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对于我而言,一周的时间里或许只有今天是属于自己的,待会儿录完了我还要去照顾朋友酒吧的生意,所以我可能会长话短说。
咳咳,听好了,陌生人,我是来自地球历公元2222年的孟想,今年二十八岁,居住在这个时代里一个名为‘东亚行省’的地区里的一个边陲小镇里,职业是机器人情绪修复师。听起来是不是挺蠢的?其实确实蛮无趣的,毕竟为了确保它们不会失控,送来的机器人都在事先被关闭了总电源,连聊聊天也不可能。
还记得那是三年前吧,我刚从事这个工作的时候,我曾经偷偷违背规则把一个机器人的电源打开了。结果它竟短路发起狂来,差点把工作室的地板给掀了个底朝天。好在最后几个同事帮我控制住它,我也侥幸只得到了被辞退的惩罚,执照没被吊销。只是可怜了老板的那只老黑猫,被吓出了心理阴影,自此再也不敢看会动的金属东西。
自从被辞退以后,我的职业履历上就多了不光彩的一笔,再也没办法应聘工资能供我留在这座大城市的公司,于是只好跑回生养自己的那个小镇里,靠父母留下的遗产开了一家私人的机器人情绪修复诊所,勉强能养家糊口。说是养家糊口,其实也就是养活自己和家里的一条大黄狗。哦,跟你介绍一下,我家的狗,隐德来希。来,跟这位先生或女士打个招呼吧!(孟想摸摸狗的头)
汪!(狗的叫声)
它很亲近人,相信它一定会喜欢你的。
我这个人一辈子平淡无趣得很,相似的生活估计还要再过上几十年,实在没什么好说的。我没什么家人,唯一的婶母前年还因为失忆症进了疗养院,每次看见我就喊我‘表弟’,显然是把我和先父搞混了。我会把每个月的工资抽三分之一出来汇给医院,来供养我这位孑然一身的可怜亲戚。
我现在只有一个朋友,叫穆彪,很霸气的名字吧,但他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文艺青年。大学中文系毕业和我一样去大城市闯荡被拒之门外以后,他在我住的小镇上开了一家以文学为主题的小酒吧。起初还能回本,却又赶上社会经济衰退,酒吧整天门可罗雀,每次去的时候,都能看到沾着鸟粪与蜘蛛网的‘巴尔扎克’和‘托尔斯泰’在门口面面相觑……所以他只好拜托自己的朋友偶尔光顾撑撑门面,给匆匆路过的行人和机器人一种‘这里还有人来消费’的错觉。这年头啊,谁都不容易。
至于感情嘛,我不想多谈,毕竟确实也没什么好谈的。就这么说吧,将近而立之年的我,不曾共享过任何一个女孩的青春,倒是因为不合时宜的表达心意被泼过不止一次冷水。行,这个话题就此打住,我现在是坚定的独身主义者。
说了这么多现实的话题,也是时候该谈谈和我名字同音的那个东西了。听一个失败者谈梦想是不是挺讽刺的?即便如此,我还是想固执地多说几句。这倒不是因为你和我到了那种无话不谈的关系,相反地,正是因为我和你素昧平生,所以有些话反而可以无所顾忌地畅所欲言。
青年时期,我曾梦想做一个哲学家。对,你没听错,就是像康德、黑格尔那样的被现代社会遗忘的哲学家。我怀着强烈的使命感企图以自己为灯塔,唤醒这个精神日益堕落的社会里沉睡的崇高与深刻。然而,当我做这个带着青年人狂妄气质的决定时,我只是一个平凡到极点的专科学校计算机系学生,整天好吃懒做、苟且度日,却自命不凡地以为自己不用努力也能成功。所以,当三年过去后,我几乎一事无成。除了一个个来不及实现的学习计划以外,什么也没有。我就这样没有任何准备地被抛进社会这个大染缸里,被迫让现实染上了原本不属于自己的色彩……
喂,隐德来希,别叫,我知道外头有人等着,就快了。(孟想轻拍几下狗的脑门)
我想告诉你的就一句话,一句古老的箴言:“认识你自己。”希望你能用自己的一生来践行吧,别像我和其他许许多多的年轻人那样,因为对自己有着不切实际的幻想而没能抓住让自己的潜能充分发展成现实的最好机会。如果你和我一样正在充满遗憾的回忆里苦苦挣扎时,也请和过去的自己和解。别去过分美化自己的过去,也不要为过去的遗憾与失落执着。因为这都会令你踟蹰不前。今天的你,正是由过去的一切塑成的,少了任何一点,你都不会完整。
最后请回答我一个简单的问题,我知道自己不能亲耳听到你的回答,所以请你在心里默念吧。如果你的年代有那种可以直接让意识穿越时空浮现在人脑海里的高科技的话,请把目标时间调到公元2222年8月10日11时45分14秒。我的问题是:“英特纳雄耐尔的梦想在这个世界上实现了吗?”
……(孟想合上双眼,大约10秒的沉默)
啊,看来在你的时代,人类还没有这样厉害的科技呢哈哈。
其实这个问题我不该问出口的,因为我的历史观告诉我,这一天一定会到来。不过自从马克思预言资本主义灭亡的19世纪以来,这将近三百年间,历史一直处于周而复始的曲折中,上升得是那样缓慢。无论是21世纪可控核聚变与可量产超导材料的普及,还是22世纪的月球基地的建立、生命科学的重大突破与量子计算机发展起来的可用于计划经济的新控制论,都在推动世界往共产主义社会过渡的过程中遭遇了各种各样的阻力,其中主要都来自与人类内部。这不由让我们产生了对未来极其悲观的想法。尽管我带着乐观主义精神执拗地坚信人类的能动性,但如果我能提前从你们这些后人口中得知确定的结果,那我则能在精神上更加坚定对人类未来的乐观,只可惜光速是有上限的……
没关系,不管‘现在’以何种面貌呈现给我们,我们依旧需要坚定不移地去相信‘未来’,因为希望是我们前进的最根本动力,哪怕它会一次次地辜负我们。
行啦,陌生人,我要讲的就这么多。愿这些话能成为你的独家记忆,在你的精神世界长存,但愿,但愿……”
面前的图像慢慢模糊,渐渐沉入苍白的背景里,与此同时,《爱之梦》的音乐声响起……
我取下FR(full reality)头盔,从“茧”中把身子艰难地撑了起来。将近一上午的亲历与见证,我终于把《莫失莫忘》的序章通关了。对于这种叙事类的游戏,倒不如把它称为“沉浸式体验小说”更为合适。事实上,整个游玩过程中玩家只是一个旁观者,其实并没有什么过深的参与感,比起近年来开放性、自主性极强的几款FR游戏来说,的确有着不小差距。而且,在全封闭式的“茧”里待一上午一动不动实在是太累了……
不过这毕竟是三十年前的先驱之作,必须要考虑到它的历史局限。据说这款游戏在发行以后不久就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功,堪称游戏史甚至是艺术史上的一大传奇,而这部作品的剧本创作者郭璩先生也就此享誉整个世界。
只可惜他性格过分偏执,到了后期竟为了寻找创作灵感发了疯,最终死在了精神病院里。
我走到洗手间,舒缓几下筋骨,点起一支香烟。烟一到嘴中,头脑里就顿时浮现出一些杂乱的思绪来。
自从时光胶囊博物馆在全球各地由政府牵头开办以来,近一个世纪的时间里,有不知多少的男女老少将自己的生活寄存在那里,传递给后世的某位有缘人,让他能够聆听一段跨越时空的心声。
只可惜这座即将荒废的小镇已无财力供给一座大型时光胶囊博物馆继续维持。两年前博物馆就停止了录入时光胶囊业务,开始向社会各界低价出售这五十年以来的胶囊。因为胶囊数量过于庞大,博物馆也打破了自己以前规定的“一人只能领取一只胶囊”的规定,开始把它们像普通商品一样抛售……
我深深叹了一口气,将烟头碾死扔进垃圾桶,随即举目望向窗外。天边寥寥几艘私家飞船正向着西方渐行渐远,在目力难及的盲点消失不见。那里既是夕阳坠入地平线的方向,更矗立着一座座无数个像自己一样的青年所向往的“梦之都市”。
这个世界的割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不断地追问自己,却得不出什么答案。或许这是人类学与社会学家该思考的事?反正不是我这样的人能给出答案的。
我紧盯着右臂的机械义肢,轻轻握了握拳。指关节已经有些微微生锈,该送去翻新一下了。我用左手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左眼,上个月刚去城里植入了最新时髦的纳米级扫描仪,现在还有些排异反应。
孟想的只言片语开始以记忆残片的形式萦绕在我的脑海里。
“International……”
这个过分遥远的词汇上一次听身边人提到还是上学的时候。当时在历史课上隐隐约约听到老师说了一句什么“人类社会发展的必然”。只可惜自己当时只顾着在睡梦中玩最新的梦境控制器,根本没怎么听下去。
现在想想,这个词汇除了出现在教科书的角落、电影游戏小说角色的口中以外,似乎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从小到大,身边人每次聚在一起谈话也都是关心省内几家大的游戏公司出的新FR游戏好不好玩、烟花巷新开的几家青楼进口的**机器人性不性感还有自己身上又新植入了哪些最近流行的义体。即便偶尔在网上能看到几篇有关什么“revolution”“comrade”之类的帖子,也都是一群喜欢猎奇事物的小众角色扮演爱好者的cosplay与集体高潮。
以前在书里看到过,我脚下的这片土地曾经是由我们祖先建立起来的无产阶级政权的领地。在四个世纪以前的几十年短暂岁月里,这里的社会真正实现了人人平等。可为什么这一切没能延续下来呢?
我不禁回忆起2178年新控制论领袖魏来的叛乱事件。当时教科书是怎么说的?“企图用危险的科技手段危害社会根基、破坏政权稳定”好像是这样。然后他就以叛国罪被处以极刑,半辈子的研究资料也被全部删除。我当时听着还不以为然,觉得邪恶的东西就不应继续留下来祸害人间。但现在斗胆想想,万一他成功了呢?
……
就好像开启了脑内的自我保护机制一样,我的思想自动停止往下运行下去。已经过去一百年的旧事现在无论怎么假设也没用了。
当我再抬起头来观察周围的客观世界时,突然发现身边多了一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年轻男子。
我上下仔细打量着他,这位同龄人样貌着实不凡。粉色的莫西干头的发根竟是浅浅的绿色,高耸的颧骨、深邃的眼窝、瘦削的面颊上星星点点镶嵌着形状各异的金属装饰物。他的皮肤可以用“惨白”来形容,与他上身那件黑得油光发亮的夹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下半身倒没那么浮夸,紧贴皮肤的紧身牛仔裤下是一双尺码不大的灰蓝色帆布鞋。
“多么标准的后现代年轻人。”我在心里默默想着。
当我正准备从他身边走开时,年轻人突然把他静凝窗外风景的目光收回,转过头来叫住了我。
“老兄,你也是来体验《行星远征记》的吗?”
“不,我对那种过分刺激的游戏不感兴趣,我并不擅长开宇宙飞船和死光武器射击。”
“是吗。我倒挺喜欢这种能在广阔的天地里尽情施展拳脚的游戏,只不过我今天玩的不是这种类型。寻梦公司的老游戏,《重返童真》,可听说过?”
本想找个借口草草结束话题的我听到他居然同是寻梦游戏的玩家,不禁想多寒暄两句:
“哦?巧了,我一上午都在推寻梦的《莫失莫忘》。如果没记错的话,这两款游戏是郭老的前两部作品。”
“哟,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同好啊。”他那双淡蓝色眼睛顿时迸射出激情的光芒,这时我才突然发现他苍白的面颊上竟沾着未干的泪痕。
他继续说:“明明都是快二十岁的人了,居然还会为这种小儿科的煽情情节落泪,还真是没用。”
他一时收不住泪水,想以几声蹩脚的笑声掩盖过去。
“《重返童真》这部作品我只是略有耳闻,不知能不能跟我说说它的具体情节?”我本想这样问他的,现在还是把话头咽回肚子里。
没想到他主动问我:“你知道我为什么哭吗?”
“虽然对这部作品只是略有耳闻,但既然你这样问我,我想应该要么是被里面的情节打动,要么就是从故事里看到了自己。”
“是啊。刚才伏在窗边俯视这座小镇,无意看见了西边的平民聚集地虫卵区正在进行大规模拆迁。那是我小时候和祖父母住的地方。一想起那些寄托着自己和亲人伙伴度过的悠悠岁月的建筑即将不复存在,心里总归浮现起一丝失去依托感的空虚和悲凉。我都要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却还在为过去的那些舍不掉的回忆牵肠挂肚。”
“为什么一定要舍掉呢,带着这份回不去的美好坦然地面对现实,继续生活,不也挺好?”
“可是我想,我终究还是一个懦夫。有多少人能积极地主动拥抱生活?多的还是在不得已中被生活拖着往前走罢了。今天玩了《重返童真》后,我一直在想,如果我像男主角席望一样坚定而决绝,与肮脏的成人世界一刀两断,用一生的时间在现实里构造出属于自己的童年岁月,结果会怎样?我无法给出答案。舍不得璀璨俗世的我做不到轻易将自己的一生搭进一项事业。所以我的泪水,有一部分是为自己的懦弱而流。”
说着说着,他垂下头来,开始像失控的机器人那样盲目地踢着空气。
“你不是懦弱的,不过于选择了不同的道路。席望选择了永远停留在童年岁月,于是为自己的停滞不前付出了一生的代价,最终实现了永远停留在FR世界里的梦想。而你选择将童年珍藏在记忆的角落,带着它教会你的希望与勇气面对未来的挑战。人的所有选择说白了都是为了对得起自己,没有正确或唯一的道路。”我用一种自己并不会对朋友用的说教口吻劝导他。
“可是我两者都做不到啊。和多数人一样,我也是个被生活拖着走的人。比起坚定不移地选择逃避或面对,我却不由自主地会在各种时候游移不定。当生活一帆风顺的时候,我会觉得前途一片光明,未来广阔的鸿图正在我面前徐徐展开;而当我的人生失意时,我又会想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不去理会**的残酷现实。我所痛恨自己的,并不是选择,而是摇摆啊!”
我想起了孟想录入时光胶囊的那句忠告。
“认识你自己。”
“唉?”
“包括我在内,世界上所有人都无法保证自己在遇到任何事都能坚定不移地坚持下去。游移不定,才是世人的常态。而在游移和摇摆之后怎样抉择,为自己的选择又能做到怎样的程度,却是因人而异的了。去反思自己能做到何种程度,并坦然接受自己能力的不足,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量做到最好,即使做不到最好也不气馁。人生的路还长着呢,何必因为一两次受挫就否定自己呢?不过人生总会有些忘不掉放不下的人或事,有些悔不当初的选择或遗憾,对于这种情况嘛,就全看自己。走得出来也好,执着终生也罢,都不是像我这样的外人可以横加指责的。所以,放下心中的执念吧,人有的时候就是得和自己做妥协啊。”
我在结束这番说教后,做出一副师长模样,把手轻轻搭在年轻人的肩上。
“谢谢你。虽然我现在还一时无法完全接受你所说的,不过还是必须感谢你对我的帮助。给我点时间好好想想,我一定会做出自己的选择。”
能看出他很想对我表现出善意,不过似乎他不太擅长,所以冲我笑得很笨拙。
“我们萍水相逢,聊得投机,只可惜很快又要相忘于江湖。在临走之前,我想送一件不足为提的小礼物,请你收下。”
他从夹克内层口袋里摸出一个不到巴掌大小的圆柱物体,接着说:“这是我从市博物馆里淘来的五个时光胶囊之一。我已经看过前面四个,现在还剩下一个,现在把它送给你。”
我感到他是个直性子的实诚人,于是不装客套,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接下。
“谢谢你,朋友。既然你诚心把它送我,我也不忍推脱,那我就不胜惶恐,收下了。”我答应得这么爽快,要说没有半点私心那是假的。我刚才在吸烟时就思考过时光胶囊的事,还在心里想着要不要去网上买几个满足一下好奇心。结果年轻人的礼物来得正巧。现在反思起这件事来,还有点对自己不够坦荡的自责。
说完我拍拍他的肩头,接着说道:“今天很高兴遇到你,加个Echat好友吧,下次有时间的话请你去码头对岸新开的复古快餐店吃薯条,味道挺棒的,能充分体会到卡路里源源不断注入体内的感觉哦~”
在边走边聊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之后,我们在游戏厅的门口分手了。
然而薯条之约还是没能实现……
我关闭空气投屏,把烟头丢进还剩五分之一啤酒的玻璃杯里,继续仰躺着凝视天花板上流转的星座投影。
刚才调取了上个月6号的记忆文本看了看,试图像柏拉图所说的那样从回忆里学到什么,来为自己最近贫瘠的想象注入一点全新的活力,结果并没有如愿以偿。
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我读完了《莫失莫忘》小说,又去同一家游戏厅花一周的时间通关了《重返童真》的游戏。
孟想后来放弃了来之不易的安逸生活,又与未婚妻解除婚约,远赴贫穷的亚非行省投身共产主义革命,最终在一次负隅顽抗式的冲锋中被政府的智能军团围歼,成了荒漠里的孤魂野鬼;而席望在遭遇重重挫折后准备把遗言录进时光胶囊后就自杀,却得到了装有自己祖母在五十年前抱着自己年幼的父亲录像的时光胶囊,取消了自杀的念头,最终花了半生的时间根据记忆打造了一个专属自己的FR童年世界,永远沉睡在了童年的旧梦里……
这两个故事的主角虽然都有着想超越日常生活的强烈愿望,并且也都为之付诸了持久而长足的努力与心血,但却是一个积极入世,一个消极避世,结果上来看则是一个失败,一个成功。这样两个三观与结局截然不同的角色居然能在郭璩大师的笔下都得到了完美的展现,就像真的出现在自己生活当中一样栩栩如生。
我掏出装在口袋里一个多月的时光胶囊,把它放在头顶闪烁的灯光下看着。不知不觉中,耳畔忽然回响起曾在网上看见过的博物馆那一天循坏播放不知道多少次的注意事项:“……请大家排好队,依次跟随自己前方的管理人员进入房间。每人的录音有五分钟的时间上限,请各位不要久留,照顾后面顾客的心情。各位可以畅所欲言,本馆会保证您的隐私不受泄露,请各位放心。录完的朋友请进入仓库,在管理人员的辅助下抽签领取一个五十年以来其他顾客录入的时光胶囊。时光胶囊采用自动销毁装置,会在您打开播放后自动删除所有信息,所以请您在观看的时候务必集中精神,机会不容错过。根据本馆的规则,一个人一生只能在某个特定的时光胶囊博物馆里录入一次信息,领取一个别人的时光胶囊。当然,没有自主叙事能力的婴幼儿不纳入其中。请大家仔细斟酌,务必珍惜这一生一次的机会……”
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去镇上的时光胶囊博物馆还是在很小的时候。当时年轻的父母抱着我,好像说了很多对我未来的期待来着。具体内容我自然是不记得,回去问问他们二老吧。不知道这个胶囊会被哪个时代的怎样的人拿到呢?他看着当时朝气蓬勃的一家三口,会不会生出“这一定会是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吧”或者“这个孩子将来一定能健康快乐地长大吧”这样朴素的想法呢?然而他估计永远也想象不到父母在十年前的大萧条中失业,不得不回小镇和低端机器人竞争同一个岗位,而我也成了现在这副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旁观者模样。人哪,总是对陌生的东西抱有一种先入为主的偏见,这就是距离感带来的。
这就是我一个月以来始终没打开这个胶囊的重要原因。无论如何,一个人哪怕是覆盖着层层面纱的半生对于我而言都过于沉重了。我先前对距离可能会产生的误解始终心存芥蒂,而现在想着当时父母抱着我流露出的幸福笑脸,我突然觉得,原来有些时候距离带来的谬误恰恰是美产生的原因。
所以,我终于决定在现在就在这间出租屋里打开这枚时光胶囊。
按钮按下,一阵光芒泛起,随即从胶囊尾部的一个小孔射出,投射在我前方两米左右的墙上,画面闪过。
面前是一个长相有些莫名熟悉的年轻人,衣着习惯颇像祖父母那一代,想必至少距今有四五十年了。他面庞瘦削、眼神涣散、头发散乱、胡子拉碴,面无表情地坐在椅子上,就像酗酒多年的流浪汉或是正在戒毒的瘾君子那样,似乎过不了多久就要不久于人世了。值得一提的是,他的右手下方,躺着一条看上去很温顺的金毛犬,与他的主人形成了鲜明对比。
唉,等等,这个场景是不是在哪里看过?
还没等我迟疑两秒,年轻人就突然开了口:
“对于我而言,或许这是最后一次和别人交流了,待会儿录完了我就要亲自在家里结束自己这毫无意义的一生,所以我可能会长话短说。哦对,忘说了,我的家在虫卵区29幢310室,我曾发誓一定会死在那里。如果你看到我这条消息时我的死亡不为人所知的话,请去那里找到一台老式机器人,它的名字是史蒂文斯,我在那里保存着自己一生的故事。门禁的密码是201413。拜托了,请让这个世界别这么快忘记我。但我只希望你一个人知道这一切,我可不想让自己的一生成为新闻被人评头论足。
咳咳,听好了,陌生人,我是来自地球历公元2222年的郭璩,今年二十八岁,居住在这个时代里一个名为‘东亚行省’的地区里的一个边陲小镇里,职业曾经是机器人情绪修复师,现在已经失业两年了……”
“所以按照你们的说法,这片区域会在下周拆除……那就是这两天不会拆咯?”
“是的。我们被严格设定了执行时间,绝不会有任何时间上的误差。”
“好,谢谢你们,辛苦了。”
我脱下汗涔涔的手套,摘下头上的帽子。看过时光胶囊之后,我就赶紧过来虫卵区,一路上,我打开左眼的录像功能,打算把整个经历记录下来。刚才问过负责拆除虫卵区老旧建筑物的施工机器人,它们告诉我这周29幢不会被拆,所以我有充足的时间。
如果画面里的人的确是郭璩,那还有许许多多的困惑等待解答。我就在这种强烈的好奇心的驱使下边走边沉思,当我回过神来时,已经不自觉地站在了目的地的门口。
门板和门把手积了厚厚一层灰,门锁是那种相当古老的密码指纹锁,直到现在我都很难想象他曾经住在这样的地方。
我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按下了他在录像中说的数字。不知为何,好几年荒废不用的门锁居然还有电。
一声厚重的闷响后,伴随着浓重灰尘的扬起,门缓缓开启了。
放下遮挡灰尘的手臂后,一间简朴得可以说家徒四壁的房间在我眼前浮现。看着面前的这幅场景,我不由得想起了梵高的画。
“这就是他曾经居住过的地方吗?”当我环顾四周,一边发出感叹一边迫不及待地把这个屋子的景象录进自己的右眼时,一阵阵断断续续的乐声从房间旁边的一道窄门里渗透出来。
谁在里面?
我掏出口袋里的防身武器,亦步亦趋地摸进这道黑暗的门。
有光。
夕阳的光从一扇钉上木条的缝隙里斜**房间木制的地板上,又在反射后照在我右前方一台庞大的机器上。这台机器大得几乎占满了整个房间的一半,几条粗电线从地板延伸到房间的另一头,连着那里的一台大型发电机。我这时才意识到,门锁的电是它提供的。而发电机的前面,毕恭毕敬地站着一台仆从型机器人,刚才听到的音乐,就是从背后的音响里发出来的。能听出来,这是在《莫失莫忘》里出现的,李斯特的《爱之梦》。时光仿佛不曾在这间屋子里流动过。
死一般的沉寂,三分钟。
当确定没有任何危险时,我走近了那台机器。
我惊人地发现机器中间的座椅上坐着一具布满蜘蛛网和灰尘的森森白骨。我平息心中的恐惧之后,发现它身上披着一件大衣,头上套着的环状物与这台机器相连,回想一下,竟与坐在“茧”里头上戴的东西有异曲同工之妙。只见机身上用红色油漆漆着几个大字:“寻梦者”。
一边的墙壁上工整地用相框裱着四张照片。虽然能看出岁月斑驳的痕迹,却难以掩盖主人对它们的珍视。
从右往左看,第一张照片是一位老人与我身旁这台巨大机器的合影。这位老人站着一张为所有游戏玩家所熟知的慈祥面容,他右手轻轻搭在机器上,仿佛着台机器凝结了他一生的心血。比起现在这副“行将就木”的模样,照片上的机器似乎是刚被设计出来,透着照片也能看出它新上的油漆所反射的灯光。
第二张照片则是这位老人中年时和两位朋友的合影。他们站在一栋矮房子的门口,粗布麻衣,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面画有镰刀与锤子的鲜红旗帜。中年人左边站着一位身材高挑的中年白人,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右边则站着一个留着络腮胡的年轻亚非人,正在亲吻手上的红旗。三个人都在不约而同地对着镜头微笑着。
第三张照片上的年轻人正聚精会神地对着一台机器人若有所思。他右手托着下巴,左手搭在桌子上,耳朵上架着一支螺丝刀。好像是想旋开哪颗螺丝,却迟迟没有动手。能看出来,他对眼前的这份工作十分上心,正为接下来该怎么做而苦思冥想。而他专注的眼神里传递出一种前两张照片不曾有的东西——像是热爱,更像是一种希望。
最后一张照片能明显看出年头。略微生霉的木制相框里静卧着一张泛黄的相片。相片上的三个人正手拉着手站着沙滩边上,冲着镜头微笑。左右各站着一位青年男子和一位青年女子,他们各自伸出一只手牵起中间七八岁的孩子。男子穿着简单的灰色衬衫与休闲裤,另一只手在空中比出一个V字;女子一袭素衣白裙,裙摆被海风轻轻吹起。她用手捂住头顶的草帽,以防止被顽皮的风捉弄。
这一张张照片仿佛戴着一层层面纱,被漫长的时间阻隔在渺远的过去。
这些照片除了包含着同一个主人公之外,还有一个共同点:左上角用各不相同的字体手写着一行字:史蒂文斯摄。
就在我聚精会神地将一切杂乱的信息在脑海内整合并分析之时,房间角落里《爱之梦》的乐声已在不觉中渐行渐止,取而代之的是一阵紊乱的电流声和一声清脆的“滋啦”声——机器启动的声响。我立即转头望向那里,只见那台残缺不堪的机器人艰难地抬起自己那即将散架的右臂,贴在自己的左胸口,接着用已经崩坏的声音系统说了一句:“管家史蒂文斯,为……为您服务。”
我冲上前去,双手搭在史蒂文斯的肩头,直视着他其中一只已经发不出光的双眼,喃喃地说:“够了,不用多说了,请好好休息吧。”
史蒂文斯似乎理解了我的意思,收起了本想说出口的话。它紧紧注视着我的那只眼睛,也慢慢黯淡了下去。它的头自然地耷拉下来,音响里又开始断断续续流淌出乐声。
我点起烟,搬来隔壁房间里的椅子,坐在墙边凝视着那似乎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四张相片,静静地放空自己的大脑,以免被一个人沉重的一生给压垮。
哪有人是在看书,不过是在书中看自己罢了。我想,或许这句话也可以是这样:哪有人是在写书,不过是在书中写自己罢了。
不过,或许我们每个人的一生才是自己最杰出的作品。
于是我闭上双眼,感受着颓唐的落日最后的一丝余温,在悠扬琴声的伴奏下任凭回忆的关口决堤,让思绪被汹涌而来的往事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