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夏天的孤蝉噪鸣,到秋天的落英缤纷,肖绽深居闺中度过的每一天都如坐针毡。
起初,她怀着十分矛盾的心态,一边希望赵汝龙把她忘了,永远不要回来蹚浑水,就这样好好地在外面生活下去,一边又盼着赵汝龙会带着帮手回来,把她、她爹和她弟弟,还有腹中的孩子一起救出去......
一天一天又一天,赵汝龙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杳无音信,“一定是山庄周遭的毒瘴过于浓烈,以至于他无法靠近......”她开始用各种各样的借口自己骗自己。
可是一晃眼一个月就转瞬即逝,赤练山庄周遭的毒瘴减弱了不少,他却没有出现也没有消息。
“他在某个地方养伤吧?”
然而,又一个月过去了,毒瘴完全散尽,他却依旧没有回来,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庄子上的一切都一如往常,长老在研制新型毒药,座下弟子外出到处投毒,庄上的人装聋作哑。
等着等着,随着肚子越来越大,不安和忧郁犹如恶魔的触手缠绕在肖绽心头,她不仅吃不好也睡不香,脸色也愈发憔悴黯淡,完全不像是个即将迎接新生命的母亲。
作为一庄之主,虽说肖隽不待见肖绽肚子里的孩子,但说穿了终究是自己生养的骨血,眼睁睁看着她变得茶饭不思夜不能寐,心里别提有多恨赵汝龙了。
某一天,肖隽正在监督肖睿练字,之前那个替赵汝龙收拾房间的家仆来到他们跟前,压着声音汇报道:“庄主,大小姐又没吃多少......”
“不是让你们去炖她最爱喝的羹了吗?”
“炖了,”家仆舔了下舌头,“好说歹说,嘴皮子都磨破了,她才喝了一口......”
“胡闹,”肖隽急得不禁眼神飘忽,“自己快是当娘的人了,却还在发小孩子脾气。”
“爹,姐姐是不是不舒服,为什么不爱吃饭?”
“唉——”肖隽长叹一口气,又摇了摇头,随后拍了拍肖睿的肩膀,却没有多说什么话,快步走出房间径直朝着后厨去。
那一天,肖隽亲自下厨做了肖绽最爱吃的菜,端到她面前一口一口喂她吃,软磨硬泡,一喂就是一整天。
那一夜,肖隽熬夜为肖绽讲过去的故事,从初代帝君统一辉华族征讨蛮族,到六十年前的紫枫林激战,声情并茂,一讲就是大半夜。
那一刻,肖隽打心底里明白,肖绽已经是个有心事的大姑娘了,再也不会露出孩提时代的灿烂笑容。
终于熬到肖绽睡下,肖隽方才松了口气,就在他搬了把椅子,打算坐在床头彻夜照看她的时候,她却微微睁开了眼睛:“爹,对不起,我还是睡不着......”
肖隽强忍着心中的酸楚,脸上勉强保持着微笑:“小宝贝,爹年纪大了,别吓唬爹,你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哪来的脸向你故去的娘亲交代?”
“爹......”肖绽嘴巴微张欲言又止。
“绽儿,你想吃什么爹给你做,想做什么爹帮你安排,爹能做到的一定做到,总之就是不要把事情憋在心里......”
“我求您一件事......”
“说说说,只要是爹能做到的,一定尽力而为绝不含糊!”
“临盆的那一天,您能不能想办法帮孩子离开山庄,托人送去龙虎门找他爹?”
“开什么玩笑!!!”肖隽用力拍了一下床沿,“这个小野种本就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死不死的自然也无所谓。”
“这是一条性命,怎么可能说忘就忘......”
肖隽的情绪越来越激动,就像是晴转暴雨,将心中的不满一股脑宣泄了出来:“那个家伙就是个王八蛋,你待他如何,他又待你如何?”
“是我让他不要来找我,”肖绽依旧在维护他,“他在外面可以有更美好的生活,没有必要来赤练山庄以身犯险。”
“你......”
“这个孩子不单单是他的,也是我的,是肖家的血脉......”
“胡闹!!!”
“爹......”
“不要说了,”肖隽打断了她,“我不能答应。”
“那就请您回自己的房间休息吧。”
“你......”
“您在乎的是我的性命,我在乎的是孩子的性命,我们本质上没有差别。”
“唉——”肖隽长气得握拳捶打自己的胸膛,“绽儿,你为了这种事情折磨自己,不就是在往你爹我的心头插刀子吗?”
“我不是在折磨自己,是恐惧,恐惧着未来,也恐惧着恐惧本身......”
肖隽意识到自己气昏了头,话刚到嘴边,硬是咽了下去,继而话锋一转:“你容爹深思熟虑一晚上,乖乖听话好好睡一觉,等到明天,爹再告诉你行与不行,可以吗?”
“爹,以前娘病重的时候,你也是这样敷衍她的。”
“呃......”
“送他离开的时候,明明我想得很清楚,既赌不起你和阿睿的性命,也赌不起他的性命,只好由我承担下一切,安安静静地带着孩子瞑目,没想到,长老却看穿了我的心思,将肚子里的孩子变成了他用来折磨我的毒药。”
“长老做事确实不地道,可你也不该忤逆他的意思,家里什么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
“娘是被他害死的。”
“什么?!”听到她的话,肖隽忽然瞪大了眼睛。
“娘试图研制解药解你和阿睿身上的慢性毒,没想到偶然间被他发现,然后......”
“这话可不能乱说!”
“我娘留下的医书你有看过吗?”
“呃......”
“医书里夹着纸张,纸张上标注了这种慢性毒的毒理,以及一部分的解法构思。”
“你说的......是真的?”
“娘临死前印堂发黑,唾液浑浊,瞳孔扩散,伴随呼吸极具衰竭的症状,是明显的中毒反应。”
肖隽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这不可能......”
“爹,长老的做事风格你又不是不知道,没有什么不可能。”
“你娘为什么不说?”
“说了有用吗?”肖绽苦笑了一下,“你身上带着慢性毒,找不到解法就只能心甘情愿地为长老做事情,哪怕他是杀妻仇人......”
“这......”
肖绽摸了摸隆起的腹部:“要不是肚子里有这个孩子在,我就能干脆地去死了......不过,仔细一想,就算是生下来也会被杀害,倒不如直接......带着他一起走?”
“别别别,别吓唬爹,别说这种话......”
“娘为了救你和阿睿被下毒害死,我为了救汝龙被百般折磨,大概这就是天老爷降给肖家女人的报应吧?”
“呸呸呸——报应什么的......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肖家和长老从来都不是对等的合作关系,”肖绽十分冷静地说道,“爹,我们一直都是附属品,必要情况下随时可以屠戮殆尽的牲畜。”
听完她的话,肖隽的双手已然变得冰凉,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绽儿,爹无能,没有保护好你娘,这一次......爹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保全的你的孩子。”
“真的吗?”
“爹答应你。”
“不骗我......”
“不骗你。”
肖绽的脸上浮现出久违的微笑,虽然看起来苍白无力,却能从中感受到发自内心的喜悦:“谢谢爹。”
“听爹的话,乖乖吃饭好好休息,就算不为了自己也要为肚子里的孩子考虑。”
“好,”肖绽轻轻点了点头,“爹,我相信你,像娘一样无条件相信你......”
“等一等,”赵汝龙忍不住打断了他,“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肖睿理直气壮地回道:“当时我在床底。”
“哈?!”
那一天之后,肖绽的心结渐渐打开,而肖隽却被卷入了焦虑与不安之中,某一夜,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久久未能入眠,脑袋里像是在放幻灯片一样,不断浮现出妻子临终前的模样,虽然毒入骨髓病入膏肓,但她的笑容却像是一幅美丽的画卷,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脑海里。
实在是睡不着,肖隽半夜起床来到书案旁,点燃了蜡烛,随后从书架上取出一只精心装点过的木盒,木盒中藏着一幅画卷,画卷在书案上展开,借着烛光欣赏画中的爱人......看着画中的她,他的眼睛渐渐泛红,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轻抚画卷。
“好久不见,想我了吗?”
正在这个时候,他忽然回想起肖绽刚刚出生的场面,虚弱的妻子不顾家仆的劝阻,硬是要亲自抱一抱孩子,苍白的脸上虽然堆满了临盆的疲惫,却又在一颦一笑中透着一种喷薄而出的欣然。
“时间过得真快......”说着说着,两行温热的液体从面颊上划过,汇聚到了满是胡渣的下巴,“我们的小宝贝......已经要像你一样当娘亲了。”
这个时候,贺君安忍不住打断了他:“让我猜猜看,这一次你又在床底?”
肖睿的嘴角微微一扬:“太天真了,这一次我在书案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