
罢了。
这些都已经是细枝末节,微不足道。
让我等待……以及休息一下吧。
似乎有哪里有些奇怪,但已经无所谓了。
就到这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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呛鼻的气味,是强烈的香气。
从散发着莹莹绿光的门后,外泄而出的……
————薄荷的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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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救室的门牌不曾转变,似乎先前的一切都是梦境,这里,或许从未发生任何事。
……也罢,虽然不清楚那块白肉是如何做到的,不过真要是一不小心得手了,可就算是恩将仇报了。
————如果他所说当真的话。
我于此时此刻记录,写下我此时此刻,以及接下来的内心所想,以时刻自检,保证我的思绪不会再度遭受异物的干扰。
……或许我再不会拾起这本笔记,若有朝一日有他人意外翻阅,希望他/她因此得以规避与我相同的错误吧。
话虽如此,我对于自己究竟哪里发生了偏离还处于一知半解的状态,接下来才要进入修正的过程。
关于我现在是谁,关于我本该成为谁,关于我应该做什么。
过去一直存在于我内心朦胧阴影中的这些疑问,事到如今是该好好翻出来一一解决了。
等待的时间结束了。
偶尔的喧哗与哭泣早在我回归时便已消失,眼下的医院是无人的沉眠之所,换言之,不会再有任何人从那扇门后走出,告知我任何有关我恋人的信息。
门牌的灯光不曾转变,原先禁闭的门户却在不知不觉间裂开缝隙,微不足道的,一条缝隙。
那是在暗示什么,已经毫无疑问。
等待的时间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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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敞开了。
莹莹绿光,衬托他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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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和的冷光笼罩下,是近乎无暇的白。
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地面、白色的天花板……某人那无法称之为色彩的颜色填充了这片空间。
身处这片纯白之中,无可避免地会察觉到自己的不纯,好似用放大镜将自身的瑕疵无限放大,凑到眼前观察一般。
自己是异物,无论是与这里,还是与这纯白的主人相比。
而异物,理所当然地会察觉到异物。
好似相互吸引。
以不具金属光泽,由不明材质构成的,唯有线条分明的手术台上,同为异物的某物静静地躺着,不加遮掩。
与白相对,是黑的,人形的。
不动、不呼吸、不说话。
死了。
……瞬间联想到这个意味着不幸的字词,有那么一瞬间令我痛恨起自己的逻辑,好在事实并非如此。
焦黑的她无疑比过往任何一次相拥时要僵硬。
苍白的她无疑比过往任何一次亲热时要柔软。
焦黑的她一旁,是在无色液体中沉浮的她。
以巨大核桃的形状,以遍布数之不尽皱褶的姿态,以我所从未在她身上见识过的外貌。
……我倍感亲切。
若是在不清楚那是她的前提下与她相见,我是否还会感到如此亲切?
无论如何,即使她是如今这副模样,我依旧能接受她,这令我感到些许欣慰,甚至是……小小的救赎。
自己或许也不是那么无药可救。
……不,这不过是自我感觉良好罢了。
翻翻前页吧,看看自己究竟干了什么蠢事,好取得应有的心态。
你该羞耻才是,冠以斯维尔•文之名,立志成为斯维尔•文的「我」哟。
「疲惫」、「等待」……面对失去珍视之物的可能任谁都会慌张,这是人之常情。可你,你这曾「自杀」过一次的家伙,难道这么多年过来未有一点成长吗?
「信任」……实际上是依赖才对,我是何时学会这种另类的逃避的?将身心都交与自己的恋人,好似巨婴般渴求着对方的回应,倘若一旦对方有所辜负,你是要将全部责任推卸给她吗?
一个将恋爱的责任推给恋人,关键时刻满心想着逃避的混蛋……是我。
无法理解,着实无法理解。
这毫无疑问并非斯维尔•文所应有的姿态,更非我所憧憬的的形象。
唯一的解释是我的内心发生了某种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转变……文艺些的说法是某物的萌芽。
说来好笑,人所最一无所知的,或许就是自己内心的沃土。
又或者只有我是这样,不过……管他的。
我是谁?这不重要
我应当是谁?这才重要。
答案我已然知晓,不,该说是回想…不对,我仅仅是意识到了偏差,还远没有回想起来。
好好回忆吧,关于自己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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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斯维尔•文这号人物,在过去可被称为「在本末倒置中舍本逐末的家伙」。
理所当然的,人会拒绝垃圾食物,但同样的,人们往往无法证明自己送到嘴边的食物是否泡过地沟里精炼出的油。
说句题外话,倘若地沟油是地沟的精髓,那么地沟或许不是那么讨人厌的地方,至少,我觉得味道很棒。
回归正题。
为了搞清楚自己嘴边的食物是否安全,可以找老板质问,可以采样送往食品安全局检验,当然,也可以去探明真理。
在名为真理的万能公式面前,存在绝对的真实,以及绝对的虚伪。
一劳永逸地解决所有类似及拓展延伸问题……真理就是如此方便。
不过,世间普遍把追求这种方便的人称作神经病。
说到底,大部分人试图探明真相不过是为了安心,即便真的有急迫的需求,以现实的复杂程度,比追求真理简单的解决方案要多少有多少。
更重要的是,为了安心撸串而追求真理,以至于废寝忘食,这不是本末倒置又是什么?
斯维尔•文与这种人的差距,仅仅在于程度罢了。
因为担心食品安全而追求真理。
与深陷劣质毒品阴影,为摆脱后遗症而追求真理。
仅仅是这种程度罢了。
“……人该有几双眼睛,先生?”
依稀记得这是他被救出后所说的第一句话。
哦,可怜的孩子,幻觉想必把他折磨得不清吧,光是保持知觉就是种煎熬。
幸运的是,他被迫服用的药物与其说是毒品,不如说更像是作用于认知方面的,极其特殊的致幻剂,因此,斯维尔•文并没有就此成为废人,而是保留了健全的思考能力,由一位大学教授收养。
不过,同所有瘾君子一样,没能逃过自己对自己的迫害————也就是被害妄想一类的后遗症。
说起来,真亏他还能踏入大学的课堂,如今甚至于登上那些高悬在人类头顶的科研卫星,看来收养他的那位大学教授是位不折不扣的好人被。
愿主肯对他吸毒的过去既往不咎,放他一马……哦,他不信基督,那算了。
这是笑话哦,先生。
总而言之,大学时期的斯维尔•文,为了证明自己所认识的世界是为真实,而攀爬真理之峰。
说起来,这应该算是妥协了吧。
因为啊,在无法确保认识为真的情况下进行研究,也就意味着强迫自己相信真假不定的结果吧。
嘛,不做这种程度的妥协的话,倒也什么都做不了就是了。
那么,终于从无底深渊爬出,勉强可以算是走上人生正轨的斯维尔•文,正如前言,开拓了他微妙人生的第一步。
将手段升华为目的。
舍本逐末。
他爱上了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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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猜测、记录、总结、解析……在踏实的一步又一步中,疑惑迎刃而解,达成近乎完美的逻辑自治……
这或许是我下意识美化记忆的结果,但无论如何,那段时光都对如今的我造成了深远的影响,堪称是奠定我人生基础的时光。
哪怕只是暂时的,不必纠结事像的真假,不必追究世界的虚实,以眼前的一切无误为前提思考……光是得以在高速思考中逃避过去扭曲的阴影,那时的我便足以为之雀跃了。
即便无法称为根治,但在研究行为的影响下,以研究结果去看待世界的我,确实久违地有了「世界是稳固的」这种想法。
……不,其实没那么好。
只是,对于自己倾注了时间与努力的产物,我不忍心否定,不愿将其认为虚假,仅此而已。
相信想要相信的,就是这种一般而言不太好的念头,将我带出那片深渊。
他人的话语依旧可疑,但至少,我开始愿意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重要的事即便被骗了也无所谓,相对的,关乎金钱之类的交易行为,我则是会毫不客气地钻进柜台监视商家的一举一动。
那是段有些难以启齿的经历,总之我开始试图自理,比如自己做饭,借用实验室合成生活必需品,勉勉强强在经济发达的现代社会活了下来。
至于肉眼无法确认的事物,我被迫回以远比监视商家恶劣百倍的处置,只因那时的我就是如此敏感的社会宰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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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脚并用,棍棒相交。
这边是斯维尔•文对待人生初次告白的方式。
刚开始时他还能保持冷静,但他过于诡异的拒绝理由似乎刺激到了前来告白的学妹以及陪同的闺蜜,然后她们躁动的情绪反过来刺激到了他,结果……
————三位重伤以及刑事拘留。
动手的一方因为精神判定减刑,在观察状况下勉强回到学校————这方面疑似有某人的干预;受伤的一方全部主动转学,销声匿迹。
事情圆满完结,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哈哈,不开玩笑了。
关于此事,如果是亚雷斯塔•阿克瑟斯,他想必会毫不犹豫地以最嘲讽也最平静的语气指出双方的愚蠢,并将他所见的一切告知当事人,由当事人自己判断自身是否有罪。
不过这样一篇报告不需要那种非人怪物的看法,所以这么说吧。
要论原因无疑出在不知深浅就敢对前毒品罐子表白的无知学妹一方;而若是论责任,动手的斯维尔•文显而易见是责任的主体。
————表面看来的确是如此。
稍微深挖下就会发现,前去表白的学妹一行人与冯佳文关系密切,而当时的冯佳文又已经经历过亚雷斯塔•阿克瑟斯的「处置」……
无论如何,我确实从嫌疑人处得到这样一句话。
「深受幻觉折磨的他所追求的是心灵的安稳,即便是痴迷于学术的当下想必也不曾改变。既然欧拉与爱因斯坦可以寄托他的内心,那么作为一介现世人,一名女人的你,又为何不可以去安抚他呢?」
————即便如今的他并不需要你。
嗯……硬要说的话,不是很充分的证据,但如果是真的,他们还真是用了超乎想象的方式去试探……不,亚雷斯塔如何先不说,冯佳文应该并没有预料到斯维尔•文的反应会如此激烈吧,还是将此事视作意外比较合理。
不过,接下来发生的事…考虑到亚雷斯塔•阿克瑟斯几乎从不主动接近他人,只会守株待兔的特性,冯佳文应该不可能置身事外吧。
哦,倘若这也是主的授意…那这般强欲,还当真是令人艳羡。
若是主也能如此赐福于我,那么无论是恶行、劣行、亦或是暴行,鄙人皆能完美执行。
可惜,我这宰渣与主无缘。
回归正题。
在那场噩梦般的告白后不久,纯白的狩猎者便以某位女性的意愿为名,找上门来。
遭遇了怪物,邂逅了恶徒,碰见了异类。
被啃噬殆尽,被蹂躏至死,被凌虐身心。
斯维尔•文(本末倒置)与亚雷斯塔•阿克瑟斯(异类)相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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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的我处于极其尴尬的境界,无论是在学校内部,还是社会层面。
实验室的使用权被取消,连生活都成问题;走在校园道路上会沐浴众人的白眼,连老师都投来异样的目光;履历上除了吸毒还添上了神经衰弱,已经不是极不光彩四个字可以概括的了。
人生前方一片黑暗。
未来的事先不论,如果不进实验室,我就连饭都吃不上,原先的老师和同学全都视我如邪祟,唯恐避之不及,也没法试着蹭饭。
交易方面…呵,那时的我,不,现在的我也是废物(多意味)。
人生一塌糊涂。
唯一的指望是过去收养我,送我进入高等学府的那个人,但惟独那里我是无论如何都不愿回去,连回想都不愿意。
亚雷斯塔•阿克瑟斯在这种窘境维持一天后,出现在我面前。
事后我才知道,就连他也没料想到我会放弃作为人这一前提,与流浪狗为伍去翻学生饭堂的厨余垃圾。
我对食物从不讲究,毕竟过去吃的可是毒品,再说,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味觉,不是味蕾的问题,估计是神经坏死了吧。
亚雷斯塔颇有兴致地在周围悄悄观察我与狗争食的场面似乎吓跑了不少人,其中还包括原本准备来找我麻烦的,这点我真是谢谢他了。
总之,用垃圾场里的厨余现场下厨,像投喂般满足了我食欲的亚雷斯塔•阿克瑟斯,在短短一小时内取得了我最基础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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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现代人做着大概连新航路时期,黑奴遍行欧洲的那个时代都不会有的事,文明程度低到超乎想象。
那两人真的有身为文明人的自觉吗……?身为缺陷人种的我不禁如此在内心质疑那两个怪胎。
很好笑吧,超好笑的。
咳,无论如何,冯佳文与亚雷斯塔•阿克瑟斯这狼狈二人组的约定终于进入第一阶段。
那位病娇如愿以偿被引荐给斯维尔•文,相对的,亚雷斯塔•阿克瑟斯得以掺手两人间的关系。
当然,来自女方的白眼是少不了的。
不过那尊瘟神以完全无视于冷眼相对的厚脸皮,积极担任男女方交际的桥梁,推进二人的感情。
说来有趣,亚雷斯塔•阿克瑟斯在该次事件中的积极程度可谓勤勉。
从男方的食宿到女方的约会地点安排,从出谋划策到大方挥霍金钱为两人安排飞机,那头怪物在极短的时间内变得亲切,令人毛骨悚然。
事实证明,猎人忙碌起来,遭殃的纵使猎物。
很快,斯维尔•文以成长的姿态平静地拒绝了冯的告白,第一阶段结束,第二阶段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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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与冯认识之初,她便始终如一,反倒是我对她的认识逐步深入。
————执着于「爱」的执着。
「爱」不存在选择的余地,更不应该尝试;对于恋人,必须从最开始便投入全部心力,这样才算得上是「爱」。
第一次从那块白肉那里听说关于她的执着是,我一度认为那是同所有天真烂漫的小女孩们一样,单纯的,极为浪漫的,对一见钟情,命中注定的憧憬,我本以为是这种程度的执着。
虽然觉得大学生抱有这种过度天真的憧憬令人迷惑,但我还是摆正心态,好好与她相处。
按照那块白肉的说法,这是我重回社会的第一步,但以后续的发展来看,这根本就是迈向深渊的第一步。
如今回想起来,我终于可以确定,在我与冯约定相伴一生的起点,我对冯所保持的绝非爱情,我所做的也绝非妥协这种杀死自我的行为。
但,我并非不曾改变。
证据便是如今在此回忆过往的我。相比曾经的斯维尔•文,此时此刻的我无疑发生了本质层面的变化。
……继续吧。
快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