麝兔山之行结束了,叶菲与雪莉尔先一步回家了,而不久之后,伊芙也跟去了萝齐米。
阳光、歌声与美酒,田野、河流与棋手,猫与人与狗。
一来到萝齐米镇,伊芙就知道,这里就是她梦想中的家园。
当你所看到的一切事物都浑然一体,人与人的相处能做到无争无讼时,你就会发现,与陌生人接触并不是那么难以忍受的事,和熟人说话也无需小心翼翼,即便有人不理解你,却仍会包容你——一切事都是小事,一杯酒能解决任何问题,谁叫这里是萝齐米镇呢。
来时的路上还在下雨,等到了萝镇便阳光明媚了。冷热空气仍在深秋季节进行着激烈的拉锯战,而在这场雨过后,暖空气暂时占据了上风,所以此时的温度依旧宜人。
这次,伊芙是跟着南芬一起来的,不单是因为叶菲与雪莉尔两姐妹的邀请,也因为南芬的祖母想见伊芙。其实伊芙对于这件事表现得并不积极,毕竟她们之间并没有血缘关系,不一定会讨所有人喜欢。但南芬对于自家的兄弟姐妹们却是十分信任的,她向伊芙保证说:“就算他们不喜欢你,最恶劣的情况也就是离你远远的,绝不会发生什么让你不开心的事情。”
但就算南芬不说什么,伊芙也同样会照做的,即便是再次穿着奇奇怪怪的裙子。为了面见这位老人,伊芙此时是穿着一套白底黄边的曳地裙装,而为了撑起这样一件华丽的衣服,高跟靴与束腰也是必不可少的。这套裙装并非是克利金常见的服饰,而是西海岸诸国贵族们的传统服饰,其上有着层层叠叠的裙片,看起来十分华丽,通常是未出嫁的贵族女性且只在重要场合穿着(比如成人礼或婚礼)。这件裙装的裙摆有三处暗扣,能逐次将拖地的裙摆按照固定角度提起折叠,并围在腰部与腿弯位置,使得这件蓬松的曳地裙变成裹腿的鱼尾裙,这种设计为的是可以避免在某些场合弄脏裙摆。
叶菲家与达克仁家的波云庄园不同,这里没有广阔的私人土地,也没有遍布各处的房产,只有一栋坐落在镇子中的三层别墅建筑与半人高的深绿灌木墙围出来的院子,院子里种满了花草,一条开阔的石砖路从门口笔直延伸至正门门廊处,远远看去,那白色的门廊也被各种藤蔓花叶所缠绕装饰着。
伊芙下了马车,手里还被南芬塞了一根曲柄手杖,说是怕她摔倒。叶菲与雪莉尔站在门口等着她们,而跟两姐妹在一起等候的还有一个老管家和几名穿戴十分正式的外国人,两姐妹夸赞了一番伊芙的打扮,然后就带着她朝着别墅走去,那几个外国人跟在她们身后,由于伊芙此时走得最慢,其他人是以她为中心缓缓前行的。
下过雨的空气不染一丝灰尘,石砖路刚被打扫过,砖面上的玫瑰浮雕清晰可见,门廊处散落着几片带着露水的花瓣,似乎是清扫之后刚刚落下的。
伊芙刚走到门口,两扇高大的红木门便朝着内部打开,她看到有两人此时正站在门的左右两侧,心中有些好奇他们是怎么把开门的时机把握得如此恰当好处的。
大厅里铺着红色的地毯,没有人说话,连走在身边的两姐妹也不再窃窃私语了。气氛感觉有些古怪,这阵仗并不像是去见一位普通的老太太,更像是在面见女王。
伊芙这才意识到那位要见自己的人,身份或许有些不简单。
叶菲家的大厅与克利金典型的大厅结构不同,没有二楼的回型走廊,但穹顶依旧有两层高,两侧墙壁都是抛光打蜡的红木制的,镶有华丽的柳叶玫瑰窗,进门后有一块巨大的固定屏风遮挡着内部区域,屏风上有一幅印象派风格的画占据了这面木制屏风的全部尺寸,画的是六个在林间骑马的人,画面的色调偏暗,人物五官模糊,腰间佩剑,隐约能看出画是四男两女,金属色的阳光照在这些人的身上,渲染出一种恢宏的气势,这光影的处理颇有些透纳的风格,十分梦幻。
南芬将她腿上、腰间的暗扣解开,使得那裙子后摆完全散开,拖在地板上,占了好大一片面积,就连伊芙这个假女人心中也无法否认这裙子着实漂亮至极,而身旁两位少女也同样表现出一脸艳羡的神色。
“不用先说话,她问你什么你就如实回答。”老管家小声嘱托道。
“记得报全名,伊芙·洛德恩特·哈维因……”南芬见她有些茫然,便又强调道,“洛德恩特,你的父名,千万别忘了。”
“她很和蔼的,不用怕。”雪莉尔安抚着她。
“她肯定会喜欢你的,去吧。”叶菲说。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让原本并不怎么紧张的伊芙心里也开始慌乱起来。
南芬接过了伊芙的手杖,并拍了拍她的肩膀,捋了捋她前额的发丝,推着她走出了屏风,伊芙心中有些惴惴,她一抬头,就看到了坐在大厅正中的女人。
这一刹那,伊芙的惊诧都表现在了脸上,她并没有想到此人看起来竟如此的年轻。
南芬的祖母名叫温兹娜·波莱莫尼,是洛明各王国的一位王室,也是如今国王的姐姐,因为她住在耶文利堡,人们更多称呼她为“耶文利长公主”。
温兹娜有着一头雪一般的银发,可人瞧着却十分年轻,甚至比南芬更显年轻,那张脸似乎只有二十四五岁的年纪,面容姣好,身材迷人,她坐在一张铺着金色兽皮的雕花椅子上,穿着一件典雅的淡紫色绸裙,一条腿叠放在另一条腿上,双腿优雅地偏向了一侧,一只脚略微翘起,露出了白色高跟鞋的鲜艳红底。她上身靠着椅背,双手持一根金色权杖横放在腿上,姿态还算放松,可依旧让伊芙感受到一种无上气度所带来的压迫感。
大厅两侧站着数十个士兵,都穿着黑色的铠甲,让人看着就心生敬畏。
比起以前,伊芙这几年确实长进了不少,但这种阵仗却还是第一次见识到,于是,那骨子里的怯懦性子终于又冒出了头:当温兹娜那有些凌厉的目光一扫而过,让她的腿都有些发软了。
座位上的女人看到她了,带着一些审视的目光,随后,她朝伊芙笑了笑,招了招手,示意她在自己身边的椅子上坐下。
伊芙面前有两层台阶,她跨上了台阶,坐下之后,温兹娜便挥退了一众手下。
“孩子,我听南芬和茂奇说过你,他们一直都对你赞不绝口,你叫伊芙,是吗?”
“对,伊芙·洛德恩特·哈维因。”伊芙急忙点头。
温兹娜听她说完,先是愣了愣,然后又笑着拉过了她的一只手,放在自己手心上,语气十分缓和地说道:“别紧张,我只是想找你聊聊。洛德恩特……唉。”她重复了一句,然后叹了口气,“我和你父亲是老朋友,而你母亲……也是熟得不能再熟的旧友了,所以你完全不必拘谨,你可以叫我阿姨,温兹娜阿姨。”
伊芙心里依旧有些紧张,并没有听出她说话时那微妙的情绪变化。
“伊芙,你母亲呢?你母亲去哪啦?”温兹娜握着她的手问她。
“你是说南芬……”
“不是,是你的生母,伊芙特罗娜。”她的身子凑到了伊芙面前,用仿佛是耳语般的声音说:“我知道很多你母亲的事,我认识她时更早于你父亲洛德,你长得和你母亲很像,也和她一样聪明,你母亲哪去啦?”
“她可能……已经……”伊芙回想着姬弦所透露的消息,思考着要怎么和对方说。
“好了,我知道了……抱歉。”温兹娜拍了拍伊芙的肩膀,眼神有些暗淡,她又问:“你父亲回来了吗?”
“没有。”伊芙摇了摇头。
“还在无垠山脉?”温兹娜皱了皱眉。
“姬弦去找过他,但最后没找到。”
“那只鸟现在在哪?”
“它说它要去南方。”
“去南方……”温兹娜思索了一会儿,点了点头,然后又突然转移了话题,语气温和地问她:“你想去我那里住吗?去耶文利堡。”
伊芙没有答应,也没有当即拒绝,而是下意识地看向了屏风的方向。
“没关系。”温兹娜笑了起来,那笑容看起来比刚才要轻松得多,“你喜欢茂奇家的庄园,那就继续住在那里,如果你想出来走走,不妨到洛明各去玩玩,洛明各不比克利金小。”她用耳语一般的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道:“那里是我的地盘,来的时候别忘了告诉我,保证你能玩得舒心。”说完,还朝她眨了眨眼,那样子可不像是一位已经当了曾祖母的人——事实上,她在去年甚至已经有了一个玄外孙了。
伊芙点了点头,心情终于舒缓了下来,之后,温兹娜一直拉着她的手,不再问关于伊芙特罗娜与哈维因的事,反而是与她唠起了家常,问她平时都做什么,擅长什么,听说她无法使用魔法,便又给她做了个测试,大体上就是俄略金做过的那一套。
能看得出,温兹娜对这一点十分介怀,毕竟她自己就是一位赫赫有名的魔法师,而曾经伊芙特罗娜的水准却仍在她之上。
“这怎么行。”温兹娜叹息道,她叫来了手下,并吩咐他去拿一样东西,等那人回来之后,就将一本约三十二开大小的厚书交给了伊芙。
“拿去玩吧。”温兹娜对她说。她的情绪有些多变,伊芙也拿不定主意是否要收下这件古怪的礼物。这本书厚度超过了十公分,黑色皮面,以伊芙手掌的大小来说,单手持有还是有些容易脱手的。
见伊芙有退还此物的意思,她又说道,“不必客气,它原本就是你母亲送给我的,对我来说只是一种想念,而现在她的女儿就在我面前,所以我要把它送给你,这才是物尽其用。”她站起身,伊芙想要跟着她站起来,却被她压下了肩膀,温兹娜提着裙子缓步走到了伊芙身后,俯下身子,十分亲昵地将胸口靠在她的背部,按着伊芙的手打开了那本书,黑色书页上面都是些造型奇特的白色文字,每个字符都只有几笔,有的像是随手画出来的一笔线条,有的是从一点分出的多个曲线,这些笔迹粗细不同,浓淡不一,很难想象要用怎样的笔才能写出这样的字。
两人脸贴得很近,伊芙能够闻到她发丝上传来的一缕幽香。
“这是一本自动施法书,能让人在使用它时暂时获得驾驭魔法的能力,但首先,你需要学会阅读其上的文字。”她指着一段文字,声音缓慢而有耐心,“跟着我念——Lee-haz,Fos……”
“Lee-haz,Fos……”
“Vooz-Dyas……”
“Vooz……Dyas……”
“能记住吗?连起来读一遍。”温兹娜的语气就像是教小孩识字的母亲。
“Lee-haz,Fos,Vooz-Dyas。”伊芙准确地复述了一遍,实际上,以上一长串的发音只不过是书页第一行的三个字符而已。
如同星点般的闪光在伊芙的眼前一闪而逝,就好像是错觉,但伊芙知道,那不是错觉,而是真正由她创造出来的魔法。
她又试着念了一遍,那白色的闪光再度照亮了大厅,这一瞬间,她有些痴迷地回味着这种感觉,内心激动不已。
“这段咒语的意思就是:创造一束纯粹的闪光。”温兹娜直起腰,用双手捏了捏她的肩膀,说道:“这本书很珍贵,以后就交给你保管了,茂奇懂得这上面的文字,让他教你。”
事后,伊芙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大厅的,又是否礼貌地和温兹娜道了别。在别人的眼中,她一直将那本施法书死死地抱在胸前,目光是从未有过的呆滞,别人叫她也不应,连走路都是跌跌撞撞的,需要别人扶着才不会跌倒。
对于温兹娜来说,自动施法书的珍贵不仅体现在它本身的价值,更是她与伊芙特罗娜的情谊见证,正因如此,直到今日她都随身携带着这本书;而对于伊芙来说,温兹娜所赠予的这本书,就如同是给了她第二次……不,应该说是第三次的新生,这就像少年终于被允许坐在吧台饮酒,大小伙子第一次与心爱的姑娘上床……令人兴奋而忐忑的第一次是极为珍贵的——魔法之于伊芙,就像是一张拼图的最后一块,这块拼图并不能改变什么,却预示着一种圆满,一种生于此世的归属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