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沉,晚霞染透了半边天,杨逸之一言不发,默默地跪在郎书怀和邱若渠两位老人的墓碑前,双目注视墓碑上刻下的文字,眼中掺杂着极为复杂的情绪,说不清是悲伤还是无奈。
直到香火燃烧殆尽,他方才缓缓起身,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下跪太久,两条腿几乎丧失了知觉,连站都站不起来。
贺君安见状,及时伸手拉了他一把:“没事吧?”
“没事。”杨逸之尚且站不稳,勉勉强强向着墓碑鞠躬三次,接着用低沉的语气说道,“老师,您好好休息,学生不打扰您了。”
“杨大人,你的手下该着急了,我们打道回府吧?”
杨逸之点了点头:“嗯,我们走......”
“大人在这里!!!”说曹操曹操到,司役听说杨逸之在默息庭,一分钟都不敢耽误,火急火燎地赶到现场。
“他们怎么......”
贺君安淡定地回道:“是我派人通知他们的。”
刚一见面,司役不由分说就将贺君安团团包围,摆出一种要把他生吞活剥的架势:“大胆刁民,竟敢绑架朝廷命官,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杨逸之上前一步,将贺君安护在身后,板着脸冲着司役斥责了一句:“不得无礼,快把刀放下!”
司役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唯唯诺诺地收起了佩刀。
“大人,您不是被他给......”
“本官闲来无事,约他一同去故地重游,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是是是......”
其中一名司役看到他双脚在地,赶忙将随身携带的红毯铺在地上。
“不用,”杨逸之摆了摆手,“像这种东西,以后不用再准备了。”
“啊?!”司役不能理解,短短一天的时间,居然连他的老毛病都治好了。
“本官畏惧的污垢已经不复存在......”
贺君安不解地问道:“杨大人畏惧的污垢是?”
“以前动手伤过上峰,后来被投放下狱,遭到恶意报复,在狱中接触了太多太多的污垢......”
“原来是这样......”
“本以为是一生难以抹去的耻辱,今天才发现,原来也可以是充满荣誉的勋章。”
“没错。”
话音未落,他们身后传来某个人的疾呼声:“杨大人——!”
众人朝着声源看去,发现呼喊的人居然是之前那个自称是临川镇更夫的乞丐,他的腿脚不好,走起路来并不平稳,像是在强行拖着一条腿前进。
“杨大人,我可算是又见到你了......”
司役刚想上前阻拦,杨逸之却伸手拦住他,迈开步子主动迎上前:“老人家,你找本官有什么事情吗?”
老汉喘着粗气,额头上满是汗珠,手上有不少泥垢,浑身散发出一股酸臭味,闻起来就像是长时间不洗的抹布一样。
“请您务必收下,”他将随身携带的包袱双手递给了杨逸之,“这件衣服是我家老伴亲手缝的,她在临终前,要我亲手交到您手上。”
司役看了看他的包袱,十分不屑地说了一句:“大人是何等尊贵的身份,你呈送的东西破破烂烂邋邋遢遢,像什么话?”
“这......”老汉楞了一下。
“不得无礼!”杨逸之扭头训斥了一句,司役马上就灰溜溜地低下头,接着,他露出和善的笑容,接过对方递过来的包袱,“老人家,本官可以打开看看吗?”
“当然可以。”
“多谢。”
当着众人的面,杨逸之解开了包袱,取出一件由各种补丁缝制而成的衣服,看起来脏兮兮的,甚至还透着一股浓重的霉味。
看到这么一件奇怪的衣服,贺君安不由得露出疑惑的表情:“这是......”
“你不懂,”杨逸之露出欣然的笑容,“这是不可多得的礼物,叫万民服......”
“万民服?”
“万民服是由千家万户的补丁缝制而成的衣物,传闻寄宿着祈福庇佑之力,代表了百姓对赠衣对象的爱戴与崇敬。”
这个时候,老汉露出憨厚的笑容,脸上的褶子挤到了一起:“我老伴曾经在临川镇生活过一段时间,她受过您的恩惠,一直想给您做一件地地道道的万民服,于是,她花了近三年的时间,挨家挨户搜集这一块块陈旧的补丁,最终做出了这么一件万民服。”
“本官很喜欢,”杨逸之毫不嫌弃地将衣服披在身上,“老太太的手艺十分精妙,改天一定登门道谢。”
“唉——”老汉不禁叹了口气,“我老伴在做这件衣服的时候忽然生了一场重病,碰巧那一年,煌西府遇到百年难得一遇的天灾,家家户户被逼着上交家里的余粮,余粮是过冬的口粮,没有余粮就挨不过冬天,她不肯从命,拼命抵抗,结果被府司衙门的恶差推倒在地,就没了......”
“原来是那个时候......”杨逸之突然回想起曾经求他主持公道的青年,“你们应该有一个儿子吧?”
“对,”老汉点了点头,“不过......在您下狱之后,他就四处奔走为您鸣不平,最后被府司衙门的恶差捉住活活打死。”
“这......”杨逸之拿着衣服的双手不住地微微颤动,“节哀顺变......本官没能救下他们,却收下这件无价的万民服,实在是太惭愧了!”
“惭愧的是我们,”老汉微笑着说道,“一直以来,靠你庇护......明明大家都是有血有肉的普通人。”
“老人家......”
老汉没有回话,挪了几步,走到一座墓碑前低声呢喃道:“老伴,杨大人他收下了你的衣服,泉下有知可以安息了......”说着说着,他的身形渐渐变得模糊,眨个眼的功夫便不见了踪影。
“啊?!”司役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情,用力揉了揉眼睛,接着左顾右盼寻找他的踪迹,“人人人......人去哪里了?”
贺君安上前仔细查看老汉驻足的墓碑:“杨大人,他们夫妻已经双双辞世,刚才那位老人家难不成是......”
杨逸之怔了一下,随后低头看了看身上的万民服,脸上既有惊讶又有动容。
“大人!!!”司役扯着嗓门喊道,“我看您身上的衣裳邪门得很,说不定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应当立刻烧掉才是!!!”
杨逸之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望向青紫色的天际,丝毫没有脱下衣服的打算:“老人家,你们的心意......杨逸之收到了。”
默息庭的事情告一段落,返程途中,贺君安找了个机会,试探性地问了一句:“杨大人,郎大人的事情......”
“你放心,”没等他把话说完,杨逸之就十分爽快地回道,“郎大人的事情我心里有数,而且凭我和他的关系,于情于理都不可能对他动真格的。”
“你和他的关系......”
“你不知道吗?”杨逸之挑了一下眉毛,“郎大人和我从小一起长大,也是一起赶赴天谕城考试的学伴。”
“听说过一点......”
“当年,我为了上交余粮的事情打了司府大人,结果被下狱问罪,郎大人时任煌南府司主事,得知此事之后,连夜奔赴天谕城总司衙门投递公函,举报司府滥用权力强征民用。”
“啊这......”
“总司衙门查明原委之后,就将情况上报给了君上,君上亲手写了一纸罢免诏书,另递了一封调任令,把我从临川镇司安排到煌南府司担任主事一职,从下狱到升官,前前后后不过小半个月,整件事才算告一段落。”
“原来是这样......”
“牢狱中度过的日子让我彻底变了个人,滥用职权只手遮天的行径让我倍感愤怒,愤怒在憎恨的催使下不断发酵成对于权力的渴望。”
“嗯......”
“渴望让人忘却初心,权力令人丧失本我。”
“人总是在这些东西面前逐渐变成自己讨厌过的模样。”
“双眼瞧不见苦难,两耳听不着哀嚎,像这样的官,仅仅是穿着体面官服的行尸走肉罢了。”
“杨大人这一天似乎悟道了很多。”
“这不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我的计划仅仅是让你回忆起曾经的良善,然后......”
“放了郎大人?”
“嗯。”
“看来他交了一个不错的朋友。”杨逸之不由得露出欣慰的笑容。
“不过,你要是放了郎大人,赛有材那边打算怎么敷衍?”
“赛有材?”杨逸之露出不屑的笑容,“他只是个景明亲王手下的跳梁小丑罢了......”
“他可不是个省油的灯。”
“他不想省油也得省油。”
“什么意思?”
杨逸之没有回话,扭头向之前那个被康掌柜爆锤过的司役招了招手:“喂,东西带在身上吗?”
“按照您的吩咐,职下随身携带,不敢有半点差池!”
“给我。”
“是——”
司役将一只做工精巧的木盒递给杨逸之,他用自己的手法打开盒子上的金锁,接着从盒子里取出黑底金边的华贵卷轴:“贺君安,我们走个流程,得请你跪一下。”
“跪?”
“嗯,跪下。”
贺君安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紧张地咽了口唾沫,随后规规矩矩地跪在对方跟前。
杨逸之站得笔挺,小心翼翼地展开手中的卷轴,忽然操起了格外严肃的语气:“孤闻煌南有少年,姓贺名君安,其人自天朝而来,生而品状超群,短短时日功绩斐然,于墨轩安定流民数百之众,且令其劳以代哺,教养德行以固心。此人虽是外族漂泊无依之人,却有利于辉华族人之心,深得孤之心意,特赐薄爵【安民伯】之称号以彰其智,励其行,顺其事。另封地赏赐,墨轩镇司下辖洛海之滨、天门村、朽木林及其一代方圆十里皆统归管辖,凡商旅之事务,总司、司府、镇司三衙不得干涉,君意钦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