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对我来说刻骨铭心,方姐姐她一动不动地倒在地上,温暖的身躯渐渐变得冰凉,直到赶来帮忙的乡勇把他们抬走,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永远地失去了这一份温暖。”
应千秋说话的语气格外轻柔,就像是刺猬把柔软的腹部露出来似的,完全听不出平日里的果敢与坚强。
“山匪的袭击令【凌霄城】的主力损失殆尽,作为唯一的幸存者,我被司役带到镇子上的某座宅邸,在那里受宅邸主人的照顾,安安静静地生活了一段时间。”
“某座宅邸......”
“宅邸的主人姓陆。”
贺君安顿时瞪大了眼睛,露出格外惊讶的表情:“陆......难道......就是天垣小苑?!”
“嗯,”应千秋点了点头,“当你提出希望我们在天垣小苑暂住的时候,我没有反对,就是出于这个原因......这个地方承载着我年幼时的一部分回忆。”
“原来如此......”
“天垣小苑的生活非常惬意,陆老爷的照料也十分贴心,不过......我没能感受到任何温暖。”
“为什么?”
“不知道,”应千秋的眼眸中掠过一瞬失意,“大概是因为......对温暖不抱任何希望了吧?”
“呃......”
“娘也好,方姐姐也罢,就像是有什么诅咒萦绕着我似的,残酷的命运让她们一个接着一个离开,被时间抹去存在的全部痕迹。”
“打断一下,”贺君安的表情忽然变得特别严肃,“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用【诅咒】这个词?”
“难道不是吗?”
“你觉得......是你害死了她们?”
“嗯。”
“开什么玩笑......”贺君安愤愤地拍了一下桌案,“你的双亲,方舞燕,刘哲......在动荡不安人心惶惶的时代,他们分别承担着不同的角色,用各自的方式,不约而同地拼尽全力,守护着他们心中最重要的那个人。”
“唔......”
“虽然不幸失去了生命,但我觉得他们一定不会后悔......”贺君安顿了顿,接着说道,“然而,那个人却将他们的逝去全都归结于自己带来的【不幸】,在懊悔与自责中渐行渐远......你觉得这是他们想要看到的结果吗?”
“这......”
“他们在屠刀前流尽最后一滴血,想要守护的不是你眼眸中的痛苦与悔恨,而是你心底对于未来的希冀。”
“......”
“痛苦也好,悲伤也好,后悔也好......用来祭奠他们的方式有千百万种,唯独不能用【自责】践踏他们的心意,明白吗?”
“唔......”应千秋不禁怔了一下。
“对不起,”贺君安方才意识到自己说话的方式过于严肃,“我不是故意要训斥你的,不知不觉语气就变重了......”
应千秋抿着嘴巴,微微沉着脑袋,若有所思地思忖了片刻。
“你不会是生气了吧?”
“没事。”
“没生气就好......”
“你说话的方式跟那个人不太一样。”
“呃......”贺君安不解地眨了眨眼睛,“那个人?”
“另一个......你。”
贺君安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啊这......”
“温柔的你也会严肃,严肃的他也会温柔,感觉......”应千秋轻声自言自语道,“你们两个就是彼此互补的存在。”
“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应千秋耸了耸肩,“就是偷偷骂了你几句。”
“哈?!”
“被你劈头盖脸教训了一顿,心里非常不爽,甚至有那么一点点想动手打人。”
“呃......”
“开玩笑的,”应千秋的脸上浮现出舒心的笑容,“你这个男人真是没幽默感。”
“你管这叫幽默感?”
“接下来的故事还要听吗?”
“当然。”
应千秋露出不爽的表情:“那就不要打断我啰。”
“明白,”贺君安点了点头,“洗耳恭听。”
“不知道过了多久,北方的动乱逐渐平息,各地山匪也陆陆续续销声匿迹,煌夏内部的局势趋于稳定,陆老爷考虑再三,决定派人护送我前往【凌霄城】,顺便将噩耗带给尚不知情的方城主。”
“是啊,确实是噩耗,毕竟......自己的女儿和得意弟子都命丧山匪之手。”
“在安逸的生活中渐渐麻痹的我,暂时忘却了外界的残酷,以为一切都会像在天垣小苑内的生活一样顺利,没想到就在路上,负责护送我的人临时起意,把我卖给了【牵羊人】。”
“【牵羊人】是......”
“【牵羊人】不是【血盟】和【无涯盟】这样的江湖组织,他们做人做事都没有底线,算是全煌夏最大的黑恶势力,不仅进行各种各样的非法交易,也经营着庞大的儿童拐卖网络。”
“呃......”不止是贺君安,连躲在床底下的三人也不约而同地露出了惊愕的表情。
“我就是被这样一群人带到了天谕城的东城区,在那里,有一座全煌夏最大的风月场所......【晏华楼】。”
“什......?!”
“没错,”应千秋顿了顿,接着用消沉的语气说道,“我......你眼前的这个人......曾经是委身在风月场所的【侍姬】。”
“......”
“按照晏华楼的规矩,要为我这样的新人决定破身对象,是需要客官互相竞价才能得出结果的。”
“......”
“在那个充斥着恶臭的地方,我失去了自由,失去了身份,失去了过往的一切......作为一种能够带来快乐的【东西】被争相竞拍。”
“......”
“为什么一直不说话?”
贺君安紧紧地皱着眉头,没有一丝舒缓的迹象:“说实话,我的心情非常乱,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不是......”应千秋的眼眸中掠过一瞬失意,“吓到你了?”
“不,就是觉得......你比我想象的要坚强得太多太多。”
“坚强?”
“像这样的事情......深埋在心底......背负着痛苦一路走到现在。”
“唔......”
“我以为你是一个刁蛮任性不讲道理的人,像是刺猬一样亮出无数尖刺不让人靠近......没想到是为了不把腹部的累累伤痕暴露出来而下意识地故作坚强。”
“刁蛮任性不讲道理?!”应千秋的脸色忽然一黑,“你这家伙......是想死吗?”
贺君安忍不住吐槽道:“你的重点抓错了,是在后面半句吧——!!!”
“哼——”应千秋露出不爽的表情,“我不管,这个仇记下了。”
“啊这......”
“在晏华楼的日子......虽然糟糕到让人不想回忆,但也不是没有一丁点色彩。”应千秋顿了顿,接着说道,“我遇到了一位特别照顾我的姐姐,她的名字叫雨蝶。”
“雨蝶......”
“我曾经问过她,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她回答我:是在雨夜飞舞的蝴蝶。”
“这个名字听起来有一股悲伤的意味。”
“没错,”应千秋点了点头,“意思是......在不见五指的漆黑之中,扑打着淋湿的翅膀,艰难地向着渺茫的光明前行。”
“她一定也有自己的故事吧?”
“雨蝶姐姐本是高门官宦家的千金小姐,由于站错了队,受到诽谤诬陷家道中落,全家老小不是斩首就是下狱,她也受到牵连,被送进了【晏华楼】。”
“这......”
“雨蝶姐姐她细心、体贴、温柔又善良,冒着风险帮助我逃离晏华楼,不过事与愿违,计划一次又一次以失败告终,最终,晏华楼的【主母】恼羞成怒,将我终日幽闭在一个暗无天日的小房间内,等到破身的竞拍结束为止,而雨蝶姐姐也受到了相当过分的惩罚,被迫陪侍一些相当难缠的客官。”
“相当难缠......”
“简单地来说,”应千秋的脸色忽然一黑,“就是一部分有着特殊爱好的客官,虽然他们给的钱不少,但是喜欢在肉体上伤害【侍姬】。”
“呃......”
“雨蝶姐姐不仅默默忍受着煎熬,还时不时带着点心来看望我,用温柔的言语劝慰我不要心急,只要足够耐心,总会找到逃出去的机会。”
贺君安流露出了不忍的表情:“这真是......”
“【主母】这个病态的老妖婆希望通过折磨雨蝶姐姐来震慑我,然而,雨蝶姐姐却时常挂着笑容,这一点刺激到了她,于是......她不断地让雨蝶姐姐去陪侍难缠的客官,即便对方提出再苛刻的要求,她也会一口应下。”
贺君安握紧了拳头:“真的是......太过分了。”
“无论经历什么样的折磨,雨蝶姐姐总能露出笑容,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来看望我,鼓励我,给我注入新的希望......后来,【主母】不再寄期望于肉体的折磨,转而想到了一个精神折磨的方式。”
“呃......”
“在雨蝶姐姐接待客官的时候,【主母】就会让人把我绑在椅子上,眼睁睁地目睹她被欺辱的全部过程。”
“什......?!”
虽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但是贺君安的心脏依旧猛地颤了一下。
“自从那一刻开始,雨蝶姐姐的笑容不复存在,眼中的神韵也变得十分黯淡......她看着我,我也看着她,客官面带兴奋至极的笑容,挥鞭挥到精疲力竭,蜡烛也燃断了好几根,畅快淋漓中好似掺杂着我们的心碎,化作一股恶臭弥漫在每一寸空气中。”
“......”
“虽然精神遭受了折磨,但是雨蝶姐姐并没有陷入绝望,她在人前表现得十分沮丧,人后却依旧在鼓励我......哪怕我已经不再是曾经那个天真地以为【侍姬】就是陪客官聊聊天的小女孩。”
“让我缓一缓,”贺君安扶着额头,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粗口*这都是......可恶......这个世界也好,那个世界也罢......为什么总有这么一群人模狗样的东西存在?”
“你在......愤怒吗?”
“当然,”贺君安用颤抖的拳头猛捶了一下桌面,“听了这种事情......有谁能保持冷静不愤怒?”
“......”
“有生之年我一定要摧毁【晏华楼】这种地方。”
这个时候,应千秋的眸中掠过一瞬动容,接着做出了惊人的举动:“不要生气了。”
“呃......”
她伸出手轻轻抚摸贺君安的头,动作手法异常娴熟,同沐婉柔如出一辙。
“由于竞拍相当激烈,像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雨蝶姐姐在日复一日的非人折磨下旧伤未愈添新伤,没过多久,又被客官传染了一种特别奇怪的病症,被【主母】当做可有可无的消耗品一样弃置在破破烂烂的房间里等死......我想去找她,她却不肯见我,说身上全都是红色的斑块,怕传染给我,让我以后不要再去找她。”
“红色的斑块......”
“大概是在三天之后,雨蝶姐姐在没吃没喝的情况下,凄惨地死在了那个房间里......同一天,竞拍也被一位姓尹的员外拿下,【主母】要我当晚就做好陪侍一夜的准备。”
“居然让这么小的孩子......”
“她以为自己成功震慑了我,却没有想到我已经有了最为绝望的打算,”应千秋顿了顿,接着说道,“就在其他【侍姬】帮我梳妆打扮,【主母】毫无防备的时候,我趁机支开众人夺门而出,没有丝毫犹豫地从最高层......跳了下去。”
“呃......”
“那一刻,我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却被一种独特的温柔包裹住,安安稳稳地落在了地上......这大概是命运第一次眷顾我。”
“难道是......”
“是师尊救了我。”
“果然......”
“后面的事情你应该能猜到,师尊凭借压倒性的实力逼退【主母】的爪牙,又不顾非议将我带回乐两仪宫,甚至还收我作亲传弟子......为了回应她的期许,我舍弃了以前的名字,将过往的苦涩暂时抛诸脑后,成为此时此刻的【应千秋】。”
“舍弃了以前的名字......”
应千秋欲言又止,似乎是在构思怎么解释这件事情。
“不方便说吗?”
“不,”应千秋摇了摇头,“事情是这样的......【主母】依旧拿着【曾经的我】的身契,我不能再用以前的名字,就是这样。”
“【应千秋】这个名字是你到了两仪宫才用的吗?”
“嗯,”应千秋坦然承认道,“花了半柱香时间想出来的。”
“好随便......”
“哼——”应千秋不以为然地说道,“又是靠着好听的名字行走江湖,需要认真思考吗?”
“那你以前的名字是......”
应千秋的面颊泛起了浓重的红晕:“你真的想知道吗?”
“想......”
“嘁,”应千秋啧了下舌头,“你以为你是谁?我就不告诉你......”
“我想知道你以前的名字,不是纯粹出于好奇,而是......我想了解全部的你。”
“唔......”
“我来不及阻止那时的悲剧发生,也没有能力抚平过往的心殇,能够做到的仅仅是......了解全部的你,接纳你的刺,真心实意喜欢上你,然后......代替你的双亲,方舞燕,刘哲,雨蝶......不,不止是他们,还有刚刚离开的蓝大宫主......继承他们的意志,将你渴望的温暖带到你眼前,并且......在此之上再加上一种专属于我的温暖。”
“你在说什么傻话?”应千秋的从容与镇定顿时烟消云散,仓惶之中赶忙站起身,又不知道下一步要做什么,“听起来就好像......”
“很累吧?”贺君安主动抱住了她,“累了就收起刺,休息休息。”
“唔......”
“在你没有武装的时候,我会保护好你,就像你挂念的他们一样。”
“你这个人......真是......朝三暮四的......”应千秋的眼中闪烁着泪光,“以后受不了我的话可不要后悔。”
“我不会后悔,”贺君安更加用力地抱着她,“绝不会......”
“那......”应千秋轻轻踮起脚,在他耳畔低声说道,“勉为其难地告诉你......我以前的名字叫......应雪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