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生挑着灯笼,轻车熟路地往后山走。
巧兮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听着他的咳嗽,感觉顾生像个行走的月亮。
穿过竹林,没走出多远,就看到了层层叠叠的花丛。巧兮没有记错的话,这里原本是一片乱坟岗,不知道是谁种了这么多花草。
巧兮躲在一棵树后,看着顾生挂起灯笼,安放好木匣,从怀里取出一叠纸钱,烧成灰,安静地等着。
不多时,花丛中,一个女子凭空出现,现身出来,和顾生打招呼,看样子是极其相熟的。
巧兮觉得似乎一阵冰雪袭来,牙关轻颤,忍不住抱紧了自己,仔细去看,去听。
顾生叫了声,连城。
巧兮听得分明,原来这个女子叫做连城。她到底是谁?看样貌,很好看,可不是可栖里的姑娘啊。
顾生打开木匣,让连城抓阄。
连城抓到一个,念出声来,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
顾生清了清嗓子,这个故事说的是……
连城捧着腮听着。
树后面的巧兮,也侧耳听着。
顾生讲故事的时候,也不咳嗽了。
从前有个达官贵人,娶了个绝色的小妾,视若珍宝,轻易不肯示人。
为了哄小妾开心,就建了一座高楼,极其宏伟。
但达官贵人,只许自己来看她,不许小妾下楼。
小妾每日里,只能站在楼上看街巷里的行人。
有一日,一个卖风筝的少年,不小心把风筝放到了高楼上。
小妾将风筝取下来,掷了出去,还给少年。
两个人因此相识。
从那以后,少年每天都来放风筝,只是为了看小妾一眼……
连城听着,巧兮也听着。
两个女人都听得好生伤感,连声叹息。
连城不时来几句评论,和顾生聊得很亲近。
巧兮不禁吃起醋来,迫切地想要知道,这个女人到底是谁?
巧兮动了个心眼儿,当做什么是都没有发生过。
一到夜里,就跟着顾生,听顾生给连城讲故事。
时间久了,巧兮终于从顾生和连城的对话里,听出了来龙去脉。多年前,顾生进京赶考。
路过这里,因没有盘缠,不能住在可栖,只好找了个破庙容身。
靠着年轻火力,也不觉得有多难受。
只是半夜里冷,睡不着,顾生索性就披着衣服起身,挑灯夜读,读书声朗朗传了出去,中气十足。
读累了,停下来,隐隐听到了有女子的哭泣声。
挑着灯笼,循着声音走过去。
见到一白衣女子倒在树下,哭得不能自已。
顾生左右看看,四下荒芜一片,谁家的姑娘会大半夜在这里哭泣呢?
虽然知道事情有异,但动了恻隐之心,俯身问,姑娘,何事伤心?
女子抬起头,泪眼盈盈地看着顾生,叹息道,吵到公子了,对不住。
顾生一愣,姑娘有什么伤心事,看看我能不能帮到你。
女子摇摇头,我的事,没有人帮得了,公子还是请回吧。
顾生道,事在人为。
女子有些吃惊地看着顾生,事在人为,可我的事,不是人间的事。
顾生呆住。
在女子哀婉的叙述中,顾生听明白了事情的原委。我叫连城。
父母原本是官宦人家,不料因政见不同,得罪了京城里的权贵,定了个株连九族的罪名。
出事前,父母偷偷送我出去,让我活命,可我一个小女子,哪有谋生的本领?一时间想不开,就……
谁曾想,死后没有人祭奠,没钱打点关系,一直轮不到自己投胎,只能做个游魂,日夜受煎熬,因此在这里哭泣,吵到了公子。人鬼殊途,原本我不应该说这些,公子就当是南柯一梦吧。
顾生听完了,明白了,良久,才开了口,我帮你筹钱。
连城呆住,看着顾生,不知道如何作答。
当年,顾生落榜,索性就回到了这里,靠着自己的双手,做了小买卖,住进了可栖。
顾生每日都来祭奠连城,烧许多纸钱。
看着孤坟凄凉,懂得女孩子爱美,顾生就找了花籽,在坟地周围种满了花。
又怕连城孤单,约定好,每天晚上,三更时分,就来给连城讲故事。没有那么多故事可以讲,就到处去收集故事。
两个孤单的人,相互伴着,时间就过的快了。
又过了三年,顾生又一次落榜,连城还是没有轮到自己投胎。
两个人倒都释然了,世间的事,说穿了,无非六个字:尽人事,听天命。
巧兮知道了这一切,心里五味杂陈。
一来,对连城有埋怨,都死了还要来抢男人。
二来,对顾生生气,都这么相熟了,怎么还有这么大的秘密瞒着我?
三来,又对连城有疼惜,一个弱女子,做了鬼也还是弱女子,当真是可怜。
巧兮原本打算戳穿顾生,想看顾生东窗事发的窘态。
但话到了嘴边,不知怎么,又咽了回去。
巧兮似乎是无师自通地明白了一些道理:
女人有秘密,男人也有秘密,一对默契的男女,是从来不互相戳穿对方秘密的。
巧兮希望自己跟顾生有这样的默契。
能和顾生守护同一个秘密,让巧兮觉得自己和顾生更亲近。
姑娘家的情绪,复杂奇妙的很。巧兮决心和顾生一起收集故事,到处帮着顾生吆喝。
好在天大地大,每一束阳光下都长着故事,可栖迎来送往,故事四面八方地涌过来。
天冷了起来,顾生的咳嗽也重了起来。
又到了三更,巧兮去跟踪顾生,却发现顾生的屋子里亮着灯。
巧兮推开门,顾生躺在床上,正喃喃地说着胡话。
巧兮走过去一摸顾生额头,滚烫。
顾生时而清醒,清醒的时候就挣扎要起身。
巧兮就乘机问,你去哪?
顾生迷迷糊糊地说,去看她。
巧兮又忍不住一阵醋意,去看谁?
连城。
说着,顾生又要起身,巧兮把顾生按住,今天我替你去,故事我替你讲。
一句话又把顾生惊醒了,你……
巧兮故意笑,我都知道了。你歇着吧,我去。
顾生不知所措,你……你会被吓到。
巧兮笑了,说了前半句,一个女人是永远不会被另一个女人吓到的。
巧兮没说的后半句是,尤其是这两个女人中间还有一个男人的时候。
巧兮给顾生喂了药,顾生沉沉睡去。
给他盖好被子,巧兮挑着灯笼,拎着木匣,出了门,自己也成了一个行走的月亮。
巧兮赴过无数次约,但这一次,却有些古怪,她要见的是另外一个女人,哦不,女鬼。
走到了花丛前,巧兮定了定,深呼吸一口气,才走了进去……顾生第二日下午才醒来。
醒过来,就看到巧兮在床边给他擦脸。
顾生迫不及待地问,你们……见面了?
巧兮手里不停,见了啊。我们相处得很好。
你们说什么了?
我就给她讲故事。
没有别的了?
没了。
顾生便不再问,心事重重的。
顾生身子好起来的那天晚上,就急不可耐地挑着灯笼,拎着木匣出了门。
巧兮从阴影里闪出来,看着顾生的背影,这一次,她没有跟上去。
月光下,顾生问连城,你见巧兮了?
连城点头。
你们说什么了?
连城道,无非是一些女孩子之间的悄悄话罢了。
随即话锋一转,下个月要赶考了,今年,你可有把握?
顾生只是道,我也不知道。下个月也要轮到你投胎了,你有把握吗?
连城沉默了。
顾生也沉默了。
这种沉默,大概就是巧兮所说的默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