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芙脱下了鞋子,将双脚藏进了裙子里面盘腿坐在椅子上,看得两人眼睛发直。
“我实在不太习惯穿这种鞋子,刚开始可能还有点新奇感,后来就越来越不喜欢了。”伊芙被她俩盯得有些心虚,不免解释了一句。
“很能理解。”雪莉尔笑着说,“我也是这样,第一次看到这种鞋子的时候喜欢的不得了,小时候总是喜欢偷偷穿着母亲的鞋子跑来跑去,可到了后来真正穿着外出时,才发现这种鞋子也只是看着好看而已。叶菲,你感觉呢?”
叶菲摇了摇头:“说实话我一次都没穿过。”
“真的假的?”雪莉尔颇感意外。
“我妈妈说我没什么女人味,不适合穿高跟鞋,我自己其实也觉得是这样。”叶菲一边说着,一边拨弄着自己的棕色长发。她与雪莉尔都是南芬的亲戚,能看出与南芬相貌的几分神似,可以说是姿色颇佳,再加上家境殷实,两人其实也算是大小姐出身,并没有叶菲自己所说得那样不堪。
“你母亲可能只是觉得你不像个淑女罢了,可现在不是她们那个时代了,她们所认同的那些优点在现在的年轻人眼里都瞧不上。”伊芙说。
“那是因为现在的人都在舍本求末,她们在人前是一种模样,背地里又是一种模样。”雪莉尔的下巴朝着山坡另一面扬了扬,“淑女并不是只要表现得彬彬有礼,娇羞柔弱的样子就行了,我倒是觉得伊芙你更有淑女的样子,你真诚、有正义感,还博学多才,你不会像其他人那样遮遮掩掩,这才是淑女的内在。”雪莉尔说完,还看了身边的叶菲一眼,于是叶菲点了点头,也表示赞同。
“我……”伊芙突然被一个刚认识不久的人大夸特夸,就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了,她不知道对方的话是否是出于真心,只好说道:“我倒是觉得这些并不是淑女才有的优点,更像是一种比较基本的做人原则,而且……我也并非像你们想得那么好,你们刚来这里不久,可能还没听到过多少关于我的传闻,等你们听到了,说不定会很意外。”
“是说打人的那些事吗?”叶菲的眼睛突然一亮,随后就觉得自己的后脑勺挨了一巴掌。
伊芙又一次被这两人逗乐了,不禁露出了开心的笑,那笑容在雪莉尔与叶菲看来,就仿佛像是消解晨雾的金色朝阳,是只有真正无忧无虑的人才能展现出的笑容。
三个人又聊了一阵子,说了一些没什么营养的话题,比如三人的爱好与擅长,比如这边的美食,比如升明节庆典……之后,伊芙转移了话题,拿出了提琴拉奏了几首自己擅长的曲目,以结束这种对她来说有些累人的对话,最后,这琴声将南芬引了过来,不由分说地将三人撵回了后院的人群中。
“你刚才跟鲁格说了什么?他现在把自己锁在卧室里,该不会又想着离家出走吧?”回去时,南芬搂着伊芙的胳膊问她,她能感受到南芬因为节日氛围而压抑下去的忧心情绪。
“他短时间内应该不会远行了。”伊芙在她耳边小声说道,“我刚才劝他先把这几年的成果整理一下发表出去,他同意了,现在肯定是在屋子里写文章。”
“他肯听你的?”南芬惊讶地问,她先是惊喜,随后脸色又变得很差,伊芙看到她的表情,知道她是想歪了,于是就说:“你也知道,他的眼里除了自己的研究成果,什么都容不下了,我也是看出了这一点,就和他说,如果你不发表这些成果,那早晚会被别人钻了空子,结果他一听,扭头就走,生怕被别人抢先一步。”
“有时候我真觉得,我们家的伊芙实在是聪明得过分——你是怎么发现的?”南芬听她这样解释,一时间笑逐颜开,用手指轻点了点伊芙的鼻梁。
“他回来时两手空空,那时候我就觉得有点奇怪,说不定行李都放在他那些朋友家里了,这样的话,只要茂奇一发话,他马上就能离开。”
“是这样吗?”南芬恍然,“他那个叫里斯克的朋友,我得找个人去问问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时间到了傍晚,庄园中零零散散的人都朝着别墅的方向聚拢过来,准备一起去往都城参加节日庆典,鲁格依旧把自己闷在屋子里写写画画,无论谁叫他都不出来,最后还是伊芙旁敲侧击地提起行李的事,这才让他开了门,他想起来自己收集的一些重要标本和文物还在朋友那里没有取回来。
进城的车队也算得上是浩浩荡荡,足有二十多辆马车,伊芙与南芬坐在一起,同一辆马车上的还有雪莉尔与叶菲,以及另两名与南芬年纪相仿的妇女,经过介绍伊芙才知这两位分别是雪莉尔和叶菲的母亲。
三位年长者一见面便说个不停,说最近亲戚朋友的状况、说本地流传甚广的奇闻轶事、说自家的孩子与男人……她们说话时没人能插得上嘴,三个小的就自然而然地凑在了一起,叶菲不知从哪弄出了一根细绳来——也许是头绳吧,她将绳子两端打了个结,然后玩起了翻绳游戏,叶菲和雪莉尔明显都是熟手,而伊芙也在她们无声的示范下快速上道。绳子换着花样地在她们手中互相交换着,她们不怎么说话,只是被动地听着周围大人谈论的内容,有时叶菲的母亲会突然提到她,说她如何不省心,为她的将来发愁,于是叶菲便不得不开口为自己辩解几句了,然后母女之间斗几句嘴,最后这话题就会在众人的笑声中不了了之;有时也会说到一些男女间的话题,她们虽然也觉得在大姑娘们面前谈论这些不太合适,但话题只要起了个头,就一定会忍不住继续说下去,她们会将声音压低下去,说得很隐晦,仿佛是在说什么不得了的秘辛一样,每当这时,雪莉尔与叶菲便会偷偷地看着伊芙的表情,以一种略带探究的目光去看她的反应,她们十分好奇:眼前这个看似单纯的少女究竟懂得多少?然而伊芙毕竟是伊芙,她可以表现得无懈可击——两人所看到的只是她对手中花绳的专注表情,她好像并没有听见大人间的谈话内容?
都城的夜晚十分热闹。
音乐、人群、灯光、鲜花,在这样一个对个人来说漫长到几近永恒的时间长河中,人们在此驻足、喧嚣,并在这一年之中的短暂节点予以节庆的仪式与祝福,等待着新月与旧月的交替。
传统吹奏乐器与打击乐器响亮的声音在街头四处响起,那些穿着圣装的乐手坐在一辆辆由鲜花与塑像装点的游行马车上,卖力而富有激情地演奏着震天响的节庆音乐,只有在游行车辆靠近时,人们才会意识到这声音究竟有多吵——尖锐的号声与擂鼓的隆隆声响震得人的脑袋嗡嗡作响,又仿佛安静得什么声音也听不到,再看那些演奏得面红耳赤的乐手们,他们的耳朵里怎么还塞着棉团?
达克仁——波云庄园的车队在天黑时到达都城沸蒙,茂奇指挥一群年轻人将车棚收起,让原本封闭的马车露天敞开,坐在马车上的人看到街道,也能让别人看到他们。今晚,城里几乎所有人都换了衣装,有富翁打扮得像农民的、有大小姐一副村姑打扮的、有小伙子扎着海盗头巾的,作贾行商者身上绑着花花绿绿的绸子、炙手可热者拄着金光闪闪的手杖、名媛闺秀们戴着插满鲜花的帽子……有钱人每年换着花样打扮成各种各样的角色,平民们看到那些平日里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又扮国王又扮乞丐的,或是品头论足或是捧腹大笑,没有人会因此介怀,如果能因为这天怪异的举止而成为别人日后的谈资,他们反而会高兴不已。
往年,伊芙要么是被打扮成公主,要么被打扮成仙子神女,每一次的露面必然都会引起或大或小的骚乱,而今年,她终于说服了南芬,让她不要把自己打扮的太显眼,以免又引来一大批疯魔般的追求者,而说服的结果是,她今年扮演王子。此时,她身穿一件修身的金边红衣加上一条上宽下窄的棕色马裤,脚踩一双黑色高筒靴,腰后还挂了一把长剑,黑色的长发简单地扎成一束低马尾,看起来英姿飒爽。
然而单从扮演角色这方面说,南芬这次准备的并不上心,伊芙虽然身着一套男性服饰,样子却和男人挨不上边,仍是个楚楚动人的姑娘模样,不仅如此,科密诺还嘲笑她,问她是哪个农场跑出来的鸭子——说实话,伊芙自己看了都觉得这打扮有点滑稽,甚至让她觉得,如今再次身穿男装也没有想象中那样对自己意义深远,她个子有点矮,肩膀也窄,配合宽大的裤子,显得上窄下宽,别说,还真像只胖鸭子。
科密诺是当着女眷们的面说的,南芬也在场,她听完之后就没给他好脸色,叶菲和雪莉尔在一旁看着,都被这位表姨的气势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也就是在这时,她们听见伊芙在笑。
她们在早前就已经发现,伊芙很容易被别人的举动逗得发笑,有时候你说一句话,做一个动作,只要她觉得有趣,她就会笑逐颜开,而能把伊芙这样可爱的少女逗笑,那着实是一件十分有成就感的事。雪莉尔由此想到:伊芙能够被如此多的人青睐爱慕,或许不单是因为她的容貌出众。
“我就不坐马车了,就在城里转转。”伊芙将科密诺打发走了,然后对南芬说。升明节是克利金最重要的节日,在这几天,流浪商人、杂耍艺人都会陆续从远方汇聚此处,并带来各式各样新奇物件四处兜售,而伊芙对那些流浪民族带来的异族工艺品尤为感兴趣。
“让鲁格跟着你去吧。”南芬说。
“用不着,他不是还要见朋友吗?”伊芙说,“让他去做正事吧。”
“今晚人多手杂,身边总得有个男人吧,要不……”南芬说着,视线向着身后的年轻后辈们扫去。
“没关系的,我还需要别人的保护吗?”伊芙拍了拍后腰斜挂的佩剑,故意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那是什么剑?怎么这么长?”南芬皱了皱眉,“带着兵器招摇过市,小心被卫兵抓了去……”
“只是训练剑而已,没刃。”伊芙将剑从鞘中抽出半截,展示给她看。这把剑很长,是伊芙平时用着顺手的一把手半剑,除了无刃无锋之外,重量和尺寸都是标准规格的,是茂奇在节前她试衣时从仓库里拿出来的。
“要不就别带了吧?”南芬欲言又止。她伸出手,结果又缩了回去,“女孩子家的……”
“有什么嘛,说不定还能防身。”伊芙扬了扬下巴,朝着南芬笑着,声音中带着点恳求:“我要走啦?”
南芬终究还是不想扫了她的兴,于是笑着嘱咐了她几句就放她离开了。
“注意安全,尽量去人多热闹的地方,别跟外乡人说话,还有……”南芬指了指远处塔楼上的大钟,“九点之前去裁缝店找我们。”
裁缝店是指的东区的外租小楼,是达克仁家的一处产业,裁缝店三楼有一间只对熟人开放的茶间,可以作为进城时的一处落脚点。
叶菲还在和母亲为了今晚的零花钱而讨价还价时,雪莉尔就急匆匆地拉着她跑出了车队,两人一路穿过人群,风风火火地追上了先走一步的伊芙。
伊芙刚拐出街角,就觉得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一下,她回过头,看到了气喘吁吁的两人,便觉有些惊喜,她问她们:“你们怎么来了?不坐马车了?”
“我们还是觉得跟着你有意思,带上我们吧,你可别光顾着自己一个人玩。”雪莉尔半开玩笑地说。
“好。”伊芙一口就答应了下来。她其实在刚才就想邀请这两人一起,但又觉得她们也许更想坐马车,如果自己发出邀约,显然会让别人为难。
“你们以前来过这边过节吗?”伊芙走在前面,回头问身后的两人。
“我来过两次,小时候来过,有一次还是和雪莉尔一起来的,雪莉尔很少来都城,她不太喜欢出门。”叶菲回答说。
“那正好,今晚就让我带你们见识见识。”伊芙笑着说,“先去外城的环城道看看吧,去找点吃的,今晚我来请客……”
雪莉尔明显感觉到,今晚的伊芙比白天时要活跃得多。
三个人从宽敞的主街道向着城内方向走去。伊芙手里捧着一个藤编小篓,顺着街道一路前行,将沿路的美食都尝了个遍,遇到合胃口的就多买一些放进篓中,叶菲与雪莉尔也紧随其后,不消半小时竟都吃了个七八分饱,而伊芙却依旧没有停下的打算,仍在各种美食摊旁转悠试吃,这让两姐妹有些难以接受——明明她吃的比两人加起来还多啊……
伊芙此时正在与一个卖小玩意的俾林矮子商人交涉,说着一些她们听不太懂的外国话,叶菲与雪莉尔站在她身后不远。
“我记得是去年,我妈从南芬表姨这边一回来,就说她的两个女儿如何如何优秀,尤其重点地说了伊芙,说她做事有分寸,就算以后嫁给了执政官的儿子都不会让人觉得意外。”叶菲撇了撇嘴,“但现在让我看,她根本用不着找执政官的儿子,她自己当执政官多好。”
在大部分情况下,执政官是克利金对国家最高领袖的称呼,是由逻各斯院的长老委任产生。
“那你现在可要好好跟她打好关系了。”雪莉尔打趣道。
“我看你好像还挺喜欢她的,我从没见过你对谁有这么积极过,说起来,我觉得自己的腿是长在你身上的,每回都是,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人就已经被你拉走啦。”
“机会稍纵即逝嘛。”雪莉尔眨巴着眼睛。
“所以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对她就这么感兴趣?”叶菲见她避重就轻,不免追问道。
“这么说吧,如果有人跟你说,对面那个人就是大名鼎鼎的作曲家葛芮琳,你会不会马上追上去和她打招呼?”雪莉尔问她。
“那当然会啊。”叶菲当即回答。
“所以,伊芙就是我的葛芮琳。”雪莉尔说完这句话后还有点脸红,“这也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有时候会觉得自己成不了这样的人,但就是向往。”
对于这个回答,叶菲一时间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也就是在这时,伊芙回来了,手里还捧着一朵亮晶晶的金黄色大花。那花朵的花瓣是绽开的,亮黄色的缺角柳叶状花瓣外表覆盖着一层如琥珀般的深黄色透明外壳,非常漂亮。
叶菲对这种精致的东西总是无法拒绝的,可她刚想端详并夸赞一番时,却听伊芙说:“来尝尝。”
“尝什么?这难道是……吃的?”叶菲说这话时,眉头几乎是拧在了一起。
“对啊,白蛛蒲公英的花,浇上添水熬制的棕糖糖浆,很漂亮吧?”伊芙从花朵的底层掰下一片花瓣,发出了啪嗒一声脆响,然后那片如同金色羽毛般的花瓣就递到了叶菲面前。叶菲接过花瓣,放在嘴里咬了一口,黄花瓣肥厚多汁,其本身没什么味道,但搭配着外层薄脆的糖衣,就变得如水果般清爽甘甜,口感也如同冰糖草莓般清脆绵软。
白蛛蒲公英是这方世界独有的一种植物,其植株巨大,外观与一般蒲公英无差,但规格却大了不知多少倍,其培育出的可食用花冠的品种,花冠直径可以达到十寸以上,白蛛蒲公英的花茎也是中空的,截断后有乳汁溢出,可做药材,人工培育的品种所结出的种子已经失去了飞行能力,甚至无法自动脱落,但野生品种却依旧保留了其蒲公英的特点,它那巨大的白色绒球种子能够随风飘飞至高空,甚至能够飘洋过海,在新大陆扎根繁衍。白蛛蒲公英的种子十分轻盈,样子像是张牙舞爪的大肚蜘蛛,这也是其名字的由来。伊芙在野外第一次见时,就认出了这是蒲公英,心中觉得惊奇无比,便随手摘了一朵,然后像吹一般蒲公英那样将它的种子吹散,结果那些种子还没飞出多远就飞了回来,全都吸附在了她的头发和衣服上,伊芙误以为这些都是活的蜘蛛,吓得不轻,竟丢下了一起玩耍的敏希一溜烟从野外跑回了家,而这事最后的结果就是:被姓达克仁的一家三口笑话了一整年。
但这件事也不能怪伊芙胆小,因为她是真的遇到过类似的事,比如说,去摘果子,结果摘下了一棵鸡蛋大小的寄生虫卵袋,还差点一口咬了下去,当茂奇当着她的面把那和果子一模一样的红色卵袋剖开时,看着那密密麻麻的黑色幼虫,伊芙当场就吐了。
她原本并不怎么害怕爬虫,可被坑过几次后就变得神经兮兮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