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浮在半空中的水晶板面，魔法餐桌。
头戴高筒黑礼帽的魔女，夜幕下摇曳着微光的蜡烛，刻印着怪异符文的纸牌，忧心忡忡的少女，和粗糙的木板凳——这些都不重要。
“呯”的一声，空了的木制酒杯落下，杯底还留有吐着泡泡的啤酒沫。少女跳下高脚吧台椅，推开触感粗糙、挂着蜘蛛网的酒馆大门，独步于街头。
与这座山脚下的平凡小镇毫不相衬，于冰川峭壁瑰然绽放的黄蔷薇，是这片银装素裹的灰白世界唯一的色彩。
无论是赶路的旅人，还是拾柴归来的平民，亦或是刚刚结束酒局的醉汉，都会禁不住侧目感叹，到底是谁家的姑娘生得如此迷人呢？
“没错，就是我。”
“观众请安静一点！”她的眉头连着皱了两次，“呜哇......你一股酒味。”
贝丝一脸不满地打破了我刚起了兴致的微醺状态。
不善于隐藏自己的情绪，这是贝丝的坏习惯。作为一名合格的旅人，即使遇到令自己产生不愉快的事情，也要用甜蜜的笑容回敬。
——就像我现在的表情。
我从口袋里掏出镜子，仔细地审视自己的笑容：眼角的弧度，嗯嗯，满分；脸颊的柔和度，不错不错；嘴角上扬的曲线，稍稍有些僵硬，不过不影响整体的观感。
“眉毛啊，眉毛。”
贝丝捏着鼻子，手指隔空朝我脑门上戳。
“惹了我的家伙还对我压制怒火的甜美笑容有什么意见吗？”
“呜哇，青筋都暴出来了，好可怕～”
……这家伙真让人火大啊。
浓厚的鼻腔音让她的话声听起来就像《精灵市场》里描述的地精一样，虽然我从没亲耳听过，那毕竟是传说中的生物。但是书中描绘的它们有着暴躁的性格，简直和贝丝如出一辙。
如果我提前衰老的话，贝丝至少要付一半以上的责任。
“两位的关系真好啊，难道是一同修行魔法的姐妹吗？”坐在贝丝对面的姑娘从一旁插到我们的话题中，在这之前贝丝正为她进行占卜的仪式。
仔细想想，顾客主动参与到我和贝丝的“友善”互动里来还是头一次，
“咦？倒也不是……”
“等一下！”我赶忙捂住贝丝的嘴，“没错，是的。虽然我们发色不同，嘛，同父异母的缘故啦。比起这个，您来猜一下谁是姐姐谁是妹妹呢？”
“就算你让我猜，我也......”她犹豫着将视线在我和贝丝的身上挪动，最后把目光停在了贝丝的身上，“虽然只是凭空猜测而已啦，不过我觉得你应该是姐姐吧？”
贝丝这次没有再表现出迟疑，反而在听到女孩的答案后立刻露出了坏笑。
自己主动提出的问题却遭到了否定，我实在没办法一声不吭地把来自贝丝羞辱的眼神吞进肚子里。
“虽然没有责怪您的意思，不过，顾客小姐，难道不是我看上去显得比较成熟吗？”
“唔。”她稍稍皱眉，仔细思考了半晌，突然像顿悟了般两手一拍，“原来如此！判定的标准是所谓的‘气质’呀！”
“这么讲也没错啦......不过我比较好奇您刚才到底是用什么作为判定标准的啊？”
“发色。”
“咦？”贝丝和我异口同声。
“或许听上去有些怪怪的，不过橙色比金色表现得更加热情和沉稳。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理解而已啦。”
月光落在她的肩上，清楚地映出她脸侧的轮廓，正面却显得更加阴暗。因此就算她的语气柔和，我也难以说服自己相信她那奇怪的解释。
我假意懊恼，挠着后脑勺绕至一边，上下打量着她。经过刚才一番对话后，警惕心令我不得不重新开始审视眼前这位温文尔雅的姑娘。
简单扎起的棕色马尾辫搭配一袭纯白的连衣裙——她的服饰虽然朴素，却不显得老土，一点也不像这座小镇的住民。
我试探道：
“诶？我才注意到～顾客小姐，您的裙子好漂亮呀。像奶油一样蓬软，一定是用名贵的材料编织而成吧。”
“只是普通的居家服而已啦。很令你在意吗？”
“在意倒也谈不上。只不过，服装可以作为符号抽象地表现一个人，往往会成为引导时运的重要因素。”我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尔后篠然冷下语气，“这个问题也只是占卜里的一环，占卜而已。”
贝丝心领神会，没有从中插话打断我，留下我和她面面相觑。
这会儿，山中刮来清爽的晚风，穿过镇民们取水的河谷，贴着因日久风化而被打磨锃亮的石砖前进，将今年的最后一份秋意送到我们面前。
她按住驭风拂动的发梢，露出楚楚动人的笑脸：“我叫露西娅，是名画师。”
○
过于多疑，这是我的坏毛病。
常年行走于南方贫瘠的土地上，和经历过太多帝国内外争斗的纷扰，我不得不锻炼出翔鹰一般敏锐的警觉。
那里是原罪野蛮生长的黑土地，也是随时会在脚边绽放死亡之花的深渊前哨，若要与蛮荒亲密拥抱，必须摒弃天真的念头，哪怕只是个性中的一丝一缕也必须清除掉。
说再多，也不过是我为自己的无礼找的托辞——
以上的忏悔，全部来自我和贝丝的二人小剧场的对话内容。
“茶泡好了。”
露西娅的声音从厨房里飘出来，结束了我和贝丝的争论。
“里面加了些牛奶，可以解一解酒，不然睡醒起来会头疼的。”
我抬起头，视线跟随她手上的动作落到桌上。除了装着饮料的杯具，餐盘里还整齐地摆放着盛糖的小罐子和汤匙。
我接过她递到手上的茶杯：“谢谢。”
“以前，因为夜间工作的原因，家父也常常在傍晚饮酒，据他自己所说酒精能够带去灵感。但是，‘头好痛啊，宿醉真的太难受了’，常常听到他在第二天正午起床时这么说。”
露西娅小姐模仿大叔语气的时候，就像只海狸伸懒腰一样。不知道为什么，我脑子里冒出了奇怪而又有趣的画面。
“令尊也从事画师的工作吗？”
露西娅摇摇头：“他是雕塑师，因此家里总是在深夜响起乒铃乓啷的动静。”
丢进一小块方糖到杯中，尔后轻轻搅拌，金属勺子与杯壁碰撞，发出了清脆如银铃的响声，令人陶醉。
我被这特殊的音色吸引了注意力，再仔细观察杯身：精致的浮雕环绕其上，以叶形装饰连串独角兽、半人半兽的森林之神以及自由玩耍着的精灵，勾勒出欢欣喜悦的气氛。
如此奢华诠释了灵秀的自然气质，这个茶杯的设计一定出自名家之手，并且是我十分熟悉的风格，或许就是她父亲制作的。
意外之余，我开始在记忆中搜索露西娅这个名字。
“这个质感和色泽，是用绿宝石粉尘和骨瓷混合烧制而成的吗？”我又用食指轻轻敲击茶杯，不禁感叹，“而且比例和火候掌控的十分准确。”
她点点头。
“这种材料很稀有呢，就算在王宫里也是宴会专用的......”
说到一半，我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贝丝一口咖啡还没送进嘴里，也吊着下巴一脸惊讶地看着我。
“那什么，我曾经在王宫内做过王女的伴读侍女，平时耳濡目染，所以也认得一些啦。”
比起我有些此地无银的过度反应，露西娅只是莞尔一笑：“有这么漂亮的侍女小姐服侍，伊恩大人一定很开心吧。”
露西娅小姐看上去就很聪明，实际接触起来更是让人捉摸不透。
既然我的伪装连笨蛋界的代表贝丝都能轻易识破，我想，此刻的我大概也已经暴露了吧。
不过既然对方没有直截了当地挑明，那我大可以把糊涂继续装下去。
毕竟也有可能是我想多了。
“露西娅小姐，您说自己是画师，我对画作一向充满兴趣，可以的话，我想参观一下您的作品。”
似乎是我突然其来的请求在她意料之外，她捧着脸颊歪头思索了一小下。
“可以哦。”
她拎起油灯和裙摆，并且第一次抬起了眼睑，露出了蓝宝石般晶莹剔透的瞳眸。
“这边，工作室在楼上。”
○
从鞋底传上来的微微震颤说明这副木制的楼梯正勉强支撑着我们三人的体重，还不断地发出“咯吱”声抗议。
托这楼梯的福，摇摇欲坠的感觉带来的不安让我分了一大部分的注意力在脚下，我才注意到这一点——包括露西娅本人在内，整间屋子都氤氲着富有艺术感的气息，可唯独这架楼梯不仅普通甚至可谓之破烂。
既然家主是精通工艺的雕塑师，为什么会设计如此普通的楼梯，并且不管不顾以至于年久失修。
“年久”二字从脑海里飘过的一瞬间，不知从何处窜出来的数只无形的手将其抓住，陡然在心间刮起阵阵寒风。
——露西娅的父亲在哪？
夜半时分找魔女占卜，与平凡的小镇格格不入，把看上去不怎么友好的陌生人邀请来家中做 客，不仅行为诡异，仔细想想看，露西娅简直就像隐匿于迷雾中一般被神秘感包裹。
隐约中，我开始怀疑这一切是否与天书作祟有关。
没有线索的猜测就像没头的蒸汽列车一样，毫无推进力可言。想要弄清这一切，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二楼的内景就像在屋外看到的一样，向阳一侧的房顶是个大大的斜坡，两个方方正正的矩形缺口嵌入玻璃，白天阳光便能肆无忌惮地闯进来。
地板上摆放着一把躺椅，融合了十分典型的东西方元素，椅背上下粗中间短的设计形似沙漏，或许是采用了帝国国内流行的风格。
椅身与地板的倾角和房顶平行，并且正对着其中一扇玻璃窗，其用途不用猜也知道，设计本身肯定就是为了在此处观星而做的。
“感兴趣的话可以躺下试试哦。”露西娅发现了我一直盯着椅子看，“冰之国的星幕总是很漂亮的，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看到流星。”
“露西娅小姐的话，会对星星许愿吗？”
在椅子上躺下后，视野中出现了三颗相较于身边要明亮许多的星星排成一排，或许是白羊座，也可能不是，反正我怎样都看不出羊的形状来。
“我相信。多一份希望，总比一无所有要强。”
“一无所有？怎么会，你有这么多价值连城的工艺品。”
这句话脱口而出的时候，我压根没有意识到露西娅说的“一无所有”指的并不是物质上的东西。
“也是呢。抱歉，我有些消极了。”她总是保持着笑容，“比起这个，不是说想看看画吗，在这边。”
她拉开帷幕，另一侧的墙面上挂着数多大大小小的相框，里面裱有落款为“露西娅·金”的画作。
其中一幅男人的肖像画很难不引起我的注目——眸子没有上色。
被好奇心驱使着，下意识间便走近了过去。虽然料想到了这副肖像画相较之它的“同伴”们一定会特殊些，但当画作的细节呈现在我眼前的时候，还是令我不得不感到惊叹——每一根线条都通过明暗交替和色泽变化产生的纹理表现出一串字符，使用的是精灵语，意译过来则是“愿你在天国安息，父亲”。
正因为儿时的伴读侍女是位半人半精灵的小姐，我才得以精通精灵语，甚至是其中最晦涩难懂的祈祷语部分。这一直是令我十分自豪的社交工具，但我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后悔识得异种族的语言过。
我开始为自己之前做出的种种无礼行为感到愧疚......她也只是个失去了亲人的女孩子，仅此而已。
“是还没想好要怎么画吗？眼睛。”我回过头去。
“不，只是没有那种颜料。”
“要画成和你一样的瞳色吗？”
她稍稍昂头思考了一小下，然后给我肯定的回答。
“露西娅小姐的瞳色很特殊呢，想要在纸张上用颜料还原很困难，除非......”
“除非用青金石制成的群青色。”她似乎知道我迟疑的原因，但还是弯下眉眼，“想不到你对绘画的知识也有涉猎。”
一点点啦，我不好意思地回应这突如其来的夸奖。
“即使用酞青蓝和玫瑰红也调不出来吗？”
贝丝在一旁插话，鉴于她的一贯作风和在此之前对屋子里的艺术品展示出的种种呆滞表现，这句话从她嘴里说出来无法不让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喝醉了。
“颜色的近似度倒是没问题，但是在光泽上差了很多，群青蓝要亮许多。”
原来如此。贝丝的兴趣一下子消退了下去。
我正在脑子里想有什么办法制作出能够取代群青蓝的颜料的时候，叩门的响声从楼下传来。
“我去应门。”
“麻烦了。”
下楼的时候我特意踩在墙壁上弹跳下去，这架楼梯总是让我产生不好的预感。
透过门上的猫眼，勉强能看到外面站着个青年，从上半身的着装来看应该是镇子上的人。他的表情显得很迷茫，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一样。
“您好？”我开门迎客。
“你是谁？我路过的时候看到房子里的灯亮了，就赶紧过来了。露西娅在吗？”他一边说着，脑袋还想越过我往房间里张望。
“一口气问这么多问题，我该先回答哪个。而且在问别人是谁之前，难道不该先自报家门吗？”
“哦对。”他有些手忙脚乱的，“我是艾伦·诺德森，是露西娅的，她的......”
他的话声越来越小，小到我都想把口袋里的龙骨号角拿给他当喇叭使了，当然，前提是他不怕把龙群引来这边的话。
“男孩子干嘛扭扭捏捏的，有话就直说啊。”
“我和她，那啥，是恋人。”
“嗯？”我在脑门前竖起一个大大的问号，后面跟着一个括号，里面写着“不信任”三个字，“我怎么没听露西娅提起过，她还有个小男朋友？”
“是真的！”他想证明自己的时候倒有些男子汉的模样了，“几周前露西娅说要去山的那边的矿场寻找青金石，之后就没了音信，这间屋子也就一直黑着。”
据我所知，冰之国乃至整个北方联邦地区都没有青金石矿，主要的青金石产地都聚集在南部联合王国的南方边境——魔族的巢穴，阿加雷斯。
即使强如帝国也不会贸然进入那片瘟疫之地，而是选择使用先进的工业技术人工合成青金石。
等等，不对。
我好像有点弄明白不祥的预兆是什么了，于是赶紧继续问艾伦：“几周？你是说在这期间露西娅从没联系过你？”
他一愣一愣地点头。
如果他没有在撒无聊的谎言欺骗我这个路人的话，那这该死的屋子里正和贝丝待在一起的家伙是谁？
贝丝！快出来！——我刚想这么朝里面喊，被我呼唤的人就撞碎天窗的玻璃从二楼摔下来，像我们初次见面时那样落在我面前，只不过这次她浑身都是伤口。
“本来想再享受一会用露西娅的灵魂愚弄你们的快乐时光，可惜搅局的家伙来了。”一头白色长发的女生坐在屋顶上，半张脸还是露西娅俊美的面庞，杀气却从她另半张脸露着寒光的银瞳里射出来。
那双恶魔般的吊梢眼我再熟悉不过了，比起利用亡者未了的心愿更喜欢生者主动进贡愿望的极恶之徒——天书的封面，艾普莉尔。
“露西娅的灵魂？你把露西娅怎么了，求你了，别伤害她。”
艾伦试图和艾普莉尔交涉，虽然我十分清楚那是毫无意义的，但也没打算阻止他。
“我怎么忍心伤害她呢，那么善良孝顺的孩子，嘶～正因为她拥有这些美好的品质，她的灵魂才如此醇美，嘻嘻。”
“你这家伙可真变态啊。”我嘲讽了一句。
“你不用急着惹怒我，就是为了解决掉你我才来到冰之国的。”她用轻佻的表情向我摆出“小·伊·恩”三个字的口型，尔后转向一边，“喂，旁边的小年轻，如果你真的那么爱露西娅的话，我可以给你个机会。把你的愿望交给我，我就还露西娅自由，反正我也腻了。”
艾伦前倾身子，刚要开口答应的时候被我拉了下来。
“别犯傻。普通的愿望可满足不了她，她想要的只有与灵魂骨肉相连的誓愿。”
“只要能救露西娅，让我怎样都可以！”
“你清醒点！想想看露西娅的境遇，看看她那张脸，恐怕露西娅的灵魂已经被蚕食到即使杀了她也无法复原的地步了。要是你主动把愿望交给她，不仅露西娅回不来，你就连思念露西娅的机会都没有了。”
“不试试怎么知道！”他猛然挣脱我的束缚，向前方冲过去，“我愿意！把我的灵魂拿去吧！相对的，你要释放露西娅！”
“很好、很好。伊恩，你瞧，多么令人羡慕的凄美爱情啊。”艾普莉尔收起翘到天上的二郎腿，伸出手从艾伦的身体里剥离灵魂。
艾伦自愿做出的决定，我无法阻止他的意志。
贡献愿望的仪式也无法用刀剑斩断，我只能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看着这场悲剧以艾伦的最后一声哭嚎结束。
“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国民迈向死亡，却什么都做不了的废物王女，没有什么感想吗？”
“啊？关我什么事。”我抱起贝丝准备离开。
热衷于生者的艾普莉尔制造的幻境比一般的天书还弱，不可能困得住我；相对的，生者的愿望只要没有完成，我也无法将她封印回收。
这是个悖论，被困在艾普莉尔制造的幻境里的露西娅失去灵魂而没有了神智，即使找到群青蓝，她也不可能完成肖像画。
“你这家伙，还是像以前一样冷血啊。”她用着愤愤的语气，脸上却挂着诡异的笑容，“唉，你知道我现在最后悔的事情是什么吗？”
我没理她，扭头就走，她则意料之中地追下来挡在我的面前。
“滚开。”
“如果你知道刺杀国王和王后的贵族是受我的指使，还能这样泰然处之吗？”她像跳舞一样转了一圈，“可惜啊，这样你唯一的弱点也没了......”
我压根没听她说后半句，也不想听她向我解释前半句。
当下，我只感到怒从心头起。从我自己的眼睛里迸射出的火星子遮蔽了我的视野，“滋啦滋啦”的响声填满了我的头骨。转向朝窗户玻璃中的倒影看去，我的瞳眸上一个接一个地浮现出一串刻印。
——这是神格的象征。
天空像被油漆滚筒粉刷了一样，层层染上黄昏的颜色；乌鸦在每一处建筑的屋顶上聚集，都蠢动着脑袋直勾勾地盯着艾普莉尔。
“什么鬼？！”她惊叫一声，随后流光一闪，一块雕饰精致的金边怀表出现在她手中：“以为造个装神做鬼的结界就能吓到我吗？”
她操纵手中的神器，表上的指针开始旋转。但，只转了半圈，整个表盘猝然破碎，弹出来的玻璃碎片吓得她往后一倒。
“可恶，为什么没用！”
她爬过来想要捡怀表，被我连表带手一道踩在脚下。
“啊啊啊！好痛！！对不起！！”她就连求饶的表情都那么扭曲，让我忍不住多碾了两下，“我只是逞一时嘴快，国王王后的死和我无关，真的，你相信我，伊恩大人，求你饶了我吧，那只是个玩笑话。”
“我看起来像是喜欢开玩笑的人吗？”
“贱人！我都这样求你了，去死吧，你这肮脏下贱的凡人！”
她咋呼一声，扯我裤脚的手绽放魔力的光芒。我当机立断，掏出织星将她头颅斩下。
我唤下一群乌鸦，命令它们一部分将艾普莉尔的尸首吃掉，另一部分待在原地守护失去意识的贝丝。
然后，追到冥界去，彻底毁掉了她的灵魂。
○
擅自毁坏天书，我原以为会招致莓的盛怒，没想到她这次意外的好说话。
“封面没有记载神的知识，无法正常回收也没关系。”说这句话的时候，她一直盯着我的乌鸦看。
“啥？既然这样你咋不早说，那家伙三番五次地来惹我。”
莓朝它们拍拍手，它们就排着队跟在她屁股后面，领头的那只则落在她肩膀上。当着主人的面叛变，看着莓面无表情地和乌鸦互动，我已经在心里思考着换哪一种守护兽比较好了。
“艾普莉尔原来也不是坏孩子。她堕入人间后本能地寻找愿望，但大多数人的愿望都充盈着无止境的贪婪和卑劣的恶意，这些愿望作为书的内容填补在书封中，致使艾普莉尔腐蚀堕落，成为了邪恶的集合体。”
她摆摆手，乌鸦们就散开了：“不过，书灵的灵魂不会消逝。被你毁掉了的艾普莉尔的灵魂会散作碎片在冥界游荡，总有一天会卷土重来。”
“是吗。那样的话，希望我下次叫她滚蛋的时候，她会乖乖听话。”
○
幻境消散后，我在屋子里找到了失神的露西娅。
她的双眼深陷，一道道干涸的泪痕印在干燥而皲红的脸颊上，若不是还能够感受到她微弱的鼻息，我或许就掉头走了。
那副样子简直不像是仍然活在这世上的人了，蜷缩在角落里的身影看起来落寞悲伤。
我宁愿相信昨晚在发生不愉快的事情前，我都是在和真正的露西娅相处。虽然仅有一晚，我也想尽可能地珍惜这份友谊。
因此，我才决定做这艰难之事。
我唤醒神格，和露西娅额头碰额头，窥探她碎如星屑的记忆片段——
“露西娅，家里没酒了，回家前记得打一些回来。”“不记得——”
“露西娅，生日快乐！喏，送你的裙子。快去试试，这可是你老爸的得意之作～”“鉴于你满手的扎伤，我对质量深表怀疑啊......你看，左右都不对称。”“怎么会？让我看看。”
“我瞧瞧，哟，画得不错嘛，总算是继承了点你老子的优秀基因，嘿嘿。你上学成绩那么差，又没别的技能，要是我哪天突然翘辫子了，你至少能靠这门手艺混口饭吃。”“喂！”
......
意识的深海区还有更多的回忆，但已经够了。
保存下来的记忆都是露西娅认为美好的部分，知道这一点就足够了。
露西娅只是把必须割舍的当作赌注走进艾普莉尔设下的赌局，而在那之前，她早已将希望的种子深埋心底。
等候在门外的风火山林四人受我之托，将露西娅带回王宫照顾。和他们道别后，我也继续踏上和贝丝的冰国之旅。
坐在马车里上下颠簸的时候，我看着依偎在我怀里熟睡的贝丝，突然觉得露西娅的遭遇似曾相识——就像面隔在我们之间镜子：就算这五年我过得很难，但一想到当初被父母的温柔填满的回忆，我便能够在这满是痛苦的泥沼里满足地呼吸到一口新鲜空气。
我当然敢去想，这么寂寞的世界，不能想美好的事情才是真正的绝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