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IV
共和历二年霜月26日(1793年12月16日)下午四点,克尔海角前线。
准备要参加几个小时后针对马尔格雷夫堡总攻的法军官兵们,此时正静静地,笔直地,坚定地站在战壕内,等待杜尔戈将军做最后的检阅。
和几天前比起来,雨势有了部分性的减弱,但雨水浸湿军服后给身体所带来的寒气,则仍是同过去一样,没有变化。
他们的前方,便是马尔格雷夫堡。此刻的马尔格雷夫堡,硝烟弥漫,经过法军45门大口径火炮两天两夜无间断的炮火洗礼,反法联军精心设置在马尔格雷夫堡外的所有防御工事几乎被毁灭殆尽,而要塞的内心也被轰垮。开局就有如此大的战果,这极大地鼓舞了法军将士们的士气,早先因暴雨天气所带来的悲观情绪基本上被一扫而空。
“哈——不过话说回来……杜尔戈老将军怎么还没来……”
“喂!来了来了!”
“哦!哦!真是!”
官兵们站得更笔直了。
土伦平叛军总司令杜尔戈将军,迈着威武自信的步伐,从中间拨开人群,踏过泥地,然后,轻松翻过战壕,站在高处,背对众人,遥望马尔格雷夫堡。从他的背影来看,根本看不出他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而更像是一个正值壮年的中年人。
接着,他发话了。
“那个是……女人呐。”
众将士被杜尔戈的这一番话搞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们也看到了吧,那个山丘,是上等的女人,大美人,让人觉得兴奋的那种。”杜尔戈侧过身,右手遥指马尔格雷夫堡,同时巡视着众将士的表情,尽管全身已被雨水打湿,但杜尔戈的神情却未有一丝一毫的动摇,“平常看起来很冷淡高洁,但内心却渴望被你们征服啊。”
利用这番话,杜尔戈成功地令在场的男性官兵一步一步地被他引诱到幻想之中。
“你们看,不过是稍微刺激一下,就满心欲望地将胸部袒露。”杜尔戈绘声绘色的描述,令男性官兵们越陷越深,“仅仅只是揉捏着她,她就兴奋到连脚跆都抬起来等待你们的程度啊。”
说到这里,下面的几名男性官兵的嘴角已经流出口水了。
“女人在诱惑我们,知道吗?”见鱼已上钩,杜尔戈先是微微一笑,然后神情突然变得严肃,“而等待,已经要结束了。”
杜尔戈的手,示意了一下飘扬在马尔格雷夫堡上空的联合杰克旗。
“看到没有?不幸的是,我们重要的女人被一帮外国狗仔们给调戏了!真是奇耻大辱!!”
一声怒吼,使在场的所有官兵为之一怔。
这时,杜尔戈低声咬牙道
“你们说,我们该怎么办才好?”
这一问,让场下的官兵们群情激愤。
“干掉他们!”
“烧死他们!”
“夺回属于我们的东西!”
环顾众官兵后,杜尔戈皱下眉头,怒视众人。
“我们做得到吗?”
“做得到!因为我们比他们强!”官兵们异口同声地回答道。
官兵们的答案,令杜尔戈松开眉头,开怀大笑。
“没错!你们非常强!因为他们!不过只是些为了昏君而咬人的狗畜生!而我们!则是为了所爱的祖国而战的自由战士!!”
杜尔戈的右手食指,不偏不倚地指向了官兵们。
“你们是什么人!?”
“共和军!!”官兵们斩钉截铁的回答道。
“没错!我们共和军是地上最强的军队!!”杜尔戈的右手握成拳状,移到胸前,“把我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共和军是地上最强的!!!”官兵们斗志昂扬地挥拳喊道。
“很好!我们要灭了这群狗杂种!让他们对土伦出手这件事后悔一辈子吧!!”激动的杜尔戈从腰间拔出了自己的佩刀,举过头顶,“决胜之日!就在明天!各就各位!把握机会!Vive
la France!”
“Vive la
France! Vive la France! Vive la France!”
——杜尔戈将军的演说结束后十分钟。
“呼——”
在由几块木板构成的简陋遮雨处,“达武”终于用毛巾擦干了自己那湿漉漉的头。
周围,尽管其他官兵和自己一样,也是湿漉漉的。
但现在,哪怕是再大的雨,也不可能浇灭官兵们心中的热情了。
再没有任何事情,能影响到他们的士气了。
看到这里,“达武”心中,对杜尔戈将军的敬意更深了。
只是——
“啊丘!!”
尽管有那件灰色大衣,“达武”还是因为衣物湿透后的寒气影响,打了一个打喷嚏。
“啊……真特么冷……”
“À tes souhaits.(法语:祝你幸福。)”
当“达武”回过神来时,絮歇已经站在他面前,双手端着一碗药汤,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温和地看着他。从絮歇那一头仍沾满雨水的秀丽的紫色长发,以及被淋湿的军服上,若隐若现的胸部轮廓,可以看出絮歇的处境也和“达武”一样。
“Merci.(法语:谢谢。)”“达武”微笑以对,伸出双手,慢慢从絮歇手中接过那碗药汤。
“还有点烫,小心一些。”即使“达武”已经稳稳地接过了碗,絮歇依然关心地提醒。
“谢谢。”“达武”稍稍点头以示感谢,“那个……絮歇。”
“是?”
“这药汤……你喝了吗?”
“嗯。”絮歇点了点头。
“那个……”看着依旧站在雨中的絮歇,再看看躲在遮雨处的自己,一股罪恶感,从“达武”心中油然而生,“现在还在下雨,被淋湿了可不大好……”
说着,“达武”便向一旁挪了挪,挪出了一个位子。
“如果不介意的话……”“达武”有些不好意思的示意了一下那个空位。
“诶?”絮歇那有些冷淡的脸,红了一下,“可以吗?”
“嗯,是。”“达武”点头道。
“……”默默思考了一分钟后,絮歇说道,“谢谢。”
絮歇慢慢地坐到“达武”身旁,“达武”清楚地看到,絮歇面对着他的侧脸,是浅红的。
“呃……可能有点太窄了……”为了缓解尴尬情绪,“达武”喝了一口药汤,“好苦。”
“没事。”絮歇的话语虽然还是和往常一样,但她的脸上,红色正在渐渐加深,“这样子刚好。”
“是吗?那就好。”“达武”笑了笑,他看到不远处,正在装满药汤的大锅旁,给排队的官兵们装汤的莫兰德和弗里昂,突然问道,“其他人呢?”
“其他人吗?”絮歇稍微想了想,“右翼纵队指挥官的马塞纳以及同属右翼纵队的马尔蒙去右翼纵队集结地做准备去了,拉纳,维克托,朱诺,迪罗克都是在预备部队。”
“预备部队吗……”听到这个词,“达武”叹了一口气,“波拿巴小姐的病情这几天又恶化了,恐怕连在预备部队行使职权都不可能了。”
“唉……”絮歇的情绪也低落了下来,“明明都已经到了这最重要的时候了。”
“是啊……”“达武”碗中的药汤,只剩下一半了,“今天是轮到我去探望波拿巴小姐了吧?左翼纵队准备的事就拜托你了。”
“好的。”絮歇点头同意,不过她的话语当中,略显得有些酸酸的,“不过你这个人也真是的,决战在即还在那里甩手。”
“哈哈哈哈。”“达武”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如果没有絮歇在身旁,我哪里敢随便就这么撒手不管?”
“是吗……”听完这句话,絮歇泛红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谢谢。”
“……不客气。”
两人就这么默默地坐在一起遮雨。
直到——
“嗯?”
“达武”察觉到了,他的正前方不远处,有一名军官,毫不畏惧地屹立在战壕上,背对着他,遥望远处的马尔格雷夫堡。虽然浑身都已被雨水打湿,但他好像完全没有把这当一回事。
“达武”一眼便认出来了。
那是,杜尔戈将军。
“老将军他——”
皱眉想了想后,“达武”一口气喝完剩下的药汤,擦了擦嘴,站起了身。
“达武?”见“达武”起身,絮歇疑问地歪了歪头。
“没事。”“达武”扭头一笑,“只是想和老将军谈谈话。”
——数分钟后。
杜尔戈将军独处的时间,结束了。
“将军公民。”
“嗯?”
听到声音的杜尔戈转过身。
只见“达武”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汤,站在他身后。
“哦,是达武啊。”杜尔戈看了一眼“达武”手中的药汤,“这碗汤是给我的吗?”
“是的,将军公民。”“达武”的话语,充满了对杜尔戈的尊敬。
“谢谢了。”杜尔戈大方地拍了拍“达武”,然后接过“达武”手中的药汤,“不过呢,你要是以为,我是那么容易就会感冒的病患,那就大错特错了。”
“诶?”“达武”愣了一下。
“比起当年在福吉谷,这算什么啊?”尽管碗中的药汤有些烫,但杜尔戈却能一口气喝下,“不值一提。”
“福吉谷?”“达武”脑内的齿轮开始飞速旋转,“是……美国独立战争吗?”
“啊。”杜尔戈点了点头,把空碗递给“达武”,“那是1777年冬,拉法耶特女侯爵率领法兰西志愿军团来到北美,我很荣幸地成为其中的一员。当时我们和刚刚战败的美国大陆军主力部队在福吉谷回合,我也有幸见到了那时还是大陆军总司令的乔治·华盛顿将军,以及康纳·布莱克将军。”
“那个,将军公民……乔治·华盛顿将军……是女性吗?”
“你傻了吗?”杜尔戈对“达武”的提问感到很诧异。
“没有,只是有些忘了。”这样一来,“达武”确认了这个时空的乔治·华盛顿也转换为了女性,“还有……康纳·布莱克将军……是谁?”
“你不知道?”杜尔戈愈加感到诧异,“他可是乔治·华盛顿将军的丈夫,现任的美国国务卿啊。”
“呃……”杜尔戈的这番话,令“达武”更加糊涂了。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今年是华盛顿作为美国总统的第二任期的开始,而同时的国务卿应该是杰斐逊才是……这个康纳·布莱克是谁?闻所未闻,会不会是也是一名穿越者……)
不过多想无益,“达武”笑了笑:“那个……可能我有些记不清楚了。”
“……”杜尔戈斜了“达武”一眼后,继续说道,“那一年的福吉谷,真是寒冷啊。大陆军在各个战线上均遭受挫折。大陆议会和各殖民地政府内的投降派的发言权也开始增大。华盛顿将军率领下的大陆军主力部队,在福吉谷遭受着最艰难的时刻,没有补给,没有像样的房屋,因为严酷的暴雪天气,冻死,饿死,开小差逃跑的士兵不计其数,整支部队处在哗变的边缘。但即便是这种状况,华盛顿将军和布莱克将军依旧没有动摇他们的决心。他们以惊人的毅力,同甘共苦的精神,无与伦比的勇气,以及大无畏的牺牲,让大陆军挺过了最为危难的关头,成功地迎来了转折点的1778年……”
回想中的杜尔戈,会心一笑。
“……”看到杜尔戈的这个样子,“达武”内心一阵感叹。
“不过,你来找我,不会只是要听我这老头讲故事吧?”杜尔戈的目光,重新投到马尔格雷夫堡上,“也不像是来询问有关作战的事的,毕竟说来说去也就是已经定下的那一套。而且我们现在的部队总数高达三万八千人,要是这么多人还打不下一个弹丸大的要塞,我就在我脸上刻上‘Inutile(法语:无能)’这个词度过我剩下的人生。”
“嗯。”“达武”点了点头,正声道,“实际上,我是想问一问有关将军公民赠与波拿巴小姐的那把十字剑的事。”
“你说那把剑啊。”杜尔戈微微一笑,“怎么了?”
“那把剑……”“达武”皱下眉头,稍稍思考了一下,“很不寻常。”
“是不是上面的剑气?”杜尔戈的口气像是见怪不怪。
“不,不单单是这样。”但“达武”的回答,却并不是杜尔戈想的那样,“还有更深层的。”
“哦?”听到这句话,杜尔戈转过了头。
“……一种我说不上的气质,藏在这把剑的最深处。”想了一会儿后,“达武”说出了口,“而这种气质,并不是一般人,甚至是一般的将军或者英雄所能配上的……将军公民。”
“嗯?”
“请您告诉我,这把剑之前的主人,到底是谁?”
“……”
两人的目光,连接在了一起。
眼神上的交流,有时候可以取代语言上的交流。
而双方,就这么交流了一会儿。
然后——
“哈哈哈哈。”
杜尔戈笑了笑,然后转过身,和善地拍了拍“达武”的肩膀。
“那一天我不是说过了吗?等马尔格雷夫堡攻下之后,再跟你们讲这把剑的由来。所以为了这个答案,还是努力攻下马尔格雷夫堡吧。听说波拿巴这几天病情又恶化了?赶紧去探望一下吧。”
说完,杜尔戈便撇下“达武”,独自一人跳回战壕,准备离去。
“话说回来,还真是像呢,你们两个和他们两个。”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故意为之,杜尔戈离去前的一句话,传入“达武”耳中——
——“华盛顿和布莱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