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谈会在上午九点半准时开始,多门克在话术这方面或许比不上现任执政官西赫琉老练,但说要对付这几个毛孩子那还是绰绰有余,会上气氛比预想中的还要热烈,与会者们都在踊跃发言,除了伊芙一直保持低调之外,连内向少言的林辛也在主动说话,而梵比鸠这位公子哥更是时时刻刻保持着活跃,他看多门克的眼睛都在发光,伊芙对他这种炽热的眼神十分熟悉,每次这小家伙给她送花时都是这样的眼神,现在他用这样的眼神看多门克,不禁让伊芙联想到了一些恶趣味的事情来。
“伊芙,你笑了,这个话题肯定是让你想到了一些有趣的事,想说来听听吗?”多门克几乎是在第一时间捕捉到了伊芙脸上不易察觉的变化,于是点了她的名字。方才,多门克见她一直不说话,还以为她只是矜持,便一直注意着她的表情,主持人想的是——只要看到伊芙表露出想要发言的举动,就一定要为她创造出机会。
伊芙定了定神,说道:“刚才梵比鸠说得不错,通过对凯耳义务教育令的改良套用,确实是可行的,我只是觉得他说得精彩,并没有要补充的。”
梵比鸠当即转过头,那惊喜万分的神情让伊芙吓了一跳,他说道:“真的吗?如果您觉得我说得精彩,那我能否邀请您共进晚餐,其实在这方面我还能说得更详细,只要您愿意听……”
如果这句话是从一个成年人口中说出来的那也就罢了,可梵比鸠长相清秀稚嫩,嗓音还处于变声期,两人就这样挨着坐,年龄看着也相仿,如此情形更像是小男孩与小女孩之间如同过家家般的学大人说话,让人忍俊不禁——也确实,某人已经开始笑了。
伊芙心里有些不高兴,却没表现出来,她从来就是这个样子,表面上总是给人一种知书达礼、处变不惊的印象,可心里有多爱胡思乱想只有她自己知道。
于是,伊芙朝梵比鸠笑了笑,说道:“晚餐不是谈论这种严肃话题的时间,会越说越没胃口的,所以我们现在就可以说一说,关于义务教育令的利弊。”
伊芙此话一出,众人都坐直了身子,而多门克则是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椅背,将双手放在腿上,做出一副倾听者的姿态,从他含笑的表情就能看出他此刻对伊芙的期待。
梵比鸠刚才说的是关于提高公民受教育程度的问题,从这少年有条不紊的陈述中不难看出,他在此之前已经做足了准备,这些话要么是出自他的父母之口,要么是有专人教授,总之不可能是由他自己想出来的。
他谈到了凯耳在五十多年以前便推行的义务教育令,即强制5至11岁的儿童进入学校学习的法令。这项法令涉及到了社会的方方面面——包括学校的建立、需要设立的课程、对多子女家庭和贫困家庭的学费学资补助、教员的福利问题、什一税的减免、政府及社会团体面向学校的物资供给标准与募捐形式等不一而足,对于一个宗教国家来说,法令的施行会带来颇多好处,其中最主要的就是能够提高民众的秩序性与纪律性,而在士兵的培养上,同样能从中感受到同质性和服从性所带来的面貌变化——至少士兵是能听得懂军令内容的。
但克利金的诉求与此不同,克利金为什么要提高公民的受教育程度?
一方面,面对“上帝已死”这个问题,怎样完成民众道德模式的转化是克利金稳固底层社会的关键。曾经的宗教给信徒做出了承诺——承诺他们只要安安分分地过好一辈子,就能去一个更好的世界生活,否则就要下地狱受到难以想象的惩罚,可现在却不行,没了“牧羊人”的约束,愚民们什么都做得出来,如此看来,世界早晚要变得混乱且邪恶,若要避免这样,就需要重新教他们做人,教他们分辨是非,以前教义上写明的内容,现在需要他们自己去想去分断对错,只有大部分人的脑子是清醒的,世界才能重新找回秩序,因而教育问题就成了重中之重。另一方面,克利金目前又面临着阶级固化的问题,这是任何一个共和制国家都不想看到的结果,或许从历史规律来看,贵族共和制也没什么不好的,但如果是这样,克利金建国者曾经说过的“没有贵族与平民之分”——这明显就是在扇自己的嘴巴子。就拿本次与会者的身份举例,八人之中只有两人是真正的平民出身(严谨说应该叫普通公民出身),为什么这些新生代的佼佼者多是富人家的后代?其原因不难看出,并非是因为他们天资卓越聪明过人,而只是他们占用了远超常人想象的资源,而教育资源的垄断自然也是其中之一,要知道,伊芙就是这方面的一个典型受益者,在这几年中,每天都会有老师坐着马车从城里赶到庄园,或者是直接在庄园里吃住,只为了和她进行一对一的授课——如果能解决平民的教育难题,虽不能说马上解决上下层的矛盾……但这至少表明了一种想改变的决心。
“梵比鸠提到了将义务教育令的宗教课程剔除,并提高课程的丰富度,将部分课程改为选修,从这一点来说确实可以避免培养出那种没有个性的学生。”伊芙理清了思路,就说道:“但这在初期是不容易实现的,除非增加教员数量,但这样又可能会对给学校产生经济上的负担,当社会对这方面的关注度降低时,募捐款也会因此减少,学校入不敷出时,那就会面临一些选择:国家长期拨款、并校废校、或者校方经营副业。”
“那初期应该怎么做?”多门克饶有兴趣地问。
“初期的目标主要就是将学校经营下去,其后的发展就比较重要了,可以一步步地向梵比鸠所说的方向靠拢,但要有计划有步骤地进行。”伊芙想了想,又说:“东部的一些区域因为土地被强行收购和兼并,失去土地的人们从乡下转移到城市,在工厂里当工人,以后这样的事可能会越来越多,同样,工厂主也愿意雇佣明事理的人干活,当第一代从学校里出来的学生走入社会,体会到教育带来的好处时,那么自然也会有很多人看到,更愿意让孩子走进学校,而学校的课本也可以从这方面入手进行撰写,比如说,粗略地教他们认识工具、使用工业机械、学习安全手册等等。另外,关于目前的大学制度,大学生入学通常是靠着介绍信或者家族关系,在这一点上,给普通公民的选择不多,可那些靠着给学校捐款修楼、或者托关系走后门的有钱有势者,他们的后代却能轻松进入大学,又或者,因为从小就受到良好的教育,这些年轻人大多数都可以凭实力走进校门——无论是哪一种,对平民来说都是不公平的。”
说到这里,在场的大部分人都点头表示同意,当今的年轻人还是很有荣誉感的,他们愿意为弱者打抱不平,即便对手是他们的父辈。
“那——这又和义务教育令有什么联系?”多门克问。
“和大学同样,怎样引导富人关注并让他们帮助建立初等学校也很重要,其中最有效的方法就是让所有人都进入学校读书。”伊芙说出这句话时,有些人在思索,有些人则开始皱眉摇头,而多门克依旧保持着微笑,没有打断她。伊芙继续说道:“当然不能强迫他们,需要循序渐进,假设初等学校的教育年限是五年,那么后两年就可以让学生自由选择是进入职业班学习工农业知识,或进入中等学校预备班为升学做准备,而中等学校则是为了升入大学做准备,中学生通过一定难度的测试准予升入大学,大学能以此得到更优秀的人才,他们肯定也愿意为此放出一些原本为富人子女准备的入学名额,而从中学考试入学与通过盟校会员资格入学的学生,两者之间孰优孰劣则由社会决断。”
说到这里,伊芙突然有些卡壳了,她现在只觉得脑袋里乱成了一团浆糊,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因为她忘了自己开始时是顺着什么思路说下来的,这毫无预兆的窘境让她的脸都有些泛红了。
“有钱人的利益受到了威胁,他们还会帮忙修建初等学校吗?”多门克很很合时宜地提醒了她。
“受到威胁的只是一小部分,这种模式不会威胁到最顶端的一部分人,毕竟一个国家还是需要那些从小就受到精英教育的顶尖人才去开拓创新,科研与考古事业只有在从业者不再为钱忧虑时才能心无旁骛地研究和发展。我们的目光应该集中在另一部分人,既那些比较富裕的人,他们虽衣食无虞,但在后代的教育投资方面却力有不逮,无法付出更多,如果请家教或者精英学校带来的收益不高,他们可能就会选择更加规范而廉价的公立学校,他们十分关注自己的后代,因而可以引导或鼓励他们组建家长协会,并亲身参与到学校的规划与建设当中,这些人本身就具备很高的素养,可以放权让他们因地制宜地编改一部分课程的教材,甚至可以受雇成为学校的教员,以此来加强师资力量、促进学校的良性发展,而与这些优秀者子女共同学习的平民子女也会因此受益良多。”
说完这一大段后,伊芙觉得自己这一通胡说也差不多该结束了,便总结道:“当然,这只不过是一些不怎么成熟的思路,我没出过门,也不了解克利金其他地区的状况,所以真正实施起来不一定能行得通,就算行得通,可能也会出现很多预想之外的状况。”
伊芙上辈子就比较喜欢看书,而到了克利金后,在这个没有网络存在的世界里能够用来消遣的东西并不多,她将庄园里的书读得七七八八之后,又经常跑去沸蒙大图书馆寻宝,通常是找一个角落搬几本书,在这里就室阅览,有时会在城里连吃带住地逛上几天,而当年梵比鸠就是与她在图书馆第一次碰面,只一眼就被她看书时的专注样子给迷住了。
读书是一种廉价的消遣,也是一种增长见闻的手段,与走南闯北所积累的阅历不同,阅历是开拓的视野,而阅读文字则是一种锻炼大脑处理抽象能力的过程,能让人的思维发散开来,在同一时间比别人想到的更多,。阅历与阅读,一种在于广度,一种在于深度,二者相辅相成才能得到最大收益,而现在伊芙所缺乏的就是出门看世界的广度。
伊芙一直觉得,说出来的话有没有道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只要逻辑上没问题,别人就能顺着你的思路听下去,大多数人是无法做到在倾听的同时发散思考,因为那样就会跟不上说话者的思路。所以,只要他们认可了其中的逻辑,就会觉别人说得很有道理——但有时道理并不是真正的道理,而只是逻辑的自洽而已。要知道,说话不用负什么责任,从嘴里说出来的话可比印在纸上的铅字随意太多了。
“很不错了。”多门克那英俊的脸庞此时笑得灿烂,他鼓起了掌,周围也跟着响起了一阵噼里啪啦的掌声,随后,他又说道:“虽然有些方面说得较为片面,但考虑到伊芙小姐年纪尚小,以后会有怎样的成就却是难以想象的,非常好,执政官大人肯定也会对此感兴趣。”他的目光越过众人,朝着门口靠左的方向看去,众人这才注意到那边还坐着一个年轻女人,这人坐在一张书桌后面,此时正在低头奋笔疾书,看样子应该是一位速录员,众人在这里交谈了将近一个小时,却都没有留意到这房间里竟不止有他们自己。伊芙的目光在书房里扫视了一圈,结果又在书柜后墙壁上方的隔层间里发现了一个人,那人的身子此时被巨大的画板遮盖,手里还端着调色盘,过了一会,似乎是察觉到了伊芙的目光,他偏过身子,露出了一张略显苍老的脸,还冲她挑着眉毛笑了笑。
伊芙一看到他的脸,便像猫一样瞪圆了眼睛,她当然认识这个人,这位五十多岁的男人名叫基米罗斯·麦络拔,是一位身材魁梧的摩德萨人,这人在沸蒙城做过生意,写过几本销量尚可的书,魔法造诣出了奇的高,并且还在一所大学当过教员,伊芙知道基米罗斯博学多才,却没想到他竟然还是个画家。
很快,座谈会又回到了正轨,经过伊芙刚才的一番惊人言论,这些年轻人似乎也不像刚才那样讨论得积极热烈了,此后,每当多门克抛出一个话题,他们都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伊芙,似乎是打算等她先发言,这令她十分苦恼。
但还好,多门克没有再度点名让她说话,于是气氛又逐渐恢复到了最初的热烈,谈话的内容从环境与资源问题过渡到了东部城,而其中他们最感兴趣的话题就是正在蓬勃发展的工厂与银行。
人在思考和交流时,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又一个小时过去了,伊芙依旧很少说话,但每次发言却都能说出一些不同的见解,比如谈论到环境问题时,她就提到了一些不同的关注方向:技术的发展能够降低原料加工成本并以此提高产量,如在在没有垄断的情况下,商品的价格会在市场竞争中逐渐拉低,又或是自发降价以鼓励购买,对于一些消耗品来说(比如燃料、化工产品、又比如食品),会使得民众在同类商品中更倾向于选择廉价商品,唾手可得的获取渠道又会让他们缺乏节约意识,如果不加以正确的舆论导向,最终结果就可能是越演越烈、越来越明目张胆的浪费行为,使得原本为了节省原料和成本而发明出的技术反而加速了资源的消耗,虽然商人最终也达到了获利的目的,却是在毫无节制地掏空资源并损害环境的前提下做到的,在她看来,这就和窃取国家财产无异。
这段话也同样让多门克印象深刻。
无论是谁说话,多门克都会很认真地听着,并时不时地引导着他们的思路,他今天几乎一直在笑,伊芙就有些不明白了:他是真觉得这些年轻人优秀得超乎想象,还是因为他从他们不太成熟的话语中找到了乐子?不过这倒也不重要,不管怎么说,伊芙可以感觉到他今天确实很高兴。
座谈会上后续的讨论在这里将不再赘述,毕竟伊芙在此后便没怎么说话,而东部城最近究竟发生了什么,将来会产生什么影响,今后还要让她自己去看。
最终,座谈会在下午一点二十分结束,这对一向吃饭很早的伊芙来说简直就是煎熬,这场谈话能持续这么久,主要还是因为梵比鸠这家伙与另一名年轻人在东部城如今的水道污染问题上争论不休,最让伊芙生气的是,多门克那时还一直保持着隔岸观火的态度,任凭这两人争辩得面红耳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