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最美好的年代,那是最糟糕的年代;那是智慧的年头,那是愚昧的年头;那是信仰的时期,那是怀疑的时期;那是光明的季节,那是黑暗的季节;那是希望的冬天那是失望的春天;我们全都直奔天堂,我们全都在直奔相反的方向--简而言之,那时跟现在非常相像,某些最喧嚣的权威坚持要用形容词的最高级形容它。说它好,是最高级的;说它不好,也是最高级的。
——查尔斯·狄更斯,《双城记》
开幕 一个时代的结束Ouverture
La fin d'une ère
I
——孤注一掷的人民不知宽容为何物。
共和历二年热月10日(1794年7月28日),巴黎,协和广场。
巴黎的天气炎热得令人窒息,但在协和广场,这个断头台的所置之处,欧陆最富盛名的屠宰场,却比往常挤满了更多的围观群众。他们忍受着因为酷热,垃圾,以及腐烂的尸体共同加起来所导致的恶臭,就是要为了一睹接下来就要执行的行刑。
因为这里,将迎来了一群不同寻常的死囚。
讽刺的是,这群死囚,在昨天为止,还是这个“自由的国度”至高无上的统治者。
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
雅各宾派。
昨日,这群以恐怖手腕统治了这个国家长达两年的政治组织,仅仅在不到二十四小时的时间里,就在国民公会的投票下,被一队宪兵给瓦解了。所有没有在抵抗中死亡而被逮捕的重要成员,在法官不到30分钟的“审判”中,全部被判处死刑。
在长长的运送死囚的运猪车的车队末端,最后一辆运猪车上唯一的一名死囚显然受到了“特别照顾”。
那是一名少女。
她有着带卷的深褐色短发,一双锐利的橙色双瞳,白嫩的脸颊上带了一点雀斑,如果不是她右脸上为治疗枪伤而草草包扎的纱布,应该会是十分可人的。
但此时,这位身着橙灰条纹正装的少女,此刻被铁链严严实实地绑在立在运猪车中央一个呈十字状的木桩上,她的脖子也被绳子困在背后的木桩上,使她无法低下自己的脸庞。
到昨天为止,全法国,乃是全欧洲,任何一个人,哪怕只是听到这位少女的名字,都得被吓得魂飞魄散。
马克西米连•佛朗索瓦•马里•伊西多•德•罗伯斯庇尔,雅各宾派的最高领袖,恐怖政治的始作俑者,“不可腐蚀者”。
当运载着罗伯斯庇尔的运猪车一出现在群众的视野中,潮水般的咒骂声,便随着烂西红柿和臭鸡蛋,一同飞向罗伯斯庇尔。
尤其是那些因为恐怖政治而失去亲人的受害者们。
“暴君罗伯斯庇尔去死吧!!”
“这个该死的贱女人!断头台都便宜她了!!”
“见鬼去吧!**!!”
更有甚者,甚至不顾被碾死的危险,死死抓住运猪车栏杆不肯松手,声嘶力竭地叫喊:“进地狱吧!你们这群恶棍!记住!在地狱里你们也别想摆脱所有不幸的母亲和妻子们的诅咒!”
当运猪车经过圣托莱诺大街罗伯斯庇尔家门口时,押送的士兵们故意停留了片刻。
昨天还干净整洁,门口种满鲜花的屋子,此时门窗紧闭,门前花园被破坏的一片狼藉,只有一群无赖汉在门前又唱又跳。
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运猪车旁的两名士兵交谈了起来。
“呐,听说了吗?罗伯斯庇尔的房东迪普莱一家?”
“啊,听说了,这一家子都是罗伯斯庇尔的崇拜者,都把罗伯斯庇尔当神了。”
“这下可不是遭报应了?昨晚市民们冲进罗伯斯庇尔她家,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迪普莱一家全部吊死在街道两旁的树上,那死相,嘿嘿。”
“我看这是活该,凡是罗伯斯庇尔的人都他妈得死!”
“就是就是。”
“……”罗伯斯庇尔闭上了双眼,她的脑海里,回想起往日,与迪普莱一家一同生活的往事。那把她视为家人的迪普莱一家,如今也……想到这里,一滴眼泪,从她的眼角流出,然后,滴落在了地上。
运猪车又开始行进了。
在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罗伯斯庇尔始终保持着一如往常的威严和冷峻,对咒骂和嘲笑充耳不闻,目光凝视远方。在这段时间里,用来包扎她右脸的白色纱布浸透了一层又一层鲜血,已经完全发黑。
当运猪车抵达其目的地,协和广场的时候,罗伯斯庇尔瞥了一眼不远处,只有数步之遥的,血淋淋的断头台。每斩下一刀,围观的群众便大声欢呼十几分钟。
雅各宾派的核心成员,除了在昨夜力战而死的乔治•奥古斯特•库东,以及逃跑后不知去向的安东万·路易·德·圣鞠斯特外,其余的,均在被逮捕后,一同送上断头台:
鲁内·弗朗索瓦·杜马,革命法院院长,被断头台斩首。
尼古拉·约瑟夫·维耶,巴黎刑事法院院长,雅各宾派代表,被断头台斩首。
弗朗索瓦·安利奥,国民自卫队总司令,被断头台斩首。
扬·巴蒂斯特·德·拉维勒特,国民自卫队副司令,被断头台斩首。
扬·库洛特·贝鲁那尔,巴黎公会委员,被断头台斩首。
扬·巴蒂斯特·弗鲁利奥·雷斯科,巴黎市长,被断头台斩首。
夏鲁鲁·雅阁·布宫,巴黎市自治会委员,被断头台斩首。
……
“永别了,姐姐。”
直到罗伯斯庇尔亲眼看到自己的妹妹,同样为雅各宾派领袖之一的奥格斯坦·彭·约瑟夫·德·罗伯斯庇尔(通称小罗伯斯庇尔)被断头台砍下脑袋时,一旁的士兵才登上运猪车,开始解开罗伯斯庇尔全身上下的铁链。
终于,要轮到她了。
被绳子捆好反切在背后的双手后,两名士兵将罗伯斯庇尔将罗伯斯庇尔押向断头台处。
但走到台阶处时,罗伯斯庇尔却停住了脚步。
“怎么了?**。”
“吓尿了吗?小贱人。”
两名士兵嘲讽道。
但罗伯斯庇尔并没有理会他们。
而是将目光投向自己的右侧。
右侧不远处,有一座临时搭建,但算是牢靠的木制高台。
高台上,正坐着四个人,看着断头台行刑的情况。他们的样子,与其说是监察,不如说是欣赏。
和被唾弃的罗伯斯庇尔相比,站在高台周围的群众对于这四人,则表现出无与伦比的崇拜,“英雄”“圣人”等赞美之词络绎不绝。
一名是白色顺发,身穿蓝色的平民服,举止优雅的少女。
一名是身穿宽大的黑色修女服,面相有些虔诚的少女。
一名是有着赤褐色头发,身着华丽的深红正装,右手持有黑色拐杖的少女。
以及一名瘦高个儿,背稍有些驼,头发呈灰白色,身着普通的布衣,头戴一顶破旧的帽子,面相阴沉且缺乏表情,脸色十分苍白,毫无血色,灰色的眼睛表情冷漠的年轻男子。
罗伯斯庇尔立刻就认出了他们。
保罗·巴拉斯,埃马纽尔•埃贝•西哀士,夏尔•莫里斯•德•塔列朗-佩里戈尔,约瑟夫•富歇。
这四人便是昨日热月政变的主要策划者们。现在,他们已经取代罗伯斯庇尔和雅各宾派,建立督政府,成为这个国家的新统治者。
“……这帮恶棍得手了,共和国完了。”
丢下这句话后,罗伯斯庇尔便昂首阔步地走上了断头台。
“……”盯着眼前这个在几分钟后就会砍下她那颗头颅的断头台,罗伯斯庇尔的脑海里,开始了回想——
——一名年轻美貌,带着金丝眼镜眼镜,面相和蔼的贵妇人,站在断头台上,面对疯狂咒骂的围观群众,平静地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愿上帝保佑法兰西,阿门。”
——一名有着黑色卷短发,气度不凡,知识渊博的少女,抬头望着断头台上插着的三色旗,怒吼道:“自由!!多少罪恶假借汝名!?”
——一名看起来年幼个小,但急躁爆裂,头戴红色色高筒帽的红发少女,被强行拖上断头台前,对着罗伯斯庇尔咆哮道:“鼠辈罗伯斯庇尔!!你会不得好死的!!”
——一名身着深蓝色的连衣裙,气场温和,身材娇小,但感觉十分有劲的褐发少女,双手被反切捆绑,背对着罗伯斯庇尔,面向断头台,冷冷说道:“下一个就是你。”
“……路易,罗兰,埃贝尔,丹东……”罗伯斯庇尔苦笑一声,“没想到我也步入后尘了。”
这时,一名强壮的,三色帽下有着乌黑密发,留着八字胡,冷漠无比的年轻男性,来到罗伯斯庇尔身旁。从男子身上沾满的血迹来看,他便是断头台的刽子手。
“……没有想到会送我上路吧?桑松。”看了那名叫做桑松的刽子手一眼后,罗伯斯庇尔幽幽地说道。
“当初把女王一家送上断头台时,我也没有想到我会亲手把他们送上路,罗伯斯庇尔女公民。”桑松口气冷淡,“你的头颅和他们的头颅,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
“哦?”
“因为断头台前,人人平等。”桑松冷冷说道。
“说得好,可惜我没有时间继续聊天了。”罗伯斯庇尔抬头仰望天空。
阳光明媚。
“……今天很适合办茶会,不是吗?”罗伯斯庇尔说道,“Monsieur.(法语:先生)”
“是的,女公民。”桑松不知道罗伯斯庇尔想说些什么。
“……我所期盼的世界,本来不过只是我,路易,罗兰,埃贝尔,以及丹东,能够心平气和地坐在茶桌前,一边品茶,一边愉快地谈论这个世界……”说到这里,罗伯斯庇尔叹了一口气,“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说罢,罗伯斯庇尔便走上前去,毫不迟疑地躺在了断头台的刀刃下。
待桑松将罗伯斯庇尔固定好后,他弯下腰,看了一眼罗伯斯庇尔。
“女公民,巴拉斯议员刚刚派人来,叫我要撕下你右脸上的纱布后才能行刑。”
“那家伙,到现在还要玩这种花招。”罗伯斯庇尔冷笑一声,“随你便吧。”
“失礼了。”
说罢,桑松便抓住罗伯斯庇尔右脸上的纱布,然后狠狠地撤下。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剧痛和愤怒击溃了这个意志坚强如钢铁的少女,她歇斯底里地咆哮,像一头绝望的野兽。
然后,桑松将手握在落下刀刃的操作杆上。
台下的群众开始沸腾了。
“Liberté!(法语:自由!)”
桑松将操作杆一拉到底。
“Égalité!(法语:平等!)”
刀刃飞速滑落向下。
“Fraternité!(法语:博爱!)”
溅血四方。
在场的群众们突然沉默了下来。
直到桑松从断头台前面的篮子里,提起罗伯斯庇尔那血淋林的,怒目的头颅,展示给群众后,欢呼声才再度响起。
一切都结束了。
但,就在人群当中,一双愤怒的双眼,注视着这里所发生的一切,那双眼中,只显示着一个信号:复仇。
“混蛋们……竟然把我可爱的罗伯斯庇尔给……你们……会得到报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