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别尔别克河营地大多数区域都已陷入沉睡，只剩下均匀的呼吸声、巡夜士兵规律的脚步声，以及河水永恒的潺潺低语，贺君安沿着河岸缓步而行，锐利的目光扫过黑暗的角落，检查着岗哨部署，同时也将这战前最后的宁静刻入心底。
就在靠近河湾的一处僻静之地，他的脚步一顿，月光如水银般倾泻，勾勒出一个凭水而立的纤细身影，夜风拂动她的衣袂与发丝，宛如月下悄然绽放的幽兰。
是长孙悠。
她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在帐篷里休息，而是独自一人，静静地望着波光粼粼的河面，身影在广阔的天地间显得格外单薄，又带着一种遗世独立的沉静。
贺君安放轻脚步走了过去，“这么晚了，还不休息？”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但也刻意放柔了些，怕惊扰了她的思绪。
长孙悠似乎并未被突如其来的问候惊扰，只见她缓缓转过身，脸上带着一丝惯有的、仿佛能包容一切的温柔浅笑，“你不也还没休息吗？夫君，”她轻声回应，目光在他沾染了些许尘土的肩膀上停留了一瞬，“大战前夜不好好休息可是大忌。”
“没办法，躺在床上根本睡不着，因为......心里没底嘛。”贺君安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望向流淌的河水，“虽然看似安排得井井有条，但实话实说，明天不一定都一帆风顺，为了以防万一，你和汐言、艾丝妲她们......”他不由得顿了顿，“不如先撤回【卡洛萨】等我的捷报吧？”最终还是将心中的担忧说出了口。
长孙悠闻言，轻轻摇了摇头，笑容未变，语气却异常坚定：“你知道的，”她侧过头，眸光清亮，“我们的答案都是一样的。”少女的眼中掠过一丝动容，她重新将目光投向河面，沉默了良久。
贺君安微微一怔。
“在宴华楼的时候，我见不到哥哥，见不到家人，也……没有任何一个朋友，日复一日，除了钻研那些似乎永远也下不完的棋局，便是对着窗外的街景发呆，心里总是空落落的，充满了对未知明日的不安。”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仿佛又回到了那段被高墙禁锢的岁月。
“后来有一天，我的窗边飞来了一只小鸟，羽毛是灰色的，很普通，但它不怕人，就那样歪着头看着我，不知怎么的，看到它，我就觉得……好像不是那么孤单了。”她的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真实的微笑，那是回忆起珍贵事物时才会有的表情。
“从那以后，它天天都会来，我会省下一些糕点喂它，也会跟它说话。说今天的棋局，说看的书，说一些……没人可以诉说的心事。它虽然不会回答，但就那么听着，偶尔叫两声，对我来说，就是最大的慰藉。”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怀念的暖意，但那暖意很快便被更深的落寞所覆盖。
“可是，【主母】发现了它。”长孙悠的语气骤然冷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以为我是在向往外面的世界……于是，她命人用很粗暴的方式驱赶了它，从那以后，那只小鸟就再也没来过了。”
她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我的心，好像也是从那时候起彻底封闭了起来，眼中只剩下纵横交错的棋盘，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感觉不到那种……再次被夺走重要之物却又无能为力的痛苦，”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平静，“我这样的棋士之所以能在棋盘上不败，纯粹是因为其他棋士或多或少都会被外界干扰，而我的心......是空的。”
贺君安静静地听着，心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那只被驱赶的小鸟，仿佛成了一个象征，象征着她所有被无情剥夺的自由与温暖。
“直到……你出现在了我眼前，”她的脸颊微微泛红，在月光下不甚明显，却为她平添了几分娇羞，“你像一阵不讲道理的风，蛮横地吹进了我的心。”
“啊......”贺君安没想到突然来了直球，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脸上甚至泛起了浅浅的红晕。
她忽然带着点难得的、小孩子般的娇嗔语气，说道：“说起来，当初对弈的那一局，我本来是该赢的，就是因为……因为你一次次不惜一切地挑战，以至于我在面对你的时候，心境总是被扰乱，最后计算出了偏差。”她瞟了贺君安一眼，那眼神似怨似嗔，又带着点藏不住的羞意。
贺君安面对她这突如其来的翻旧账和娇俏神态顿时没了方向：“啊这这这......”不过，他很快就想到了打趣的话头，“我还以为是你喜欢我，想跟我跑路，所以才当庭广众故意输给了我。”
长孙悠的脸更红了，她飞快地垂下眼睑，声音细若蚊呐，却清晰地传入贺君安耳中：“也许……可能……是吧。”
这一句带着无限羞涩与默认意味的话语，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在贺君安心头漾开了层层涟漪，他看着眼前这个在月下流露出脆弱与真挚情感的少女，一股强烈的保护欲与怜惜之情涌上心头。
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微凉的手指。长孙悠身体微微一颤，却没有挣脱。
长孙悠反手轻轻回握住他，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令人安心的温度：“夫君，我不后悔留下，哪怕明天再危险，我也想和你，和大家在一起。”
月光洒在两人身上，将他们的影子拉长，交织在一起，河水潺潺，风声绵绵，仿佛在为他们伴奏。
“那只小鸟……”贺君安忽然开口，目光温柔地看着她，“或许它再也不会飞回宴华楼的窗口，但是在这里，你再也不是独自一人了......你有我。”
长孙悠的眼眶微微湿润了。她用力地点了点头，不自觉地将他的手握得更紧。
“嗯。”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一个坚定的音节。
两人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月下河畔，任凭夜风吹拂，分享着这战前最后的宁静与彼此心照不宣的温暖，远处营地的篝火熹微，近处河水低吟，而他们交握的手，成为了这个夜晚最坚实的依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