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啊你......”说着,帝君斟了一杯茶,手法动作十分娴熟,“总司衙门千叮咛万嘱咐让你低调一点,非要搞点离谱的事情节外生枝。”说罢,他将茶水推到贺君安面前,丝毫不见九五之尊的架子。
“我承认我是一时没忍住......”
他们两人坐在茶桌两侧,既没有高低之分,也没有贵贱之别。
“孤知道,孤清楚,孤也理解......”帝君的脸上挂着一抹会心的笑容,“她们两个是不是长得一模一样?”
“是......”贺君安断断续续地说道,“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就像是【影子】一样看不出区别......”
“影子?”帝君露出了疑惑的表情,“你这形容未免......”
“宫中的帝姬不就是为了代替【本尊】而存在的【影子】吗?”
“看来你是有什么误解......”帝君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关于【影子】的事情,你是听谁说的?”
“之前同廖清川等人接触的时候......”贺君安努力回忆了一下,“无意间听谁说起的,具体是谁记不清了。”
“他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帝君煞有介事地捋了捋胡须,“你认识的那一位确实是【本尊】,但是刚才那一位不是什么【影子】,她们是......”
不知道为什么,贺君安的脑海中忽然闪过玉脂和凝霜的影子,一个念头呼之欲出。
“双胞胎?!”他一下子就猜到了答案,“当年生下来的其实是一对双胞胎,一个留在宫中抚养,另外一个则是送去了保嗣之地!!!”
“答对了。”
“难怪她们长得一模一样......”贺君安扶着额头,面色十分凝重,“根本没有【本尊】和【影子】,她们全都是流着帝门血液的正统帝姬。”
“呵呵,”帝君浅笑一声,“孤稍微点一下你就全想通了?”
“我有一个疑问,”贺君安追问道,“既然帝宫中的帝姬是真的,天门村的帝姬也是真的,手心手背都是肉,没有厚此薄彼的必要,为什么要大费周折地执行保嗣之地的计划?”
“若孤说是为了留下底牌,你会觉得孤是个冷血的父亲吗?”
“留下底牌......”贺君安心里自然有数,“一个是台面上的帝姬,一个是台面下的帝姬,露骨一点形容的话,一个是底牌,一个是祭品......”
“你的形容未免也太露骨了。”
“事实就是这样,”贺君安的眉宇紧紧地皱着,“台面上的帝姬是人们眼中的帝门独女,一旦她遇刺身亡就会引发激烈的权力斗争,这个时候,再将台面下的帝姬迎立,不仅能够造就【死而复生】的假象,坐稳君权神授之流的幌子,而且还能翻开早就准备好的暗子,高举勤王保驾的大旗把趁乱冒出头的乱党一网打尽。”
“啊这......”帝君似乎没有想到这一点。
“双胞胎本身就只有极少数人知情,是一张出其不意的牌面,牺牲其中的一个换取全天下的安宁与稳定,对于着眼于大局的一方而言,简直是一笔只赚不赔的买卖。”
“你这么一说......”帝君满脸都是愁容,“好像确实是顺理成章......该不会......张宪琮他们就是这样计划的吧?”
“您完全没有想到这一点吗?”
“诚然就像你说的一样,在孤的计划之中,台面上的女儿是用来吸引注意力的,景明亲王和武烈亲王不好对付,得有帝嗣吊着他们才能确保两家的蛰伏,”帝君慢条斯理地说道,“而台面下的女儿则是在安全的地方长大成人,接触民间的烟火气息,得晓民心的得失所在,最好是找一个体端貌正的帝驸,等到恢复帝姬身份的时候,两人一同回宫,届时,孤再把政务慢慢地交给他们,就算是无疾而终,帝门也有后继之人能独当一面统领大局。”
“你的想法是一位父亲的想法......”贺君安露出了不忍的表情,“只是某一部分人作为大臣,顾忌的是江山社稷,而不是个人感情。”
“张宪琮他就是计划的,也是这么跟孤说明的。”
“他早就准备好了两个版本的计划,一个是说给你听的,一个是他自己盘算的。”
“你为什么这么确定?”
“因为没有必要让真的帝姬站出来吸引注意力,路上随随便便找一个女婴抓回宫,只要您开口说她是帝姬她就是帝姬,谁都会信的。”
“这个......”帝君一时语塞。
“在张宪琮的棋局里,他是棋手的身份没错,您却估错了自己的身份。”
“孤也是棋子......”
“帝君对于帝姬的慈爱是让藩王笃信不疑的利器,像这样完整的计划只有骗过了您,才能潜移默化地影响他们的判断。”
“不知道为什么,”帝君说到一半不禁犹豫了一下,“听你这么一说,孤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这一次煌南府遇袭,本就是揭露景明亲王恶行最好的时机,朝廷却不惜下野杨逸之大人刻意隐瞒了种种......”贺君安分析道,“答案显而易见,对于张宪琮大人来说,筹备工作仍在继续,眼下时机尚未成熟,不宜打草惊蛇功亏一篑。虽然我没有见证过一十六年前的下野潮,但是过程似乎是大差不差,都是把手头的筹码积累到了一定程度才触发,就好像是多米诺骨牌一样。”
“下野潮确实是他一手策划的......”
“要是我的猜想都是正确的,就算没有人刺杀帝姬,帝姬也会被安排假死,借此诱发后续一连串的事件,上演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戏码。”
“嗯......”帝君的眼中尽是疑虑与忐忑,“难道他真的瞒着孤,盘算着下一场大棋......看来得找个机会找他好好谈一谈。”
“保嗣之地的计划理当建立在政权不安定的情况之上,”贺君安问道,“现如今,京畿毫无动荡可言,藩王各自按兵不动,为什么这个计划还在按照剧本秘密推进?”
“冰湖之下暗流涌动,来自藩王的威胁消除之前,计划是不会停止的。”
“藩王真的有这么大的威胁能力吗?”
“不是人人都像你一样总能绝处逢生化险为夷......”帝君的神情忽然变得十分严肃,“想当年,孤仍是帝嗣的时代,经历的刺杀大大小小不下十余次,朝廷实权日渐衰落,藩王势力日渐强盛,江山社稷危如累卵,内战烽火迫在眉睫,于是,前朝帝君......也就是孤的君父,他提出的保嗣之地的构想就成为了防止大权旁落的救命稻草。”
“保嗣之地不是在他遇刺之后才临时提出的计划吗?”
“前朝帝君早就有了相关的想法,”帝君摇了摇头,“只是碍于混沌的局势,始终没有推上台面,而他的遇刺案仅仅是敲定计划的一记钟声罢了。”
“我理解这个计划的目的,”贺君安掂着下巴若有所思,“只要国内仍保留帝门血脉,朝廷就有维持下去的主心骨,有了主心骨便能稳定统治中枢,阻止煌夏陷入内部混战的局面。”
“没错,”帝君点了点头,“为了顺利执行计划,张澄、廖清川等朝中老臣纷纷主动请缨,隐姓埋名下野守护保嗣之地,这一守,就守了一十六年。”
“有一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但说无妨,”帝君又斟了一杯茶,“自家人聊天不用拘谨,我们随意一点。”
听到自家人这三个字,贺君安不禁愣了一下:“自家人......”
“不是自家人吗?”帝君反问道,“那外人擅闯内宫就是死罪一条,推出去斩了。”
贺君安忍不住吐槽道:“你这是霸王硬上弓吧?!”
“以孤的身份和地位,应该跟你平起平坐讲道理吗?”
“话粗理不粗......”
“言归正传,”帝君硬是把话题掰了回来,“你究竟想说什么?”
“在我看来,这个计划......怕是一出顾头不顾尾的笑话。”
“是吗?”
“保嗣的目的是为了留下底牌,真正执行下去的时候,反而一下子损失了更多的牌面。”
“哦?”
“像是张澄、廖清川他们这一批亲信重臣,理当是稳定朝纲引导方针的定海神针,却不惜下野去扮演各种各样无关紧要的角色......”贺君安有条不紊地分析道,“失去了控场的声音,朝廷内部的派系纷争自然加剧,乍一看,针对景明亲王和武烈亲王的保险确实是上好了,朝廷内部的结构却被搅得一团乱,得不偿失。”
“你说得有道理......”帝君的面色十分凝重,“总感觉......孤真是被张宪琮这个小老儿忽悠得不轻。”
“冒昧问一句,您真的是帝君?”贺君安突然问道。
“不像吗?”帝君随性地甩了甩袖子,“就单说这一身天命玄水袍,煌夏境内谁敢穿谁就得掉脑袋。”
“就是感觉您的谈吐举止完全不像是一国之君。”
“一国之君说穿了就是个人,又不是无欲无求的神,平日里在外人眼前迫不得已得扮一下高高在上的角色罢了。”说着,帝君跷起了二郎腿,脸上挂着随和的笑容,“自家人面前就不一样了,不用装不用演,想怎么放松就怎么放松。”
“您在我心中的形象一下子崩塌了......”
“崩塌了就重新建,”帝君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外人面前演得像个放不下架子的戏子,自家人面前总得活出自己的模样吧?”
“这么一听还挺心酸的。”
“其实当帝君远没世人眼中那么舒服惬意,成天是演戏演戏演戏......”帝君耸了耸肩,“祖祖辈辈不少人演着演着就渐渐忘了自己究竟是谁。”
“看来您不是其中之一,至少记得自己的模样。”
“沉重的话题点到为止,现在开始,聊聊孤感兴趣的话题,”帝君的语气忽然变得十分轻佻,“孤听说,你们前不久成婚了是吗?”
“这个事情......”贺君安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好,“我不是故意......就是......”
“年轻人猴急一点完全是正常的,”帝君笑脸盈盈地说道,“虽然没能出席你们的婚宴,但也不是什么无法挽回的遗憾,等孤下谕书恢复她帝姬的身份,你们两个再补办一场,孤一定会给你们安排全天下最最最隆重的仪式,保证面子里子清一色到位。”
贺君安的眼中忽然掠过一瞬失意:“你真的完全不知情......”
“什么?”
贺君安刚想开口,却犹豫了一下,复杂而又矛盾的思绪交织缠绕,脑海中犹如翻江倒海一般没有片刻的停歇,最后的最后,他闭上了嘴巴,决定把残酷的事实生生咽下去。
“算了算,前前后后接近一年的时间,你和她是该修成正果了。”帝君漫不经心地晃了晃茶杯,“说句实在话,刚一开始听说你们两个有苗头的时候,孤是反对的,对于任何一位父亲来说,把女儿交给一个异国他乡来的男人都是需要勇气和决心的。不过,你的表现确实是超出了孤的预期,孤不止一次从大臣口中得知你立下的功绩,也不止一次在文书上看到赞美你的词句,像你这样的青年才俊,绝非蝇营狗苟的泛泛之辈......”他就像是煲电话粥一样,絮絮叨叨说了大半天,绝大部分都是中老年人口中经常会出现的陈词滥调,这一刻,贺君安完全感受不到身份与地位之间的差距,眼前的帝君仿佛仅仅是一位爱唠叨爱吐槽的长辈。
“帝君过奖了。”
“孤是就事论事,不管是对抗血盟还是经营产业你都做得相当优秀,时常让张宪琮用刮目相看四个字形容你,要不然,孤也不会赐你贵胄头衔,更不会放心地让熙语继续留在你的身边。”
“呃......”听到她的名字,贺君安的敏感神经突然被触动,眉宇不禁微微一皱,“我也许......没有你想象得这么优秀。”
“谦逊固然是美德,妄自菲薄就不好了。”
贺君安没有回话:“......”
“让孤没有想到的是,福禄亲王这一次回宫臭着一张脸,却破天荒说了不少关于你的好话,”帝君的右手似乎闲不下来,无意识地摆弄起了茶盏,“说你相貌英俊神采斐然,能文能武不可多得,噼里啪啦说了一大通,听得出来他对你的评价非常高。”
“他竟然会夸我?”贺君安眨了眨眼睛,“真稀奇......”
“孤的胞弟孤最清楚不过,”帝君的嘴角微微一扬,“记住一句话,往往说话最不中听的,心地却是最直率最善良最不会两面三刀的。”
“听您这么一说,我对他稍稍有了一点点改观。”
“你小子也是一样的,嘴上不饶人,心里却想着另外一出。”
“我哪有......”
帝君打断了他:“就算你再有钱,这么大一座亲王府邸,修缮花销的钱应该也不能算是一笔小数目吧?”
“呵呵,”贺君安露出一抹苦笑,“看来什么消息都逃不过您的耳目。”除了关于家人的噩耗之外......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了常侍尖而细的声音:“君上,总司衙门张宪琮大人觐见。”
“进。”说罢,帝君装模作样地正襟危坐,熟练地扮演起了外人眼中万人之上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