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V
“呃——睡不着……”
骑兵营地主帐内。
“达武”已经在床上翻来覆去几个小时了。
但他睡不着。
因为他的脑海里,总是回想起絮歇对他说过的话——
——“对不住?要是害死了人,也说对不住?”
“该死!”
“达武”掀开了杯子,随手批了一件单衣,然后下了床,直线走到书桌前,点燃了油灯。
油灯的灯光,立刻就照亮了整个帐篷。
桌子上,摆放着的东西不多:一张土伦军事地图,一张小片的人物素描——那是爱德华·詹纳在上个月寄来的自画像,一份今天的报纸——头条写着天主教保王军头目罗什雅克兰被击毙的消息,以及——
——那封在他手里掂了又掂,摸了又摸,早已皱褶的信。
“达武”坐了下来,稍稍将背往后一靠。
“呼——”
他拿起了那封信,看了一眼,苦笑一声。
“大哥。”“达武”叹了一口气,“我现在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明明在德赛将军手下办事时一切都顺利的很,可当我自己开始指挥时,才第一天,就没能尽职尽责……是我的能力只能到这里了吗?这是我的尽头了吗”
“达武”把自己自嘲了一遍,接着却又摇头否定。
“不,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我还有一大群的手下要指挥呢,他们还等着结束这场战争,然后光宗耀祖地回家呢……大哥你也肯定不喜欢这种只会散乱军心的丧气想法吧。那么。”
“达武”微微一笑,收起了信,站起了身。
他的手,抚摸着在桌子上已经摊开的土伦军事地图。
“就想办法能把更多的部下活着带回家吧。”
但,几分钟后——
“完全没有什么好的想法啊——”
“达武”垂头丧气地趴在桌子上。
“这个空荡!无用!腐朽的脑壳!”
他咬牙切齿,心有不甘地怒视着眼前的地图。
但还是没有任何更好的办法。
“呼——”“达武”叹气之后,站起了身,“久坐无益,出去转转吧。”
甩开主帐的帘布,“达武”慢步走出。
整个营地静悄悄。
天上,一轮明月,向这片大地洒下了她柔和的光芒。
(好美的月亮……)
“达武”不禁感叹。
不过,此时此刻,一个未知的黑影,被“达武”的双眼,一瞬间捕获。
(什么人?不会是间谍吧……)
“达武”悄悄地跟了上去。
经过一个又一个帐篷,虽然和那个黑影始终保持着距离,但“达武”的双眼一直没有失去对黑影的跟踪。
“达武”渐渐发觉他已经离开了骑兵营地的所在范围,周围的环境,也慢慢变得有些荒无人烟。幸好土伦的郊外大多数地方都是平原和树木稀疏的山丘,所以还不至于让“达武”会有迷失方向的危险。
当黑影停住的时候,“达武”发现,他已经来到离骑兵营地不远处的一座小山丘下。
而那黑影,站在山丘顶上。
“达武”卧倒在地,以免被黑影发现。
他定睛一看。
只见那黑影,竟然是他的部下,身为骑兵部队副指挥的路易·加布里埃尔·絮歇。
可是与刚见面时不同,这时的絮歇,身穿一袭洁白的连衣裙,抬头望月。她的脸,还是和原来见面时那样面瘫,但不知为什么,却给人一种忧伤的感觉。
(絮歇在那里做什么?)“达武”的内心,充满了疑惑。
这时,一阵清风吹过。
絮歇的裙子,被刮了起来。
絮歇自然是迅速试图压住自己的裙子。
但就这么一瞬间,“达武”看清了絮歇的那绝对领域。
(蓝!蓝色的!)
但这也使得“达武”发出了一些本不该发出的声响。
“!?”
絮歇察觉到了那一瞬间的声响。
她的枪口,指向“达武”所在的位置。
“出来。”絮歇冷漠地说道,“不然就开枪了。”
“达武”举起双手,乖乖地站起了身。
“我还以为是谁呢。”絮歇一看是自己的新任上司,便放下了枪,“你在这里做什么?”
“这话应该是我说的才对。”“达武”苦笑一声,“我还以为营地里跑进间谍了。”
“刚才……”絮歇的脸,稍微有点红了。
“嗯?”
“看到了吧。”
“什么看到——!?”
“达武”立马语塞。
“看到了吧。”
“那个……那个……”
“看到了吧。”
“咦咦咦——”
虽然絮歇的表情和口气没有任何变化,但“达武”依旧亚历山大。
“实在对不住!真的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绝对不是我要耍流氓!所以——”
“……”
絮歇没有回话,只是用她那带有些黑眼圈的双眼注视着“达武”。
然后,她说道:“你这个人,意外地蛮正直的。”
听到这里,“达武”松了一口气。
“不到这上面来吗?”
“啊?”
“这里看月亮更好。”
“哦,哦哦——”
结果,连“达武”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他就坐在了絮歇身旁。
虽然陪在妹子身旁,而且还是漂亮妹子身旁,怎么来说都是件好事。
但“达武”却浑身不自在。
因为转变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
“呃……”左顾右盼了一会儿后,“达武”才开口,“那个——”
“……我今天言重了。”这是两人坐下后,絮歇的第一句话。
“没有没有!绝对没这回事!”“达武”赶忙否决,“小姐说的完全正确!有错的是我!”
“……”
“我……不应该随便跑到炮兵营地去。”“达武”的心情,有所冷静,“虽然我认为这次战役的关键是炮兵,但我的职责应该是让骑兵在这场战役中发挥作用,打赢这场战役,然后尽可能地带着更多的部下满载荣耀地回家。”
“……家?”絮歇默默地说出一个词。
“怎么了?”“达武”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絮歇抬头望月。
“我的家……被我自己毁了。”
“誒?”
“……里昂。”
“里昂——!?”
“达武”脑海里的记忆,再次帮了他的大忙。
(里昂叛乱,是1793年爆发的一起以保王党和稳健共和派为中心,针对巴黎的雅各宾派所发动的叛乱。最后,雅各宾派残酷地镇压了这次叛乱,几乎完全破坏了整个城市,并杀害了超过10%的里昂市民……)
他看了一眼絮歇。
(而出身里昂的絮歇,当时也参加了这次叛乱的镇压……)
“达武。”
“啊!什么?”“达武”从脑海里回过神。
“我到底算什么?”絮歇看着自己的手,“是为自由,平等,博爱而战的共和国战士,还是一个屠杀自己父老乡亲的嗜血屠夫?为什么,一定要用如此残酷的手段,对付与自己无冤无仇,只是意见不同的人?”
“……”
絮歇所说的话,对“达武”而言,他也曾经自问过。
不论是天主教保王军,还是里昂反抗的市民,绝大多数人也只不过是与巴黎的国民公会意见不同而已,甚至他们本身也未必是以“保王”为目的,而只不过是抗议国民公会对于他们的无视。仅仅因为如此,就要用那么血腥的手段来消灭对方……不,这不仅仅是法国,全人类都是如此,从古到今,从未改变。
“这个……我很难回答。”“达武”想了好久,才开口道,“毕竟不是加减乘除,能够有个准确的答案。几个月前,我也在旺代地区,杀死了许多天主教保王军的人以及反抗的旺代人民,就我个人的观点而言,他们也没有什么错误,只是为了抗议国民公会对于他们的无视……我只是想说,有时候人身不由己,绝大多数时候,我们都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连我自己也是莫名奇妙才走到今天这一步,但我们所能做的,则是尽可能地不要偏离原本的目标,然后大步地向前进……”
“……”絮歇依然是面无表情地看着“达武”,但她的眼神,已经不再是之前那没有情感的,冰冷的眼神。
“抱歉……我可能说了一些大话了……”“达武”突然觉得自己的话特别中二,前面高涨的心情立可冷却了下来。
“没有。”絮歇突然凑近了“达武”的脸。
“欸?诶诶?”“达武”的心跳开始加速。
“谢谢。”
然后,絮歇亲了“达武”的脸。
“誒?”“达武”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刚才——”
“早点休息吧,达武。”絮歇站起了身,她那本来面瘫的脸,居然露出了点微笑,“明天还有很多事要处理。”
然后,絮歇转身,缓缓离去。
看着絮歇渐渐消失的背影,再摸摸自己的脸,“达武”笑了笑,然后打了一个哈欠。
他终于可以睡一个安稳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