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的地方是个在半岛上建立起来的小国家。
就地图上绘制的图形来说,像只斜靠在大陆边的摇铃。
领土虽小,却也有着先进的立宪制度。
有国王,自然也有王后。他们两人共同养育了一位优雅可爱、受国人尊敬的王女。
后来,年迈的国王主动放弃了权力,尽数接受改革派的意见,没有冲突和流血,这个海角小国在平静中经历了天翻地覆的变革。
这些都是从相遇的旅人口中得知的。
当然,已经孤身外出旅行五年之久的我,很难了解到故乡的变化。
只是在晚霞卷上云端的傍晚朝家的方向眺望,轻轻叹一口气便能包含所有的心意了吧。
无论是坐在荒寂的草原上,听着晚风吹动青草发出的“沙沙”声时;还是靠在随着波浪摇曳的桅杆边,看着努力想要跃上甲板的浪花时,思绪总是不由自主地飘远——
彼时的那位姑娘激动地向我解说着,她的眼中闪烁着星光,努力想让我了解到这是一件多么不可思议的事。
“白鸽广场上的立宪演讲真想让你也亲眼看一看!”她的眸子澄澈明亮,声音也很好听,“我第一次见到如此和蔼贤明的国王!”
我相信她不会对我这个一同躲在山洞里避雨的陌生人撒谎,何况我也对自己宣誓效忠的国王充满信任。
话虽这么说,但胸口却沸腾着按捺不住的期盼。
或许是因为对父母的思念,也可能是因为厌倦了争斗,近来我时常幻想着家乡的模样。
——她对我说的话,我是那么的想要亲眼去验证。
人越缺少什么,才会更加渴望那件东西吧。
我在旅途中经过的,那些革命进行地如火如荼的国家无不例外,人民饱受苦难,饥荒无情地啃食着大地。
在某些艰难的时刻,甚至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没有。
不论是盘踞在南边的联合王国的海浜渔村,还是中央帝国的矿区小镇,经营客栈的店家看到陌生的面孔总会十分惊恐,甚至不惜使用暴力将我驱赶出去。
“滚远点!这里不欢迎外乡人!”
这句话在我脑袋的数据库里出现次数是最多的。
他们摆手的动作就像在驱赶害虫之类的生物一样,好几次迅速闭紧的大门险些撞到我的鼻子。
封闭、压抑、丢弃信仰,这一切都是滋养仇恨的温床。
猜疑就像把锋利的剪刀,轻松地切断了悬于人心之上,连结在人心之间,名为“信任”的丝线。
用“破碎”来形容外面的世界一点儿也不为过。
真是的,光是想想就令人感到不愉快。
嘛,总之就是这样,我的旅行因为各国昏庸的当权者们徒增了不少烦恼,因此我决定将旅程暂时先告一段落。
战争和动乱令连通各国的交通网几乎尽数瘫痪,所幸在经过邻国的时候得到了艾莉娜小姐的馈赠,不然我就要徒步穿越连接两国的龙骨荒原了。
我要怎么样才能在遇见巨龙的时候用这双人类的腿逃脱?艾莉娜一定看出了我正揣着这样的忧思,于是跟我勾着肩搭着背朝马厩走去......
啊,一个人的自言自语似乎太多了。
我回过神来。
沉浸在回忆里的这段时间,远处的风景已经不再潜形。
山的另一侧的模样,完整地保存在我的记忆中——海岸线蜿蜒曲折,经年累月的海侵将被冰川切割得宛如犬齿的冰川槽谷淹没,在海边留下了数不尽的峡湾。金黄色的沙滩上,偶尔会落下长着大脑袋而且没脖子的海鸥。
五年前出发的时候,它们也像现在这样发出高亢又清脆的鸣叫声——五年的时间淌过,有让我成为一名算是合格的大人吗?
我原以为自己会感觉到不安,并考虑这些没头没脑的事情。结果当家乡的轮廓在眼前逐渐清晰起来的时候,满脑子只剩下爸爸和妈妈的笑颜了。
不过,在此之前还有必须要交付的工作。
伊恩·哈拉尔森,再忍耐一下!我默默地安抚自己躁动不已的心。
再往前就是国界线了。
为了不会被路过的村民认出来,我提前用南国特产的一种变色淤泥把原本金色的头发染成了灰色。
马蹄下的泥土越来越松软,它载着我前行变得十分艰难,于是我翻身下马,使用魔法口袋将它回收。
正午的阳光直直地射下来,我一边拉低帽檐,一边扫视着面前壮丽的景色,归家前的最后一站就在其中一处峡湾的顶处——那里坐落着能够鸟瞰整片大海的教堂。
突然刮起一阵海风,耳鬓的发丝随风卷曲,掩去了我一半的视野。
啊,找到了。
不过不是说教堂,而是指沙滩的不远处,被潮水推上来的泛着彩光的玻璃瓶。
我走过去捡起来,才看到瓶身贴着张白色的标签。
“给伊恩”,墨迹已经有些模糊了,“无关的人别乱碰”。
喂喂,这样反而会激起别人的好奇心吧。
我拔出瓶塞,瓶口冲下晃了晃,里面的纸条顺着瓶壁滑出,落在地上。
“嘭”的一声,伴着升起的云雾出现了一个人影。
看着那头红发和翘起来的刘海,我就感到头顶笼上了一团不祥的乌云。
要不干脆把她丢在这里,然后就这样跑路吧。
开玩笑啦。
眼前的这位可是在天界的藏书馆里侍奉神明的书灵大人。
我捏着裙摆的两侧,微微欠身行礼。
“欢迎回来,小伊恩。五年不见,都变成快要成年的大姑娘了。”
明明在说欢迎,语气却还是冷冰冰的,配上她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和没有半点光芒的赤色眸子,真的会让人大夏天的寒毛直立。
“莓小姐......您的消息还真是灵通啊。”
“书页回收的工作,进度如何了?”
她完全无视了我的揶揄。
我竖起三根手指,得意洋洋地夸赞道:“哼哼~已经回收了三分之一啦。”
她凝视了一会儿我手上的纸堆,尔后点了点头。
“没什么别的事的话,我就先回教堂了,待会就让玛利亚小姐把这些烧给您。”
我故意用双关说出冒犯的话,一边注意着她的脸。
不知为何,我十分期待能够看到莓小姐的表情有任何变化,哪怕是生气的样子也好。
然而并没有。
真无聊。
我转身就要走。
“啊。”她像是想起来什么一样,拽住了我的衣角。
“又怎么啦?”
“......”
她叫住我又不说话,令我匪夷所思地盯着她看,两人就这样陷入了片刻的静默之中。
甚至都有海鸥落在了我们身边啄食贝壳。
“小伊恩,生日快乐。”
“今天不是我的生日。”
“一路顺风。”
“我才刚回来啊!谁在十分钟前才对我说了‘欢迎回来’啊!”
被我的吐槽怼了回去后,两人又陷入了沉默——
直到我的肚子发出“咕咕”的抗议声,宁静才被打破。
口粮在三天前就耗尽了,换句话说我已经三天没有吃饭了。
明明目力所及的尖顶屋子里就有各种各样的美食等待我去享用,我为什么要停在这里陪无口的神使大人罚站啊。
够了,就算会遭到天罚我也不管了。
我下定决心要把她丢在这里自己先走了。
我抽开身,从她身侧走过,手却被她握住了。
我吃了一惊,但紧随其后的舒适感让我觉得十分惬意。
莓小姐的手冰冰凉凉的,在这样的天气下简直是解暑利器,要是抱住蹭蹭的话会怎么样呢——不敬的想法在脑中闪过。
为了不被看出来,我勉强挤出个微笑。
她垂下视线,握住我的手却攥得更紧了,甚至还能感受到轻微的颤抖。
诶?难道我的想法被她读心了?
我开始后悔在脑子里冒出那些乱七八糟的内容了,脸颊和耳朵似乎都在发热。
“小伊恩......”
她欲言又止。
诶?现在是怎样?我难道马上就要被表白了吗?
那么,要不要接受呢......
别看我这样,我可不是那种随随便便的女人。
“你的脸好红......手也很烫,生病了吗?”
她把脸凑近,我几乎能够感受到她的鼻息了。
这种时候还装什么迟钝属性啊?笨蛋女人!
我把手抽回来,捂在烫得快要冒烟了的脸上。
“只、只是天太热了而已......”
她的手追过来,按在我的手背上,脸慢慢凑近,同时闭上了眼睛。
诶?
我是不是也该闭上眼睛?
但是这还是我的初吻啊。
可以的话......我还是想亲眼看到它献给了谁。
真是的。
太过分了。
当初突然闯进我的世界来,硬生生地把回收天书的任务塞给我。
我因此被迫背井离乡,独自一人开始艰难的旅程......
事到如今,只是用身体来偿还的话也太便宜你了。
一这么想,我的身体就忍不住地想要抗拒。
我使劲挣扎,想推开她,却一点儿力气也没有。
真的是......太狡猾了......
——原本我都做好会被她做各种不可描述的事的准备了。
结果,她只是想跟我碰一碰额头罢了。
啊啊,太丢人了。
她当时好像还说了什么,但我完全没听进去,思绪早就变得乱七八糟的了。
直到我坐在船上嚼胶木果的时候,还在想这件事情。
要我自己来评价的话,这可是足以被列为伊恩·哈拉尔森的黑历史之首的大事件了。所幸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至于我自己——当然不可能傻到把它记到旅行日记上。
胶木果通过特殊的咀嚼技术处理后,可以吹出一个足以带着人浮上云端的大泡泡。我是在一个贫瘠的山岳国家旅行的时候,从一个皮肤黢黑、充满元气的少女那里学到的。
那个国家地势起伏非常大,往往水平距离移动几米,垂直距离就需要走上千米,因此在升降装置未能普及的非首都区域,胶木果成为了老百姓必备的道具。
我吹出一个比这木舟还大的泡泡后,用手往下拽了拽,确定足够带我飞上悬崖之后,就把船收回了魔法口袋里。
上升的途中,岩石峭壁向下移动,教堂缓缓映入我眼帘。
我迫不及待的想要见到玛利亚小姐,小跑着往大门的方向跑去。
五年前她还常常抱着我玩转圈圈,如今的我应该比她还要高出半个脑袋,再加上我穿着不算矮的高跟鞋,恐怕想要摸到我的头顶也要垫垫脚了吧。
我稍微想象了一下这样的画面,就觉得奇怪又有趣,居然把自己给逗笑了。
走到大门口,我探着头往里面往望,但还是没看见玛利亚小姐。
里面的灯光昏沉沉的,似乎已经有个半晌没有换过灯油了。
到底去哪了呢?我抱着这样的疑问,沿着走廊走进去。
路过一排又一排的长椅时,我用手在一个又一个椅背上划过,回忆像卷轴时钟的弹簧弹出——
在这出生,在这受洗,在这学习剑术,在这嬉戏......在这出发,踏上旅途。
沉浸在回忆里无法自拔,这是我的坏毛病,以至于我都没发觉第一排坐着位女士,险些让手擦过她的脑袋。
“啊,您好。”
她似乎也才注意到我,愣了一下后朝我笑了笑。
“您好。”
她也有着和我一样漂亮的金发,让我感到莫名的亲切。除此之外,这个国家几乎是只有贵族才拥有能长出金发的血统,可以说是被贵族阶层垄断了的发色,那么眼前的这位年轻的女士也一定是个身份显赫的人。
考虑到我自己的身份,我不得不将旅行时学到的痞里痞气收敛一些,尽量表现的端庄和优雅。
不能给家族丢脸——这是贵族从懂事起就要学会的信条。
“请问,您有看到玛利亚小姐吗?就是这座教堂的修女长。”
她微微皱眉,像是在思考的样子,尔后摇了摇头。
是吗......这个时间她应该不会离开教堂才对啊。
“抱歉。我来的时候就只有我一个人。”
“啊,不不,您不用道歉啦。”
我竟然把心里想的话说出口了吗?看来状态有些差啊。
身体确实已经快到极限了,疲惫感就像层雾霾笼罩在我的身上似的挥之不去。
而且又饿。
我在走廊另一边的椅子上坐下休息。
总之,先向神明大人汇报一下旅程的总结吧。
此外,因为外国并不信仰永恒之神“伊恩”,所以根本不可能有教堂让我做祷告,以至于我已经积攒了五年份的想说的话在心里了。
我双手合十抱拳,默默闭上眼睛。
......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感觉到了身边的动静。
睁开眼睛的时候恰好看到那位女士起身。
“您打算走了吗?”
“是啊。”她往耳后拨弄垂下鬓边的发缕。
真巧,我也有这个习惯。
看来我和这位女士十分投缘呢,这么想到的我就更想多和她聊聊天了。
“您独自一人来教堂祷告,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我尽量用细腻柔和的声线说话,并且摆出一副修女的姿态。
她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后才开口:
“您是修女小姐吗?”
那倒不是。
“啊......这个嘛,”其实我觉得在神明面前撒谎不是件什么好事,“是的,没错。”
听到我的肯定后,她的表情显然舒缓了不少。
她重新坐下,手按在胸口处,开始向我倾诉烦恼:
“我的这些心思不是能被外人理解的东西,就算是看似亲密的闺友也一样,大家只在乎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
看得见又摸得着的东西?
啊!肯定是指金灿灿的金子吧~虽然有点失礼,但这也是我最在乎的东西。
“比如身世。”
这哪里是能看得见摸得到的东西啦!
“如果是修女小姐的话,肯定能够不带世俗的目光去看待世事,这也是我刚才为什么会犹豫的原由。”
为了不让自己露出笑意,我使劲抿着嘴唇点头。
“您大可以畅所欲言,我会尽己所能为您排忧解难的。”
其实我只是想听故事罢了。
之后的半小时里,我感到自己像身处五里雾中般惘然。直到最后一盏油灯枯竭,我才恍若隔世般从她编织的梦境里醒来。
我一边重新点亮油灯,一边在脑子里飞快地整理故事的脉络。
要把整个故事线铺开来讲恐怕太过于冗长,所以我尽量尝试着概括主要内容——
眼前的小姐有一位意中人,两人某日在琴房偶遇,后被对方的才华吸引住而一见钟情。之后感情迅速升温,甚至在不久前私定了终身。
无奈意中人先生是王室成员,与家世地位同样显赫的A小姐是青梅竹马,并且早早就被他们的父母亲安排了婚事。而意中人先生虽然深情,却也软弱无能。他没有反抗家庭的意志力,打算就这样接受命运的安排。
这位小姐为了不让意中人先生因为自己而沉浸在自责中,也为了给自己搏回最后一点点的体面,便在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说了许多决绝的话,这样就好像是她甩了他一样。
不出意外的话,这就是两人关系的终点了。
或许是旅途中遇到了太多人与事,让我有了比较强的共情能力,以至于听到这里的时候总有股子莫名的既视感挥之不去。
甚至对那位意中人先生还有些不满。
“今晚的宴会上,他们就要举行订婚仪式了......其实我早就认命了,从最开始我就深刻地清楚着横在我们之间的那道名为“身世”的鸿沟是如何的难以跨越。”
“因此我才小心翼翼地珍惜着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天”
“每晚入睡前一定会向神明许愿,希望未来来得再慢一些。”
说到这,她哽咽了一下。
“可以的话,我想在那之前再见他一面。想把自己的心意传达给他。”
“那样的话,或许就不会留下遗憾了。”
哎呀,怎么可能没有遗憾呢。
姐妹,不是我说你,为了一个男人值得吗?
当然,只是在心里想想而已。
怎么可能真的把这句话说出口。
但是下一秒我看到她那副惊讶的表情,就知道自己的嘴巴又秃噜了。
我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啊......嗯。”她垂下眼角,“我大概,还是在自欺欺人吧。”
她失落的样子令人沉沦。
空气似乎都结冰了,吸进肺里的冰碴扎得肺生生的疼。
哎呀,赶快说点什么,我啊。
我觉得自己肯定是说错话了,可是话到嗓子眼就被堵住,越急越没有头绪。
这个时候,她从布袋里拿出一封已经打上戳了的信。
我的注意力全都被引到信戳上了——
鲜红的蔷薇花印记,是妈妈的家族——凯利家族的徽记。
难怪面前的小姐也有着一头和我一样风鬟雾鬓的金发,既然有着同一支血脉,那也不足为奇了。
说着,我将视线瞥向一边铜镜,偷偷检查一下自己染成的灰发有没有掉色。
既然是我的族人,那就没有不帮忙的理由了。
我正这么想着,对方的请求随即而至——她双手攥着信封,向我露出抱歉的笑容:
“修女小姐,实在抱歉。我知道自己还是鼓不起去见他的勇气,所以,可否请求您一件事?”
“您请说。”
“这份书信,可以帮我捎给他吗。”
我点点头,朝她伸出手,她便把信封呈递给我。
“一切都拜托您了。”
“包在我身上啦!”
“啊,对了。”
“什么?”
“发卡,很漂亮呢。”
我摸了摸别在发鬓的水晶蔷薇发卡,笑嘻嘻地回答她:
“这是我妈、母亲大人送给我的,听说她也是从外祖母那里继承来的。”
“非常,非常地适合你。”
她露出了十分甜美的笑容。
......
虽然贸然接受了别人的委托,但接下来要怎么办我还完全没有头绪。
在宴会厅门口徘徊的这段时间,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街边的灯火都点起来了。天空趁着时间的缝隙,悄然挂上了星幕。
过往的宾客越来越多,大家都身着雍容华贵的服饰谈笑风生。
听说改革派不喜欢厚重的衣服和繁琐的更衣过程,因此总是穿着笔挺干练的纯色套装。“一群人站在一起就像某些神秘的宗教团体一样”,见过的人往往都会这么评价他们。
但是,我一个也没见到。
难道说改革派没有资格参加贵族的集会?还是说不愿和追求奢靡的贵族同流合污?无所谓,反正这些和我无关。
正当我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个眼睛眯成条缝的高个子大叔拉着底下装着滚轮的衣架从我面前经过。上面全都是漂亮的礼服,简直就像魔女梅林的衣柜般耀眼。
我低头看看自己身上有些破烂的旅行者套装,计上心来。
“呀呀,你这是要带着这些宝、礼服去哪儿呀?”
我往路中间一横,直接挡在了他的行径轨道上。
我不清楚他是不是能够看清路况,所以心里有些忐忑。要是被无视掉的话,我大概会被他撞飞或者踩扁。
他听到声音后停下了脚步,左右摆了摆头后才低头注意到我。
喂,不觉得很失礼吗?
他弯下身子,仔细端详了我一会儿。这个过程中他的眼睛始终都是眯着的,让我怀疑他是不是在用眼睛看我——有可能是在用看不见的触角来感知或者扫描也说不一定。
半晌,他终于开口了。
“哦呀,你有什么困惑吗,我的小公主。”
真会拍马屁,见着谁都这么叫吧。
我清了清嗓子:“我是看管这些礼服的侍女,不一会儿的功夫它们就不见了,我还当是谁家顽皮的小公子千金偷偷拿跑了,原来就被人这么大摇大摆地拉上大街了啊。”
我料定他只是个代工的人。
把女孩子的礼服交给一个八尺大汉管理,想想也不可能嘛。
“哎呀,这可困扰了呀。”他挠了挠脸颊,“是王子大人拜托我把礼服带过来的,他说管理礼服的侍女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王子大人?我只听说过这个国家有王女大人。
冥冥之中,突然有个不祥的兆头笼上心间。
啧,先不管了。
“既然是误会的话解开就好了,其实我也没有真心怀疑你啦。”我打着哈哈,“好,后面的活儿就交给我吧,毕竟这是我的本职工作。”
他向我道谢后,我就把衣架接手了。
事不宜迟,我把衣架拉到大厅侧旁没人的房间里,从当中挑了件衬我的裙子,三下五除二换好衣服,把变色淤泥从头发上搓下来,用梳妆台上的化妆品快速打扫一番脸颊和头发后,开门走出去。
大提琴沉闷的音色响起,宴会正式开始了。
时间不多了!
他十分的显眼。举着酒杯,有着优雅的站姿,被围在人群当中的帅气男人,大概就是意中人先生。
我从人群的后边凑近过去,从侧边可以清楚地看到他鼻子漂亮的曲线,和凯利小姐描述的一模一样。
微微翘起、恰到好处的鼻尖和我也有几分相似之处。
这绝不是自恋,我对自己的相貌还是很有自信的。
咳咳,言归正传。
众目睽睽之下,我要怎样才能把这封包含老情人心意的书信交给他呢?我不得不为这个问题而苦恼。
但同时,留给我做决定的时间也不多了。
一旦两人订婚的誓约立下,便万事休矣。
眼下只有霸王硬上弓这一条路了!
我解开鞋扣,把高跟鞋踢到一边,换上从魔法口袋里拿出来的弹力战靴。再把一块胶木果放进嘴里,披上森之精灵送给我的斗篷。
这斗篷可以让人身姿轻盈、隐去身形,简直是旅行必备的宝物。唯一的缺点就是绿油油的,实在是无法和我的审美匹配上。
我暗搓搓地走近意中人先生,他正和身边的人攀谈着。
我瞅准时机,猛地伸手揪住他的衣领,一把拽进我的斗篷里。前后动作一气呵成,周围呆若木鸡的宾客们连大气都还没喘一下。
“呀——!!”乘着青梅小姐的尖叫声,我一边裹挟着意中人先生,一边踏着弹力鞋一个箭步冲出大门。
卫兵们的反应也很迅速,很快就追了上来。
“诶——?等等、等等,你是什么人呐?”
他慌慌张张的模样和我的憨憨老爹简直如出一辙,除了他的面庞更帅气一些。
“黄金漫游者~是来救你的人。诺。”我用下巴指了指自己的上衣口袋,“凯利小姐拜托我交给你的书信。”
“格蕾雅?”
听到这个名字,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叫什么,总之,她在教堂等你。我去拦住卫兵,后面的路你自己走。”
“诶?要怎么去?满城都是卫兵,别就这样丢下我啊。”
我叹了口气。
“用飞的。”声罢,我吹出一个大大的粉色泡泡,递到他手里,“千万别松手!松手就没命了。”
他慌张地用力点头。
“前后摇摆身体就能控制方向了,起风了的话就逆着风扇斗篷。”
他还是点点头。
“后面的就靠你自己了。”
我从斗篷里抽出身,看着他缓缓浮起。
“喂!”
“什么?”
“偶尔也给我像个男子汉一样啊!!”
他怔了一下,尔后扬起了嘴角。
......
在偌大的城中躲避人类士兵对我来说并不是件很难的事情。我在地下疏水系统里找到一个暗处,隐蔽气息后在里面等待士兵搜查后离去。
虽然对于追过来的那几名士兵感到很抱歉,但情急之下为了抽身我不得不打晕他们。
感觉不到头顶的动静后,我悄然从一处排水口爬出。
不巧,靠在河岸边聊天的居民的话声飘进了我的耳朵里。
“喂,听说了吗,明天就要行刑了啊。”
“那种恶棍死不足惜。啧,贵族没一个好东西,尽是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吸血鬼。”
这是什么奇怪的比喻?话说回来,这也骂得太狠了吧。
“别一棍子全打死嘛。我们国家没有经历战乱,还是因为哈拉尔森国王的贤明决断呢。你以为拱手让权是那么容易的事吗,你看看南边的联合王国和中部的帝国。”
嘿嘿,老爸居然真的脑袋灵光了一次。
身为他的女儿,听到这样的话我都倍感荣幸~
“我这话里又不包括国王陛下。只可惜,难得的贤君却被那该死的恶魔暗杀了,立宪的未来命途多舛啊......”
话听到一半,脑袋里响起“咚”的一声巨响,我只感觉到一轮锤子砸在我的脑门上般的晕眩。
什么?
暗杀?
开玩笑吧。
喂,别开这种玩笑啊。
哈哈,一点也不好笑吧。
混蛋!!!
我的精神似乎被剥离出了身体,什么知觉也没有,只知道自己正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看着我的身体冲上前去拎起那人的领子,怒吼着,咆哮着——
耳朵却里像灌满了水一样,什么也听不见......
“啊?公主殿下?”
旁边的人原本被吓得脸色煞白,突然像缓过来了一样,扯着被我晃弄的同伴的衣角。
“喂,喂,你快看,这不是伊恩·哈拉尔森大人吗?!”
我听见自己的名字后,理智才重新被唤醒,并占据身体的主导权。
看着面前被我吓得脸色发青又呜咽着的男人,我感到心脏像被针扎了一样。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完全搞不清楚自己刚才在干什么,太疯狂了,这一切都太疯狂了。
“非常抱歉,请原谅我......”
我低头致歉。
可不仅没有被责骂,反而换来了对方的下跪。
我先是吃了一惊,但马上反应过来了。
这是我的国家,眼前的人是我的子民,这不是正常的吗?
这里是冰之国,不是痛苦在大地上流窜的外面的世界。
可是,为什么我现在却觉得心好痛,比旅行的日子里最苦的时候的心里还痛呢?
我好像,忘掉了许多事情。
“不不不,公主殿下您不用道歉......我们刚才的话,您都听到了?”
我恍惚着点了点头。
没有继续理会沉默着的二人,我失魂落魄地朝教堂的方向走去。
啊哈哈......原来是这样吗......
我真是个笨蛋,居然到现在才发现。明明这个城中到处都和五年前大不一样,为什么没能马上发现啊。
明明察觉到了异样,却为什么会一次又一次地选择视而不见呢......
我在世界各地搜寻遗落的天书书页,应该对它们再了解不过了。
一群卑鄙的家伙。
利用亡者未了的心愿,在人间作祟。
为什么想都没想过,书页创造的幻境里的事件的主角,居然会是我自己呢......
我真是个蠢货。
一路上我恍若隔世,直到走近教堂大门才如梦方醒。
这里和刚才看到的没有任何区别,而城中的幻境已经褪去,也就是说,事件人的心愿完成了,书页的力量和它造成的影响正在消散。
所以,书页的真身,就在那里——
坐在教堂里的女人。
我的妈妈,格蕾雅·凯利。
我推开虚掩着的大门,年轻的妈妈和英俊的爸爸直接映入我的视野。
是在我出生前的、我从没见过的,爸爸和妈妈年轻的模样。
他们似乎正在聊天,被我的动作打断了......
心里又像刚才一样咯噔一下。
我实在不想把书页变成的妈妈的模样叫做妈妈,但是......为什么,为什么会露出那样幸福的笑颜呢?
她的面容之上,蔷薇花粲然盛放。
“啊啦,是小伊恩回来了。”
为什么那么真实......
“父亲大人,母亲大人......”
那么亲切......
“今天的话,就叫‘爸爸’和‘妈妈’也可以哟~”
为什么和爸爸妈妈一模一样......
“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论真假,这应该都是我能够最后和爸爸妈妈说说话的机会了。
哪怕,只是幻境也好。
“抱歉,小伊恩。”妈妈露出抱歉的表情,“虽然我也想慢慢跟你......”
“嘭”的一声,我冲上去抱住了她。
啊啊,我能搂住妈妈了。
以前,明明只能抱住她半个腰的。
“啊啦啊啦,还是像以前一样爱撒娇呢。”
妈妈抚摸着我的脑袋。
“臭小鬼,没有成长呐,哈哈哈哈哈哈。”
爸爸还是一样喜欢笑话我。
委屈的泪水再也装不下了,大滴大滴地从脸颊滑落。
我呜咽着,哭泣着,大喊着。
“我回来了......”
“嗯,欢迎回来!”
我知道时间不多了。
亡者的心愿了结后,书页的力量会迅速消散。
只是,我从没觉得时间曾经像今天这样快过。
神明大人,全知全能的永恒之主伊恩大人,拜托您,求求你,让未来来得再慢一些。
求你了。
我只想,再在妈妈的怀里和爸爸的身边,依偎一小下。
......
我一下扑空,跌倒在砖石地板上。
“伊恩!”
妈妈想扶我起来,却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力气了。
“看来时候到了。”
爸爸的声音永远那么温柔。
我看着他们已经变得半透明了的身体,忍不住哆嗦起来。
“嘿,伊恩,爸爸和妈妈要先走一步啦。”
“不要......”
“伊恩,站起来,不要哭。”
“可是......”
“你要坚强,要振作,你要时时刻刻记住自己是哈拉尔森家的女儿。往后没有我们的日子,你也要昂首挺胸的走下去。”
“我不要!我不要没有你们的未来!求你们了,不要走,我一个人真的好害怕......”
“我们母女好不容易团聚......”妈妈哽咽了,“伊恩,拜托了,这是妈妈的最后一个心愿,去天国之前,想最后和爸爸看看你的笑容......”
“喂,小蔷薇花,怎么,怎么跟个爱哭鬼一样啦......呜呜呜呜呜——”
“真是的,怎么连你也跟着哭起来了啊!”
“我也舍不得宝贝女儿啊呜啊啊啊啊啊啊——”
果然是爸爸,一点儿都没变。
从我出生前就。
“噗嗤”一声,我咧着嘴笑起来的时候差点把鼻涕给喷出去。
明明刚刚哭的那么凶,却还是被爸爸逗得禁不住笑出来了。
“伊恩,时至今日,妈妈还是这么觉得,我们的女儿能是你真的是太好了。”
“还有许多来不及说的话,妈妈都把它们写在了纸上。”
“最喜欢你了,伊恩。”
“小蔷薇花,爸爸永远是你的粉丝哦~”
“永别了,伊恩。”
爸爸和妈妈挥着手,在我面前彻底消失了。
尔后,回收的书页落在了我的手上。
与以往不同,这次书页上写着密密麻麻的字——给我们的小蔷薇花
亲爱的伊恩·哈拉尔森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想,妈妈和你爸爸已经在天国了吧。
你现在一定对发生的一切都一头雾水吧,为什么我们会拥有未来的记忆,关于这一点事后也请你替我谢谢那位自称“莓”的红发白裙子的小姐,是她给予了我这段记忆。其实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我就觉得你是我的女儿了,直到看到你头上的那枚蔷薇发卡,我就确信了。在妈妈现在的时间线里,那枚发卡还在妈妈的妈妈手里呢。所以,你其实完成了妈妈的两个愿望,其中一个是把爸爸带到了我的身边;另一个,是让我看到了长大了的你。妈妈是多么地渴望着看一看盛放的黄蔷薇是如何的美丽,谢谢你。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未来的我曾经对小时候的你讲过灰发修女的故事,在城中闹了个天翻地覆,最后把爸爸带到妈妈面前来的那位灰发修女。这实在是不可思议,妈妈从没想过居然会是来自未来的把小脑袋染灰了的你。灰发也很漂亮哦。不愧是我的女儿,这绝不是自恋,我对自己和你爸爸的相貌还是很有自信的。
此外,我必须要对你说句对不起。对不起,妈妈没办法陪伴你走到尽可能长的你的一生了。未来的我看到过因为爸爸被嘲弄而和男孩子们大打出手的你;看到过给受伤的白鸽包扎搭窝的你;也看到过跌倒后把伤口掩起来不让妈妈发现的你;还看到过因为没有魔法天赋以至于无法学习魔法而苦恼的你,但也看到了努力练习剑术、小小年纪挑战王国战士长的你......如果可以的话,妈妈其实还想看看你的白马王子是谁,想去参加你的婚礼,想看到你穿婚纱的样子;想看看完成旅行的任务后继承王位的你,等那一天到来,你就是冰之王国历史上第一位女王啦,想象一下就充满干劲了,对吧;还有,我还想看到长寿的你,所以一定要保护好自己,不许逞强,遇到危险就赶快逃命,答应我。
今天看到你穿的破破烂烂、肚子饿得咕咕叫的时候,我真的很心疼,这个时间线的我从没想过要让我的女儿受这种罪,有的时候我真的很想撇下皇家的体面不管,要求神使撤销向你降下的重任......但我知道你足够坚强,有责任心,我知道你在忍耐,所以我也在忍耐。五年的旅行,你身上承受的一切磨难想必是别人无法想象的,但,那已经让你出落成一个优秀的大人了。你是我的骄傲。
伊恩,你知道吗,黄色蔷薇花的花语是:永恒的微笑。所以,我希望你将来无论遇到任何困难和苦痛,都能笑着面对。这是我们母女一生的约定,好吗?
如果时间允许的话,我还想更多更多更多地陪陪你,我还有......还有......还有......还有很多想对你说的......我想一直陪伴在你身边......但,话总也得有个头啊。
明天,就是你十七岁生日了,也是你离开家整整五年的日子。不要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要躲在道场里练习剑术把自己弄得浑身是伤,好好去庆祝、去纪念吧。不要因为我们的事而一直消沉下去,你还肩负着上天的使命,还有盼望王者回归的子民们在等你,所以,请打起精神来。妈妈会在天上守望着你,庇佑着你。我爱你,伊恩。
提前,祝贺你成年!!
爱你的妈妈
格蕾雅·凯利
信读完了。
它慢慢飘回到我手里。
周围的风景开始重新上色,原本就十分老旧的教堂显得更加萧瑟。
所以这一切都只是幻境吗?
......
年轻的妈妈也好,跟我一样喜欢妈妈的爸爸也好,都只是天书像以前一样耍的无聊把戏......
都只是虚无缥缈的幻境吗?
那份幸福的笑颜是那样的真实......明明......明明就在我眼前......明明......唾手可得......
我伸出手,在空中胡乱地抓握,却只能任由泪水把眼前的一切模糊、变形。
可恶,可恶可恶可恶!
五年来,我每一天都在忍耐。
淋着暴雨被客栈拒之门外,我忍了。
肚子饿到吃虫子充饥,我也忍了。
被天书制造的幻境里的怪物打得遍体鳞伤,我都忍了。
想爸爸妈妈的时候不小心把嘴唇咬破,我把血咽下去了。
我从来没有哭过。
十二岁的生日,离开家踏上旅途的那天,是我五年来最后一次哭。
我做这一切......我努力做到这一切!都是因为相信总有一天会回家。
彼时,我可以把一路上全部的委屈都向妈妈倾诉,我可以在她怀里任性的大哭,她也会摸摸我的头,对我说“小伊恩是妈妈的骄傲哦”。
因为我这么相信着......
我明明,那么努力了。
可是,那个彼时里的人,已经在冥河的彼岸,回不来了。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惩罚我啊......
妈妈......
我真的好想你......
“都是真的。”莓突然出现在我身边,“这一切。”
我擦干眼泪。
“怎么可能,天书只能创造幻境......”
我不需要谁的安慰。
“你从来没想过自己为什么会被选中,成为神使,执行天命吗?”
我摇摇头。
“书页早在你出生前就附在了你母亲的身体里,因此你才会拥有干涉幻境的能力。”
莓停顿了一下,眨了眨眼。
“这其实是个悖论。未来的你撮合了你的父母,因而你才能顺利出生。你的出生让你拥有了干涉幻境的能力,出生后长大的你回到了最初的梦境来,完成了亡者的心愿,解开了幻境。这一切看似不可能,但事实上它就是发生了。”
“是吗......”
“抱歉。”
“嗯?莓......你有什么好对我抱歉的。”
“如果我能打破规则,在那之前干涉的话......”
“别说傻话了,那样你会被神明大人惩罚的。”
“......”
说话间,远处传来悠扬的钟声。
是午夜十二点的钟声。
这一刻,我正式成年了。
“扫墓的时候,我会陪你去的。”
她说完,就化作一团白雾消失了。
“谢谢你,莓。”
“亲爱的爸爸、妈妈,请好好看着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