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冬季之风(其八)

作者:橘赭Juzer 更新时间:2021/10/20 16:47:23 字数:4069

或许是因为身份不同于其他骑士,伊芙被分派到了舒伦堡主建筑的一间屋子里住下,隔壁就住着女仆人露美茜。阿万娜与她住在一间屋子里,房间里原本只有一张床,后来勤务兵帮忙给搭了个床板,阿万娜就睡在这上面。房间不大,现在又加了一张床,看着也就满满当当了。

阿万娜对这里相当好奇,却又总是很克制自己的情绪,从不会轻易表达。或许是因为她刚刚与亲人分离,也可能是因为如今寄人篱下——总之,她自从跟了伊芙之后,就表现得十分顺从。其实伊芙更喜欢当初第一眼见到阿万娜时的样子——喜欢她那种从骨子里透出的活泼与倔强。

随着行动日期的临近,舒伦堡里的人也越聚越多。到了最后两天,街道附近的空地上甚至都搭起了行军帐篷。若是再往前数二十年,这里也从来没有过这么热闹的时候。

在伊芙来的那天晚上,爱恩默并不是被派来负责接待伊芙的人,被指派这项任务的其实是桦树莱恩,一位当地守军官兵。一星期前,罗兹曾告诉过这些守军,最近几日可能会来一位“特别特别漂亮的”年轻女骑士。这句话听着有些夸张,由此也勾起了这些守军的好奇心,不知怎地就传到了爱恩默那里去。

没正形儿三兄弟之所以还没被骑士团除名,那是他们各凭本事的结果——坦多夫身手好,战斗时总是冲在最前面,队员们常受其恩惠;马可人缘好,虽然到处行骗,却对自己人慷慨;而爱恩默虽然爱嫖,却也懂得遵纪守法,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个在东院任职终身长老的祖父。

那天晚上,爱恩默一看到伊芙的模样,便知道那位事务官先生并未夸大其词。一个男人的外表如果既光鲜又英俊,那就有一点好处——就算占姑娘家便宜,对方大抵也不会生出恶感。尤其是那些年轻单纯的女孩子,即便是吓得惊慌失措,却也一样不认为他是心存歹念,因为在人们的第一印象里,英俊、漂亮的人总是正直的,是比其他人更诚实、更让人亲近的。

见面一个拥抱。这是他早就谋划好的。对于一个姑娘来说,这样一种十分富有侵略性的举动一般只会给当事人带来两种反应:生气或胆怯。爱恩默对自己的样貌十分有自信,大多数被他拥抱过的女性都会显得茫然又惊讶——这是两个偏中性的情绪反应。一个拥抱可能会产生负面的影响,但如果对方不生气,那么就说明他们的关系实际上是近了一步,总不可能不进不退,被当做无事发生——这就是爱恩默的逻辑。如果对方一时冲动,把他一把推开,又或者是扇了他一巴掌,那样其实也不坏,爱恩默对表演受害者形象很有心得,只要对方表现出了歉意或悔意,同样可以以退为进,达到目标。无论是因为愤怒还是羞恼,当她们心跳加速、面红耳热之时,总有可能会误以为那是被称作一见钟情的感觉——一个热烈而大胆的英俊男子,在她们人生中的某一刻突然出现,将自己的心掳走,将幸福填补空缺,就像爱情小说里写的那样。

事实上,这其实也是一种人质情结的表现,她们接受了加害者的威胁,并对其产生了依赖,而当她们陷入了盲目的爱恋之中时,也就无药可救了。

基于以上想法,当爱恩默看到伊芙露出一副茫然的神情时,他原本以为自己的目的已经达成;当注意到这种举动实际上对伊芙的情绪并未产生多大波动时,他感到疑惑;而当下体传来剧痛的时候,他这才醒悟过来,这姑娘果真不是凡人。

伊芙原本是想当场断了他的想念,但她还是想得太简单了。一个以征服为乐的猎手被猎物反咬一口,是绝不会因此罢休的。于是在这几天,爱恩默算是缠上了伊芙,总是跟着她四处转,像一个收音机一样话说个没完,整天制造噪音。

经过几天的试探与交锋,爱恩默其实也有些泄气,因为他发现伊芙既不是猎物也不是猎手——她更像一块石头,一块推不动也撬不动的石头。

舒伦堡有两个莱恩,为了不引起混淆,他们也就都多了个头衔——桦树莱恩与鲶鱼莱恩。桦树莱恩之所以叫桦树莱恩,是因为他家门口有两棵桦树;而鲶鱼莱恩则是因为嘴巴又大又厚,所以被称为鲶鱼莱恩。

这两人都是当地守军,妻子儿女也都住在这里,由于克利金的赋税减免政策,住在舒伦堡的当地人倒也活得自在——虽然生活单调乏味,但至少没什么压力。

桦树莱恩有六个儿子四个闺女,乍听起来着实吓人,不过他最大的女儿今年也有三十多了,同样也是早早地结婚生子——在边疆地区,似乎除了这事儿就没什么消遣可做了。

他们一大家子都住在一起,祖孙四辈人一共三四十口人。桦树莱恩最小的一个儿子与他二儿子的一个儿子同龄,今年都是八岁。这一子一孙现如今都由他的妻子照看着,因为二儿媳又有了身孕。

伊芙在驻地中闲逛时,经常能看到一大群孩子在附近玩闹,其中就有桦树莱恩的一个儿子与两个孙子。有一次,伊芙正与桦树莱恩在街边闲聊,这群孩子被他招呼了过来,将两人团团围住。桦树莱恩很喜欢孩子,他给每个孩子都分了一块地瓜干,又做鬼脸逗得他们哈哈大笑。他让他们喊伊芙“姐姐”,结果这群孩子叫得如同杀猪一般响,伊芙只好笑着堵住了耳朵——他们这是在比谁的声音更尖锐呢。

桦树莱恩是一个十分具有代表性的北方男人,乐观而传统。他走在这座城镇的道路上时,总是昂首挺胸,笑意盈盈的样子。家族的繁荣是一件让人有着十足成就感的事,女眷与小辈们都仰着头看自己,尊敬自己,凡事都要找自己拿主意;他是一家之主,大局在握。像这样一个幸福而忙碌的人,他从不会问:人生究竟有什么意义?因为在他看来,活着,就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他怡然自得,不需要为自己活下去而去寻找额外的理由。

伊芙很羡慕桦树莱恩,羡慕他有一个热热闹闹的大家庭,羡慕他有一个关心他的妻子和一群敬爱他的晚辈,羡慕他过着这样一种与世无争的日子。

看看这群孩子,养他们就像种土豆一样简单,扔在外面自己就能长!

如果自己能有这样一群孩子,就让他们姓伊夫索特——意为伊芙的孩子。不姓哈维因,也不姓别的什么,那就是自己的孩子,继承如今属于自己的唯一记号。

可一想到这里,伊芙的内心总会生出一种淡淡的忧愁。她想过上这样的生活,想拥有一个自己的家庭,想有一群像自己一样可爱的儿女,但孩子谁来生?——总不该是自己吧?

这场美梦似乎只是一座空中楼阁,要想真正实现它,伊芙至少要先娶一个老婆,但也恰恰止于此,所以梦倒塌了,伊芙又落回到了现实。

人总是把自己人生中最倒霉的那部分称之为命运,而对上天的眷顾视而不见,又或是谓之理所应当,伊芙也同样如此。伊芙特罗娜已经尽可能地装点着她的人生,像一位母亲一般满足自己孩子所需要的一切,却仍无法满足她内心中的那一个小小愿望。这愿望不见得有多重要,却又总是在不经意间拨动着伊芙的心弦,像是在提醒她,又像是嘲笑她——那些曾让她嗤之以鼻的事物如今却求而不能,已经失去的便再也无法找回。

其实伊芙也是有些高看自己了。事实上,男人和女人都是人,其思维从本质上看也是大同小异。若让一个同龄女孩来想怀孕和生孩子这些事,她也一样会感觉迷茫甚至忧心忡忡——虽说其顾虑的出发点不尽相同,但其最终的指向却是一致的。伊芙总觉得自己与众不凡,因此自视甚高,但其实她又没那么特殊。这么多年过去了,小女生该有的坏脾气她可一样都不缺——自恋自大、装模作样、刁蛮任性、好逸恶劳……似乎只要有这样一副好皮囊,任她做什么事都可以被理解、被谅解。就比如被她踹了一脚的爱恩默,他事后不是也什么都没说吗?当一切德行都被掩盖在迷人的外表之下,其行为本身似乎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此时最让她失望的是,这几天虽然来了不少骑士院的人,却都是一些三四年级的训练所学生,她竟然一个也不认识。她现在很想找个人说话,但周围却没有好的倾诉对象,如今可谓是百无聊赖到了极致。

这天傍晚,她看到城镇西边的空地上有火光闪烁,于是就跟了过去。结果去到了才发现,那里既没有失火,也不是谁在打暗号,而是几个骑士在那里搭了个篝火,这群人显然也是闲得发慌。

如果把萝齐米镇比做欢跳的溪流,那舒伦堡就可以称作是静卧的深湖。比起萝镇那些饮酒行乐的民众,北方的这些人就要显得沉静一些,他们的聚集和庆祝似乎只限于家庭之中。这是长年寒冷环境因素造成的,也是边疆军民融合所形成的严肃氛围所决定的,一个和睦的社区总会发展出一套专属于他们自己的生存哲学。

伊芙直到走近了这群人时,才发现马可也在其中。她四处看了看,确认爱恩默不在这里时,才靠近了他们。

马可看到伊芙靠近,便连忙挥手招呼她过来。马可那手舞足蹈的动作,就好像他们从刚出生就认识了一样。

“介绍给你们认识一下,”马可对在场的四五人说道:“她叫小白兔,可惜她今天没带那顶可笑的帽子。”

“我叫伊芙。”伊芙瞪了他一眼,坐在了别人让出的位置上,“你这信口胡诌的本事可真厉害。”

“别人都这么夸我。”马可耸了耸肩,“你习惯就好。”

“我尽力吧。”

此时,众人都捧着一杯热饮在喝,伊芙就问马可:“你们在喝什么?”

“你有杯子吗?”马可反问她。

“有。”伊芙解下了自己腰间水壶的外盖。

“杜卡马,给她倒点尝尝,别倒多了,小心浪费。”

身旁的一个红鼻子男人应了一声,拾起了在篝火旁放置的长柄壶。他接过伊芙的杯子,给她倒了小半杯进去。

“谢谢。”伊芙接过杯子,嘴上这么说,心中却觉得这人小气,只给自己倒了这么一点。

这饮品此时还有些烫,伊芙凑近闻了闻,能闻到一股酒与咖啡混合的焦香刺鼻味道,再看这液体如同热可可的颜色,里面似乎还放了奶油。

稍微吹凉了一些,她将杯中的饮料一口喝下。

噗的一声,喝下去的饮料又被她喷了出来,身边的杜卡马也被吓得坐远了一些。伊芙剧烈地咳了起来,又连续打了几个响亮的喷嚏。

并没有想象中的醇香口感,而是一种又辣又呛的味道,再加上热酒与牛奶相结合的恶心搭配,这才使得她将喝下去的东西又一口喷回了杯子里。

在场的所有人都在哈哈大笑,没有人想要帮忙。

克利金地势复杂,北部有高原与丘陵,南部多为平原与洼地。骑士之中不乏游牧民与流浪者的后代,他们脱离了原本的传统生活,却也把当地的风俗融入进了骑士团的集体生活之中。洛明各后裔喜欢将咖啡与酒混在一块喝,摩德萨人喜欢热浓茶兑甜烈酒,莫彻斯克草原人习惯喝兑了酒的奶,而锡道伦人则喜欢改良过的南方殖民地传统饮料——干辣椒煮可可兑稀奶油。这些原本就让常人难以接受的饮食习惯最终在圣丰岳骑士团汇聚一堂,被继续勾兑混合,以此折磨着每一个新人的肠胃。这种奇葩的饮料最后也成为每个骑士走向天南海北的唯一指定饮品,无论寒冬或酷暑、雨雪还是沙暴,一杯热饮总能让他们重新振作又或是安定下来。他们管这种饮料叫做“威克布隆曼”,即“一杯纯能量”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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