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幕二 三色旗下的光与暗Terminé II Lumière et ombre
sous le Tricolore
I
共和历二年雨月7日(1794年1月26日),解放市(里昂)。
当絮歇骑着马进入解放市时,这个在几个月前名字还叫里昂,同时是继巴黎之后全法国第二大的都市,此刻已有大半的市区被人为性地毁为废墟。大路两旁,均是在掠夺破坏后没有修复的房屋,瓦砾和碎石散落在四处无人清理,因为放置的太久,已是杂草丛生。大路上,本来在絮歇的记忆中,人来人往的繁华之地,此时已成了乌鸦和野狗们的狂欢之所。偶尔经过的人,不是一列列正在戒严巡逻中的共和军士兵,就是衣衫破烂,瘫坐在路旁,对共和军官兵投以仇视目光的里昂市民。其中一两个似乎认识絮歇的里昂市民一看到骑着马的她,都朝路边吐了一口唾沫,然后低声咒骂“杀父求荣的逆女……”“居然还有脸回来……”“无耻败类……”“那些被你虐杀的冤魂会找上你的……”
“……”
就这样,一路上沉默不语的絮歇,停在了一栋整体呈白色的巴洛克风格的豪宅前。从外表上看,这间豪宅非但没有遭到半点破坏,反而还有翻新过的痕迹,和周围的那些已经沦为废墟的房屋相比,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因为这间豪宅是絮歇的家。根据国民公会对里昂的处置宣言,里昂市内支持革命的爱国者的房屋,劳动阶级市民的房屋,工厂,以及公众设施不在破坏之列。身为共和军军官的絮歇,自然是爱国者,所以她家的豪宅,属于不被破坏之列而得以保存至今。
紧闭的铁栏门后,两名衣着整齐的仆人一见到门外的絮歇,一左一右,迅速把大门拉开了。
待大门打开后,絮歇策马,缓缓骑入。
首先映入絮歇眼帘的,是豪宅前的庭院中央,分站在大道两旁,超过百名以上的,正在向她微微鞠躬以示迎接的男女仆人。
然后,一名身着黑色燕尾服的初老的灰发男子,慢慢走到絮歇的马下,拉住马辔,方便絮歇下马。从与其他仆人气质完全不同的穿着来看,他应该就是絮歇家的管家了。
“Bienvenue à la maison, Mademoiselle. (法语:欢迎回家,大小姐。)”管家亲切地问好道。
“Je vous remercie, Gabelle.(法语:谢谢,盖白勒。)”絮歇下马后,也礼貌地问候了一声。
很快,其他仆人便走上前来,一人接过管家的马辔,一人从马背上卸下行李,还有一人则负责搬运行李。
而这时,絮歇已经走进了房子,管家紧随其后。
“一路上还好吧,大小姐。”当管家询问这句话的时候,他和絮歇正走在房内的一条走廊里。
“啊。”絮歇只是简单地回了一句,“家里怎么样?一切都还好吗?”
“有非常委员会和临时市政府派来的部队保护,所以没出什么太大的事。”管家简介地回答道。
“是吗?”絮歇点了点头,“报告一下最近的商业状况。”
“是,大小姐。”管家稍稍点头,“第一件是关于解放市的复兴支援计划。非常委员会和临时市政府希望大小姐能够投资协助解放市的修复工作。”
“转告他们,絮歇家十分乐意参与投资解放市的复兴支援计划,同时准备好一些‘礼物’送给他们。”絮歇毫无情绪地说道,“毕竟解放市的大多数富商都以叛国罪的罪名消灭的干干净净,能带走的资产都被巴黎来的议员们没入国库,不少还放进议员们自己腰包,带不走的不动产则被分配给我们这些所谓的爱国者,以此来换成可以带走的现成资本。我们絮歇家这次也接收了大量的工厂和地产,实力大增,是该给那些议员们送送礼,顺便也能借得他们的庇护。”
“是,大小姐。”管家点头后,继续说道,“第二件是关于今后远东业务的拓展。虽然在革命前我们有在大庆,日本,朝鲜,以及其他一些远东国家进行过贸易活动,但比起在欧洲的业务来说,可以说得上是微不足道,外加革命爆发,港口遭到英国封锁,我们在远东的贸易活动就完全消失了。现在随着土伦港封锁的解除,应该是时候——”
“没错,盖白勒。”絮歇打断了管家的话,“在欧洲业务遭战争重创,美国出台《关税壁垒法》限制与所有欧洲国家贸易的状态下,重开远东业务,势在必行,不然,光靠国内业务,只能是坐吃山空。准备一些‘礼物’送到公安委员会上下打点一下,以获得出航许可。”
“是,大小姐。”管家的嘴角,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第三件是关于在法兰克福建厂的事。当地的罗斯柴尔德家族希望能和我们合作建厂,同时也愿意投资帮助我们恢复在德意志地区的业务,阿姆谢尔·梅耶·冯·罗斯柴尔德大小姐还亲自写信给您,希望能得到大小姐的回复。信件已经放在待客厅的桌子上,请大小姐有时间可以过目。”
“一定会过目的。”这时,絮歇已经来到待客厅的门前,她将右手握在门柄上,“而且也会给阿姆谢尔小姐一个满意的答案。”
说罢,絮歇推开了门。
在她眼前的巨大的空间,便是待客厅。
虽然地板和墙壁的装修十分精良,但却并没有多少物件在其中,显得有些空荡荡的。
摆在待客厅中间靠近落地窗的位置,摆放着两张紫色靠背的木制椅子,两张椅子中间,是一张由白色大理石构成的小圆桌,小圆桌上摆着茶具以及一封还封着口的信。
正对着门的墙壁上,挂着一张巨大的油画。
是一名中年男子的肖像画。其脸庞,似乎与絮歇有些相似。
“……”看着那张肖像画,絮歇沉默了一会儿后,说道,“让我一个人静一会儿,盖白勒。”
“大小姐……”见絮歇这副模样,管家以长辈的方式安慰道,“老爷他一直很爱您,从头到尾都没有恨过大小姐,所以——”
“谢谢你这些年来一直照顾我们家的商业业务,盖白勒。”絮歇转过身,笑了先,但笑得很勉强,“先出去一下吧,我有些累了,想一个人休息一下……准备一下温水浴吧,还有,如果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就不要叫人进来打扰。”
“……是,大小姐。”管家鞠躬后,便扶住门柄,慢慢地关上了待客厅的门。
“……”待门关上后,絮歇叹了一口气,解下腰间的佩刀,摘下头上的军帽,分别挂在一旁的挂衣架上,然后,漫步走到紫垫椅子旁边,坐下身,向后面的靠背靠了靠。她拿起了桌上那封由现在实际管理罗斯柴尔德家族本家业务的阿姆谢尔•梅耶•冯•罗斯柴尔德寄来的信,但看了一眼后,又丢回桌面。
她的目光,放在了那副肖像画上。
“……”
——“库东议员!让我去说服他们吧!”
——“……好,但是说服失败的话,我们只能对里昂进行惩罚,絮歇中尉。”
——“父亲大人!再考虑一下吧!!如果不投降的话,里昂会——”
——“加布里埃尔,回去转告库东议员,我们将战至最后一人。”
——“父亲大人……您怎么会在这……”
——“动手吧……加布里埃尔……”
——“怎么可能!!”
——“你是我们絮歇家的最后一人……加布里埃尔,你还年轻……絮歇家不能断在这里……快,必须和我这个叛国贼做个了断……”
——啪!
“啊!”
当絮歇回过神来时,窗外原本还在半空的太阳,已经落下了一半。
“睡着了吗……”
絮歇擦了擦自己的眼角,发现是湿的。
她又看了一眼肖像画。
(父亲大人……)
一阵心痛,令她紧紧地抓住自己胸口,眼角的泪花,也不自觉地滴落了下来。
她的脑海里,又浮现出另外一个人的身影。
那个她在土伦认识的男孩。
(达武……是你的话,你会怎么做呢……知道真相的你,又会怎么看待我……)
打破这个场景的,是敲门声。
“大小姐。”门外传来的是管家的声音。
“什么事?”絮歇赶忙擦掉眼泪,以恢复到原来的样子。
“有访客上门,希望能——”
“说我睡下了,改天再来。”絮歇现在根本就没有见客的心思。
“但那位客人,大小姐应该认识。”
“认识的客人?”
“是前女仆长,让·巴蒂斯特·儒尔当小姐。”
“巴蒂斯姐姐!!”絮歇猛地站起身,“她现在在哪里!?”
“在入口大厅——”
乓!
絮歇一瞬间推开门的样子,即便是已经初老的管家,也被吓了一跳。
“那个,大小姐——”
没有理会管家,絮歇一口气冲到了大门入口的正厅。
一名身穿法军女式军服的女子,正站在那里静候。
那名女子个子稍微比絮歇高一点,看起来也比絮歇显得年纪更大,给人一种十分成熟的感觉,她有着一头乌黑发亮的头发,前额的刘海以及后面的盘发搭配的恰到好处,那温柔而可人的脸庞,褐色瞳孔的大眼睛,以及那比絮歇还有成熟的身体,对于男性来说,是无可抵挡的。
女子一见到跑下楼的絮歇,便亲切地举起右手打招呼:“啊拉,好久不见了,大小姐——”
“巴蒂斯姐姐!!”絮歇激动地一把抱住那名全名叫做让•巴蒂斯特•儒尔当的女子的腰,将脸没入儒尔当那成熟的胸内,“没想到还能再见面,真是!真是!”
“好啦好啦。”儒尔当像大姐姐一样抚摸着絮歇的背。
拥抱了一阵子以后,絮歇才有些不舍地放开了儒尔当。
“几年没见,大小姐也长高了不少呢。”儒尔当摸了摸絮歇的头,温柔地笑了笑,“第一次见到大小姐的时候,大小姐还只有到我腰间这么高。”
“巴蒂斯姐姐这几年也长得比过去更漂亮了。”絮歇也夸赞道。
“哪里哪里。”儒尔当笑了笑,“大小姐才是,从当年的小女孩,成长为了大美女了。有没有男朋友啊?告诉姐姐一下。”
“还没有啦。”絮歇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巴蒂斯姐姐呢?”
“状况好像和大小姐也差不多。”
然后两人对视而笑。
“听说大小姐这次在土伦立了大功,当上中校了。”儒尔当拍了拍絮歇的肩膀,“了不起啊。”
“没有啦。”被这一夸,絮歇的脸有些红了,她看了一眼儒尔当身上的军服,“那个,巴蒂斯姐姐现在在——”
“哦,我啊。”儒尔当自豪地挺胸,“已经当到少将了,准备要到摩泽尔军团就任司令一职。”
“诶?少将?摩泽尔军团司令?”絮歇先是一愣,然后迅速站好,敬礼,“将军公民!”
“哈哈!不用这么拘谨啦,大小姐。”儒尔当却丝毫不在乎礼数,“其实这次来,除了向大小姐道喜以外,也有想邀请大小姐到摩泽尔军团担任副官一职的想法。不知道大小姐愿不愿意?”
“当然!”絮歇的回答十分坚定,“能帮助巴蒂斯姐姐一臂之力,那是我的荣幸。”
“是吗?太谢谢了大小姐了。”儒尔当点了点头,忽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对了……这次在土伦,有没有见到杜尔戈老将军和巴拉斯议员?”
“杜尔戈老将军返回比利牛斯军团,巴拉斯议员返回巴黎去了。”絮歇好奇地问了一句,“巴蒂斯姐姐认识他们?
“当然。”儒尔当的口气给人感觉是理所当然,“当年我和杜尔戈老将军以及巴拉斯议员都是随着拉法耶特女侯爵一起前往北美大陆的第一批参加美国独立战争的法军士兵呢。”
“真的?”
“嗯。”儒尔当点了点头,“那段日子还真是怀念呢……话说回来,几个月前听到里昂暴乱的消息,我还害怕大小姐会出事呢。不过现在亲眼看到长大了的大小姐平安无恙,我就放心了。”
“……那个,父亲大人他……”一说到里昂,絮歇的情绪,便低落了下来。
“我已经听盖白勒先生讲过了。”儒尔当也显得有些忧伤,她摸了摸絮歇的头,试图安慰她,“很抱歉这种事会发生在老爷身上。”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后。
“嗯嗯!”絮歇猛地摇了摇头,试着扫掉自己的低落情绪,“今天这么有意义的一天,就不要想那么多忧伤的事。巴蒂斯姐姐今晚就住在这里吧!我还有好多好多话想和姐姐说!”
说罢,絮歇便拉住儒尔当的手,朝楼上走去。
“盖白勒!马上准备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