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XV
“呃……”
“达武”摸着自己的头,从床上半坐起身。
“啊……真痛……”
今晚的晚餐中,“达武”并没有像马塞纳和布律纳那样喝得烂醉后跳白痴双人舞,最后分别被苏尔特和儒尔当拖走;也没有像马尔蒙和弗里昂那样不胜酒力还硬撑,结果趴在桌上不省人事,然后分别被内伊和莫兰德背回房间。
但他还是觉得头十分痛,或许是原本受的伤还未完全恢复?亦或是别的原因?似乎对于“达武”而言,这好像是在听到拿破仑获得任命状后才——
“啊……完全睡不着觉……”“达武”放弃思考,无奈地摇了摇头,“算了……看看书吧……”
划燃火柴,点燃床头桌上的油灯,熄灭火柴,“达武”拿起放在床头桌的《高卢战记》,翻开阅读。这本《高卢战记》,是古罗马时代著名的政治家及军事家尤里乌斯·凯撒所著的回忆录,里面所写的一些战役的介绍,都可作为十分有价值的军事参考。
但没读两页,“达武”就把书扔回床头桌上去了。
因为头太痛了,“达武”完全读不进哪怕只有一个字。
“可恶……真是疼啊……”
“达武”苦恼地搓着自己的额头,不知如何是好。
自然,在这种状态下的他,也会对很多事情的反应开始发生迟钝。
吱——
他房间的门,突然被人慢慢推开了。
“哈!?”尽管“达武”此时的头相当痛,但也未衰弱到连这些卧室的门被人打开这种事都感觉不到的地步。
他一面盯向门,一面把左手摸到身后的枕头下面。
只见卧室那被打开的门前,站着一个人影,因为油灯灯光照不到那里,所以“达武”看不起那人的脸。
那人看起来身高只比他略矮一些,从身形上来看也像是个女孩子,而且在被他发现的情况下也没有任何要逃跑的意思,因此应该是没有任何敌意。但在无法识别的情况下,“达武”不敢掉以轻心。
人影缓缓地向前移动,并渐渐在昏暗的油灯灯光中显现出自己的真面目。
“……絮歇小姐?”“达武”的声音有些惊讶。
没错,站在他床边的,正是路易·加布里埃尔·絮歇。此时的絮歇,身穿着一袭白色干净的,可以用作睡衣使用连衣长裙;她那及腰的紫色长发,以及那有些面瘫,但却秀美的脸庞,足以让每一位见到她的男性动心。她的双手托着托盘,上面摆着一碗看起来好像是药一般的东西。
“达武”当然不例外,因为他也是正常男性。
“那!那个!”一看到出现在他面前的絮歇的样子,“达武”的脸刹那间红了,“絮!絮!絮歇小姐!你怎么会在——”
“我听你妹妹说,你的身体还有些不适,而且晚餐的时候你的状态看起来也不是那么好,有些担心。”带着不易察觉的微笑的絮歇,把呈着药的托盘小心地摆放在床头桌上后,便慢慢地,优雅地坐到“达武”床边,将那双灵巧而且白嫩的手扶在床沿;那双有些无神,但却漂亮柔和的双眼,温情地注视着“达武”,“不过现在看来,的确如此。让我看看。”
说罢,还没等“达武”反应过来(多少也是有头疼的因素在里头),絮歇便把右手扶在“达武”的额头上。
“诶!”被絮歇这么一弄的“达武”,脸更红了。
一股淡淡的清香,吸入“达武”的鼻中,令“达武”情绪得以稳定了不少。
他知道,这股清香,正来源于眼前的这位少女。
“达武”的双眼,也开始注视在絮歇身上。
絮歇不但面容秀丽,身材极佳,而且温柔体贴,家境优越的同时也十分有内涵修养,符合绝大多数人对于“大家闺秀”这一词汇的概念,和他那个只是家世和外表上是“大家闺秀”的义姐完全是两码事——不过对于“达武”来说,乌迪诺的热情奔放也是别有一番风味的。
这么一位几乎堪称完美的少女,在这么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就坐在“达武”的床边。
(……就算是强行推倒,应该也不会引发太大的动静——)
想到这里,“达武”脸一红,内心暗自摇头,压制自己欲望的同时,也为自己肮脏的思维感到羞耻。
(——我特么在想什么呢!?絮歇可是我的好友!怎么能做这种事!看来我是看萨德那混蛋的书看多了,产生幻觉了吧……真是丢脸啊……)
当然,絮歇是不可能知道“达武”的内心是怎么活动的,只是在那里摸着“达武”的额头来检查他的身体状况。
“没有发烧……看来应该是还没有完全从原来的伤害中恢复所导致的。”絮歇将右手从“达武”的额头上移开,这也多少让“达武”刚才一直高速跳动的心脏稍微缓和了一些跳动速度,“喝下这个吧。”
絮歇将床头桌的托盘上的那碗药双手端起,送到“达武”面前。
“这是……”“达武”稳当地接过那碗药并仔细观察了一下。
碗里装的看起来像是煮过的草药药汤,只是不大清楚到底用了哪种草药。和他那医学院院士的祖母学过一些医疗的“达武”知道,不但在中国,在中东和欧洲,实际上也有类似的草药治疗法存在。只不过在欧洲,草药被视为偏方,而不是正统的治疗法。
“我们里昂那边专门用来治疗头痛的药汤。”絮歇的脑袋稍稍一歪,显示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过去从巴蒂斯姐姐那里学的一手……快喝吧,凉了药效就不大好了。”
“嗯。”点了点头后,“达武”端起碗,一口气喝下了整碗药汤。
“C'est
amer.(法语:好苦。)”这是“达武”喝完药汤后的感想,“不过脑袋不像刚才那么痛了,谢谢。”
“只要有用就好。”虽然絮歇的面部表情一如既往地没有大范围的起伏波动,但“达武”还是能从絮歇身上感觉出高兴的气氛。
“这个……絮歇,你刚才说,这是儒尔当将军过去教你的?”“达武”表面上还是看着面前的空碗,实际上是把注意力都投放在絮歇身上了。
“嗯。”絮歇将双手交叉放在腿上,端正地做好,似乎是想尽可能地给“达武”好印象,“巴蒂斯姐姐在我小的时候,是我们家的女仆长。”
“难怪几次见到儒尔当将军,她都私底下称你为‘大小姐’。”虽然自土伦港之役后,“达武”和絮歇两人又在去年的德意志前线再度相逢,但因为当时的战事频繁,外加两人分别隶属不同的部队(“达武”隶属莱茵军团,絮歇隶属摩泽尔军团,两个军团直到今年年初才合二为一),所以直到现在,才有深谈的机会。
“毕竟母亲大人难产早逝,父亲大人虽然一有机会就陪伴在我身旁,但父亲大人也是有工作要做的。”絮歇那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显露出她对过去美好时光的沉浸,“所以父亲大人就雇佣了当时还在解放市(里昂)找工作的巴蒂斯姐姐,让她成为我的贴身女仆来照顾我……虽说是主仆关系,但对我来说,巴蒂斯姐姐和我之间,更像是姐妹。”
“原来如此。”“达武”把住下巴,饶有兴致地点了点头,“那……之后呢?”
“后来,美国独立战争爆发。”絮歇缓缓说道,“受到拉法耶特女侯爵的号召,已经是女仆长的巴蒂斯姐姐辞去工作,参加了女侯爵自费组建的志愿军团,渡海开赴北美战场。我们之间还保持的书信往来,但再也没有直接见面。直到去年的土伦港之役结束后,担任摩泽尔军团总司令的巴蒂斯姐姐才顺道到家中拜访,并邀请我担任她的副官。”
“中间还有这样的曲折啊。”“达武”由衷地感叹道。
“你和乌迪诺之间也很曲折。”絮歇稍稍歪了歪头。
“哈哈哈哈。”一听絮歇提到自己那热情过头的义姐,“达武”低头一笑,“是啊,从战场上救她一命,到强行结为姐弟,再到之后的每一次战斗都替我挡刀挡枪——确实是曲折不断啊。”
“正是因为如此,所以你应该对她更关心一些才对。”絮歇轻轻一声叹息,似乎并不满意“达武”现在的态度,“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但就我所看到的,她为了保护你,每次战斗结束,都浑身是伤的被人用担架抬下战场的。去年年末更是因为为了让你能够安全撤退而断后,在脖子上挨了五刀,腿上中了一弹后被俘,直到今年年初才被交换回来。作为义姐,她的确尽到了自己的责任。所以,作为她的义弟,就算没有什么可报答的,至少也要有感谢和敬意之情。”
“……你说得对,絮歇小姐。”“达武”思考了一下后,点了点头,“我确实有些太怠慢乌迪姐了……这是我的错误,我一定会改正的。谢谢了,絮歇小姐。”
“没什么。”见“达武”的态度改变,絮歇的目光温和了许多,“乌迪诺是一个很好的人,我不希望她受到伤害。”
“达武”也以点头表示赞成。
“话说回来。”絮歇看了看整个房间四周,“你开始认真整理房间了。”
絮歇说的并没有错。整个房间干净整洁,地上没有任何垃圾,不论是书架上的书籍,还是衣橱里的衣服,均摆放整齐,完全不像是絮歇记忆里的那个私生活邋遢的“达武”的房间。
“呵呵呵呵。”“达武”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脸也稍微红了一些,“其实,这不是我整理的,是……拿破仑小姐这几天帮忙整理的。”
“拿破仑?”絮歇的神情开始有些不易察觉异样。
“嗯。”“达武”并未注意到絮歇的微妙变化,继续说道,“几天前被流氓打伤后,拿破仑小姐照顾躺在病床上的我,特意每天都把房间打扫一遍。所以现在,这个房间就如同絮歇小姐看到的一般。”
“……”不过这时,絮歇那双柔和漂亮的双眼,却紧盯着“达武”,似乎透露出一丝不快,好一会儿,絮歇才用冷淡的声音说道,“达武……你的头,还在‘痛’吧?”
“哈?”“达武”听闻此言,愣了一下。
“不用装傻了。”絮歇的声音依旧平淡柔和,但却一语言中要点, “你的头‘痛’,是因为拿破仑吧?”
“……
Oui.(法语:……是。)”“达武”在点头坦白之余,心中也对絮歇的洞察力深感佩服。
“她已经获得了前往奥斯曼苏丹国担任教官的任命,你难道不感到高兴吗?”絮歇询问道。
“当然感到高兴啦。”“达武”连忙解释,“只不过……心里总感觉有些异样,仿佛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上口。”
“这样啊……”絮歇把住下巴,低头思索了一番,“那么,达武,你是不希望拿破仑她前去赴任?”
“也不是这个样,只是……唉。”不知道该如何解释的“达武”只能叹气一声。
“……”沉默了片刻,一直注视着“达武”的絮歇缓缓说道,“我知道,你多少是希望拿破仑能留在店中,这我也能理解。但是,要是拿破仑不接受这份任命状,那么在以后的日子里,她将很难在获得别的任命,这几乎等于直接断送了她的前程。”
“我知道这一点,可是……”“达武”现在的样子,显得相当苦恼,不知该如何是好,这体现在他一直倒腾着手中的空碗而不自知上,“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看着“达武”这副模样,絮歇微微叹息,从“达武”手中拿过空碗,放在床头桌上,“要是拿破仑选择留下,对你来说,可能是最好的选择。但这对拿破仑来说,却是最糟糕的选择。如果你真的只是因为自己个人的私欲而试图强留下拿破仑的话,那么,我会第一个站出来反对你的。”
说罢,絮歇的神情变得异常严肃,看起来并不是在开玩笑。
“……”见此情形,“达武”的表情也开始凝重,右手下意识地摸在自己的胸口上,“我以我的人格担保,我的确有想留下拿破仑小姐,但绝对不是因为私欲,而且我也不会强行留下她。”
“那么。”“达武”那毫不做作的行动,令絮歇的语气和态度都缓和了许多,“可以说说你的理由吗?为什么想留下拿破仑?”
“我刚才说过,我也不大清楚为什么。”“达武”摇了摇头,“只是……总感觉比起前往奥斯曼苏丹国,继续留在法国反而更好。”
“哦?”絮歇的回应简短,但却显示出她对“达武”话语的注意。
“奥斯曼苏丹国并不是法国的盟友,只是单纯的中立国。而且从现在的情况来看,比起法国,他们可能更倾向于英国。”“达武”继续说道,“虽然奥斯曼苏丹娜塞利姆三世为积极推进国内改革而从欧洲各国聘请教官,但那些保守派的势力依旧强大。假如奥斯曼局势发生突变,再加上他们原本就偏向英国的立场,很有可能会对法国来的外籍教官不利,甚至可能会有性命之忧。”
“嗯……”絮歇的右手捂着她自己的嘴,思考了一番,“可祖国法兰西马上就要和反法同盟诸国以及俄罗斯之间开始议和,就算是奥斯曼苏丹国在外交上偏向英国,也不可能会在这个时候挑起战事吧?”
“……说句老实话,我并不看好这次的议和。”“达武”看了一眼身旁那忽明忽暗的油灯灯光,“不论是我国政府,还是反法同盟的君主们,都没有对现有的战况感到满足,亦或是疲敝。就我个人来看,这不是议和,而是在讨论签署一份时效较长的停战协定罢了,也许不出两三年,战火又会重新燃起……当然,这一切都是假设,时间会证明我是对的,或者错的。不过,我倒是希望我是错的。”
“……哼哼。”一向偏于冷淡的絮歇这时却轻声一笑,她从床头桌上拿起那本《高卢战记》,“你到底是真的想认真当一名咖啡店店长,还是只是在等待时机?”
“我热爱和平,但和平并不是自己就会产生的,她取决于一个国家的备战程度。”“达武”微微一笑,从絮歇手中取下《高卢战记》,看了看封面,“而且,身为一个人,若是没有一点雄心和野心,那这个人,一定活得很窝囊。”
两人对目一笑。
“不过,无论如何。”“达武”稍稍鞠躬,“谢谢了,絮歇。”
“不用谢,能帮到你就好。”絮歇点了点头,“距离拿破仑前去赴任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不用太过着急。”
“明白。”“达武”笑了笑。
“不过。”这时,絮歇突然话锋一转,口气虽然平淡,但也让“达武”感觉出了一丝醋意,“在女孩子讨论别的女孩子,作为男士,达武你还真是失礼呢。”
“呃……哈哈。”“达武”先是一愣,然后陪笑道,“真是对不起,这的确是太失礼了,我对此道歉,不知絮歇小姐能否原谅我呢?”
说罢,“达武”伸出右手,在絮歇的头上轻轻抚摸。
“哼。”对于“达武”的行为,絮歇撅起嘴,将脸稍稍侧到一边,不过她的脸蛋稍稍开始有些变红,而且也并未阻止“达武”摸头的动作,可以看出,她从一开始就没有生“达武”的气,“道歉的很没诚意呢。”
“哈哈哈哈。”“达武”除了苦笑一声外,并未有其他任何回答。过了一会儿,“达武”也将摸在絮歇头上的手收了回来。
“……好了,时候也不早了。”两颊已有淡淡红潮的絮歇看了看窗外,夜空中那明亮的半月,“你明天还有工作要做吧?早点休息比较好。”
“是啊。”“达武”也呼了口气,仔细看着絮歇那明显有些疲惫的表情,“絮歇小姐也早点休息吧,不然要是像贝尔蒂埃那样留下黑圆圈,损失可就大了。”
轻轻的笑声,从两人的嘴中传出。
“那么。”
絮歇慢慢站起身,然后——
——她突然弯下腰,抱住“达武”的后脑勺,在他的额头上轻轻一吻。
“诶?”被吻了额头的“达武”瞳孔瞬间放大,脸也变红变烫,连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这,这……”
“小的时候,父亲大人和巴蒂斯姐姐总是在我入睡前这么做。”絮歇松开了“达武”,端起放置这空碗的托盘,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Bonne
nuit, et passez un bon rêve.(法语:做个好梦吧,晚安。)”
说完,絮歇便推开了“达武”房间的门,待出去后,才安静地把门给关上了。
房间里,又只剩下“达武”一人。
不过,此时此刻,他的心境,早已和之前完全不同了,
“絮歇……”
“达武”摸了摸额头,自言自语道。
他见外面没了动静,便伸手向床头桌的抽屉把手。
拉开抽屉后,“达武”从里面拿出那封信。
那封在他手里掂了又掂,摸了又摸,早已皱褶的信。
(……大哥。)“达武”自嘲地笑了笑,(如果是你,同时喜欢上了两个女孩……你会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