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缓缓沉入地平线,晚霞染红了天际又悄然淡去,接踵而至的夜幕为这一座不夜城披上了一层奇妙而又艳丽的色彩,街头的喧闹欢愉没有消退分毫,巷尾的烟火人气未曾减弱半分,白昼时展现在世人眼前的升腾也不过如此。
“坐。”张宪琮端坐在书案前,神情严肃异常,眼中不见一丝笑意。
贺君安随便拖来一把椅子坐了下来:“我这样算是被总司衙门传唤了吗?”
“传唤应该加上脚镣和枷锁,”张宪琮自顾自地拿起卷宗,仔细认真地审阅一番,“想加吗?想的话本官就叫人去取。”
“免了,”贺君安摆了摆手,“这么刺激的特殊癖好就留给其他人体验吧。”
“知道为什么带你回一趟总司衙门吗?”
“带我回衙门不是计划中的一环吗?”贺君安反问道,“你不带我回衙门,我该怎么顺理成章地全身而退?”
“你是个聪明人,我就不弯弯绕绕了......”说罢,张宪琮瞪了他一眼,脸上依旧看不到丝毫的友善,“帝君陛下的身体情况经不起折腾,奉劝你不要玩火,玩火容易把自己火化掉。”
“你是在威胁我吗?”
“你觉得是便是。”
“总司衙门的宗郎就是不一样,”贺君安感受到了一股来自言语的压迫感,“即便是面对地位高一筹的贵族,也能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官腔。”
“你以为贵族的头衔很值钱吗?”张宪琮用冷冰冰的语气说道,“为了让君上坐稳龙椅,本官私底下处理了不少贵族,不差你一个。”
“张大人,要是帝驸忽然失踪了的话,你猜君上会不会派人调查?”
“像这样重大的案子只有总司衙门能调查,”张宪琮提起笔,在卷宗上写下了一行字,证明他已经审阅并得出裁决,“就算福禄王府介入进来,【火蝴蝶】也能让他们灰溜溜地无功而返。”
“你就这么信任顾家的小姐吗?”
一句话的功夫,张宪琮停下了动作,接着,将手中的笔放回笔架:“......”
贺君安用戏谑的语气说道:“撇开发育情况不提,她的面向看起来十分青涩,就算用乳臭未干这四个字形容也不为过。”
“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张宪琮又瞪了他一眼,“【火蝴蝶】是【火蝴蝶】,顾家的小姐是顾家的小姐。”
“想帮扑棱蛾子打掩护吗?”贺君安气定神闲地回道,“你的表情管理不到位,这个时候就应该露出错愕的表情,下一秒,再切换成暗暗窃喜,让我产生一种说错了话的感觉。”
“少在本官眼前耍滑头,”张宪琮放下了手中的卷宗,“说实话,你是从哪里得到的情报?”
贺君安跷起了二郎腿,看他的神情和姿态,简直比在家还放松写意:“用我的眼睛。”
“她是在接触你的时候失了手吗?”
“准确地来说,是没能料到我有出人意料的手段。”
张宪琮双臂抱胸,一脸严肃地问道:“出人意料的手段指的是异于常人的恢复能力吗?”
“有一说一,总司衙门搜集情报的能力确实是一流水准,”贺君安拿起了他挂在笔架上的笔,“不过我的成长速度似乎远远超出了你们的预期。”说罢,他将笔扔向一侧,眨个眼的功夫,便利用【瞬闪】移动到了笔所在的位置。
“什......?!”张宪琮顿时瞪大了眼睛。
“见识到了吗?”
“东华国的人个个都像你一样天赋异禀吗?”
“当然不是......”贺君安打了个响指,“只是我这个大反派运气出奇的好,碰巧变得有点强。”
“大反派......”张宪琮捋了捋胡须,“头一次听到有人用这个贬义词形容自己。”
“大反派是贬义词吗?”贺君安摇了摇头,“不不不,应该是形容成年人的中性词。”
“是吗?”
“在绝大多数人眼中,大反派的对立面是大英雄,大英雄兼具了两种特征,一个是正义,一个是善良。”
“嗯。”
“正义也好,善良也罢,都是天真烂漫的小孩子憧憬的玩具,”贺君安的嘴角微微一扬,“我们成年人的世界里根本没有它们的容身之处。”
“呵呵,”张宪琮露出了一抹苦笑,“你这一番言辞不无道理。”
“我们谈个条件吧?”
“嗯?”
“辛辛苦苦培养一位首席神捕不容易,”贺君安煞有介事地捋了捋鬓角发,“你也不希望其他人得知【火蝴蝶】的真实身份,给她带来额外的麻烦和危险吧?”
“你是在威胁我吗?”
贺君安用一模一样的话语回敬道:“你觉得是便是。”
“呵呵呵......哈哈哈——”张宪琮发出了一阵爽朗的笑声,“不愧是屡次化腐朽为神奇的男人。”
贺君安一时间摸不着头脑:“为什么突然夸我......”
“没什么,只不过是有感而发罢了。”
“你真是个奇怪的家伙。”
“第一次被反向威胁,感觉挺新奇的,”张宪琮耸了耸肩,“【火蝴蝶】的身份一旦暴露,整个情报网都会产生崩溃的风险,于我而言,自然是需要规避的重大风险,谈条件便谈条件......说说看,你有什么条件?”
贺君安直接切入了正题:“我想了解保嗣之地相关计划的来龙去脉。”
“关于这一点,帝君应该已经同你聊过了吧?”
“他知道的恐怕不是计划的全貌。”
张宪琮的眉宇微微一皱:“......”
“帝宫遇刺案、帝嗣妃失踪案、天门村保嗣之地......”贺君安直截了当地问道,“台面上和台面下的双子帝姬背后究竟掩藏了什么样的计划?前朝帝君以自己的陨落为号角吹响前奏,暗暗布下了这一盘大棋,棋盘之上的明子暗子错落有致,作为钦定棋手的你,坐镇在这一座总司衙门内,利用【火蝴蝶】的情报网获取各个棋子的动向,不断地投入布局,不断地修正棋路,不断地改正方针,目的是达成一个只有极少数人知道的终极目的。”
“你确定你想要知道吗?”张宪琮的神色十分凝重,“有的时候,不知道反而是一件好事。”
“我不喜欢当棋子的感觉。”
“如果你想知晓计划的全貌,就意味着要入局,入局就没有回头路了。”
“巧了,我这个大反派偏偏就喜欢走单行道。”
“明白了......”张宪琮揉了揉鼻梁,“正如你猜测的一样,计划是由前朝帝君亲自制定的,而我则是他钦定的唯一棋手,除了我们两个人之外,只有掌握了部分情报的【火蝴蝶】窥见了计划的布局和走向。”
“扑棱蛾子真是个不可貌相的女人......”
“【火蝴蝶】是我见过最有潜力的神捕,她曾经在升入神捕的考核中查阅帝宫遇刺案的卷宗,入宫实地考察了案发现场,也分析过帝嗣妃失踪案的案情......”张宪琮思忖再三,眼中满是惆怅,眉宇没有一刻是舒缓的,“返回顾府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得出了结果——自导自演。”
“自导自演?!”
“事情要从六十余年前的入侵说起,”张宪琮慢条斯理地说道,“由于紫枫林一役战败,帝京沦陷,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前朝帝君迫不得已迁都天谕,向科罗维亚帝国俯首求和,割让国土、上贡赔款,以至于帝门权威一落千丈。时隔十余载,藩王势力陡然崛起,盘踞北、东两府觊觎天下大权;帝君体弱多病无法上朝,常侍得权致使宫廷内斗不断;拜洛维斯王国更是得寸进尺地兴兵侵占疆土......内忧连连不断,外患咄咄逼人,整个煌夏的局势恶化到了无法再恶化的阶段。”
“像这样的情况放任下去只会导致灭亡......吗?”
“煌夏就像是一艘千疮百孔的大船,前朝帝君虽然在小心翼翼地掌舵,但是人人心里都清楚,沉没仅仅是个时间问题罢了。”
“感觉前朝帝君什么糟心事都赶上了。”
“就在一十八年前,他得知自己病情恶化将不久于人世,便开始潜心勾画破局良策,不到半个月,名为【涅槃】的计划应运而生。”
“【涅槃】......”贺君安掂着下巴若有所思,“置之死地而后生。”
“就在那一年,前朝帝君将景明亲王和武烈亲王召入天谕城,再自导自演了一场轰动一时却悬而未决的帝宫遇刺案。”
“这是一张用来制约他们的牌。”
“没错,”张宪琮点了点头,“他们两个心里清楚,只要总司衙门随随便便摆一点证据出来,就能将矛头指向他们中的任何一人,而他们想要夺取权力继承大统,势必不能在仁义德行的问题上落人口实,所以都不敢做出什么大动作,企图等到把罪名挂在另一个人头上再明目张胆地为所欲为。”
“前朝帝君正是掌握了他们的心态,才能借此迫使藩王蛰伏于自己的藩地,只不过......像这样的制约迟早会随着遇刺案的影响力淡去而被撕得粉碎。”
“你说的非常正确,”张宪琮站起身,信步走到窗前,“权宜之计只能拖时间,达不到翻盘的效果,所以......前朝帝君选择了在棋盘上落下关键的绝命一子。”
“利用自导自演的刺杀案,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接下来就是......利用新帝登位达成内部重新洗牌的效果?”
“前朝帝君按照自己制定的计划,在病榻上服下早就准备好的毒药,留下了一封随葬谕书,谕书未能经过他人之手,便顺利地落入了铁卫队统领冯临武的手中。”
“大叔......”
“冯临武奉谕书捉拿宫中的专权常侍清洗宫廷,就这样,宫廷内部的毒瘤束手伏诛,而这仅仅是一个开端。在那之后,总司衙门搜集了大小官员结党营私的证据,秘密调查帝统六司中残党余孽的罪证,并在帝嗣妃失踪案摆上台面之时尽数清算,一一除去朝廷内部的毒瘤,同一时期,新帝登基掌权天下,借着前人遇刺身亡的缘由重振神军司,组建【巡防营】、【龙铭营】、【虎贲营】等直属部署,无所顾忌地扩展京畿战备,派遣军事力量管辖矿石、渔业等产业,加强针对煌南府以及煌西府的控制力度,强硬地阻止藩王势力外延。”
“清洗宫廷、铲除贪污、扩军整合......他想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一口气把内部的问题全都铲除,再由后继者积蓄力量专心制衡外部,使得帝门的血脉能够继续传承下去......不,不是这么温和的计划,至少在前朝帝君的计划里不会这么温和......”贺君安用颤抖的声音说道,“是我想得太复杂了......所谓的保嗣一开始就是幌子,把熙语送去与世隔绝的天门村不是为了躲避刺杀,而是避免受到大规模战火的波及......留下汐言不是为了吸引注意力,而是稳定帝君思念妻儿的情绪,以便于让他继续扮演棋子按部就班地执行全盘计划......前朝帝君临终之际留下来的策略......完全是......为了开战而做的准备。”
“没错,这就是......”张宪琮的眼中满是复杂的情愫,“【涅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