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宴会饮食由东部餐饮联合会首席团队全权负责。
他们通常会根据情境需求选择菜式菜品,而在这样的场合下,餐桌上便会多出许多稀奇古怪的食材来。
伊芙一直以为,达克仁家算不上沸蒙最有钱的那一类家庭,但从今天的宴请规模来看,却好像并非如此。她不清楚,像这样规模的资金消耗,仅凭一个大庄园的收入究竟能支撑得了几次——难道说,茂奇凭借自己在逻各斯院超然的地位,又或是靠着他那位非常有钱的弟弟,其实还另有来钱之道?
事实上,也的确是这样。逻各斯院特发的税收减免令,对波云庄园的收支状况究竟产生了多大影响,其好处自是不足为外人道也;而另一方面,茂奇父亲留下的那笔巨款,如今也早已回归至家族产业之中,其价值正在以不可估量的速度逐年飞长。
达克仁夫妇很低调,在部分方面甚至节俭得有些让人同情——在外人看来,波云庄园与信莱格省内的那些持续亏损的、大大小小的庄园并没有什么不同。若是他们哪天忽然奢侈了一把,那大概也是因为庄园的主人得了弟弟的接济。
伊芙坐在一张大圆桌的一角,侧身观察着坐在她身边的梵比鸠。少年正在将一勺鲟鱼籽送入口中——那些又黑又亮的颗粒原本躺在一个半透明的叶片状小瓷碟中,而瓷碟则被放在一个铺满碎冰与花瓣的锤纹玻璃大碗之上。梵比鸠的动作显得随意而又体面。那动作不像是在进餐,而像是一种不经意的动作,就比如——看一眼手表,或是拉一拉领结。
衣食无忧者常被更高层次的需求所控制。对于桌上那些赏心悦目的“工艺品”,他们浅尝辄止——相比饱腹所带来的满足,味蕾上的体验显然更受他们推崇。
有时,这些货真价实的“上流人”会让伊芙感到自卑——即便她今天算得上是这场宴会主家的一方。伊芙的自卑是来自于骨子里的,是打出生起,即无法改变的本质。就仿佛只要曾经有过忍饥挨饿过的经历,便再也法对上流人的乐趣感同身受了。伊芙很清楚,自己的确配不上这些食材——不是说吃不起,而是因为——相比这些食材的精致程度、味道如何,她更希望能用这些东西填饱肚子,这大概就是一种贪图口腹欲的“劣根性”。
这种行为无疑是对创作者初衷的一种践踏和侮辱。相比大部分人对现实的不安定感与对饱腹的追求,衣食无忧者更希望能将这种无意义的进食行为变成一种体验与收获、一种富有诗意及美学的感悟之旅。
他们对填饱肚子不怎么感兴趣,却又不得不填饱肚子。于是,他们便试着将填饱肚子的过程赋予更复杂和更有深度的含义,以此,让这种低效率的行为变得符合他们内心期望的意义与价值。
而在这样规范而标准的定式下,填饱肚子的需求最后还剩下几成?——虽然最后可能会吃饱,但没人会在这种场合下只为了填饱肚子。
欲望无疑是复杂的。文明在不断发展,对生存需求的本能——最本质、最简单的欲望,最终化作了今日的一场盛宴,人的需求变得如此复杂而难以理解——或许从另一方面来说,这正表明了,人只要还有余力,便是永远无法被满足的。
梵比鸠的喉结动了动。
“你吃鱼子酱的时候,嘴里会流口水吗?”伊芙还是忍不住问了他这样一个问题。
梵比鸠听到她的问话,脸上惊讶的神情一闪而过。他放下勺子,拾起搭在腿上的白色餐巾的一角,在嘴角处轻轻擦了擦,然后才瞧向了伊芙。
梵比鸠不明白,她问这句话究竟有什么含义。
“这世上大概没有那种……吃东西时不流口水的人吧?”他凑近了伊芙,小声回答。
“我总觉得你好像没多少食欲,不像是在吃饭。”
“怎样才算有食欲?”梵比鸠以前就见识过伊芙的胃口。他笑了笑,指着西侧自助餐桌的方向问她,“要去那边吗?我陪你?”
“算了,今天没什么胃口。”伊芙靠着柔软的椅背,表情似有些百无聊赖,她伸手想去拿碗里的冰块,却发现自己还戴着手套——自开始上菜以来,她还一口都没动过。
自北方回来之后,她的胃口就一直不算好。
“待会儿,我得去和敏希小姐道个歉。”梵比鸠将餐巾对折起来,放在了桌上。
“你又没做什么,道什么歉?”伊芙看了他一眼。
“但……到底还是因为我,影响到了你们。”
本来,他们三人是坐在一起用餐的。但这一幕后来被南芬撞见了,于是女主人便把敏希给拉走了。当时弄出的动静还不小。在面对敏希临走前那饱含怨恨的目光时,梵比鸠不禁有些惭愧——以敏希的角度来看,南芬的举动确实有些伤人。南芬在众目睽睽之下上演了这一出,目的大概也就是为了向众人强调梵比鸠与伊芙的关系——但无论这关系是不是别人误认为的那层关系,这件事从本质上说都是因为梵比鸠的出现而引起的。
“你是怕她记恨上你?”伊芙笑了笑,“放心,不会的。如果你是想和她搞好关系,那就随便送她点小物件,她一定开心。”
“什么样的小物件?”梵比鸠看着眼前的人,心却不知飘向了哪里。在以前,伊芙似乎从未像现在这样,与自己面对面、认真地和他说着话——曾经,无论自己如何夸夸其谈,用何种方式去引起她的注意,其效果都不算好,而如今,他却能与她像这样平静地交流,这的确是不小的进步。梵比鸠第一次有了近似于占有的感觉,他为此而感到虚荣,但同时却也有一丝失望——曾经那些不负责任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他好像离她更远了。
“漂亮的,或者新奇的小物件,都可以。”伊芙回答。
“好,我记住了。”梵比鸠点点头。
音乐演奏的间歇时间里,一名头顶微秃、挺着将军肚的中年男人从正门走了进来,开门的动静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原本站在客厅一角与人交谈的南芬在看到这名男人时,脸上露出了惊喜的表情,她和周围人打了声招呼,便起身迎了上去,两人十分亲密地拥抱在了一起——这位先生是南芬的一位“表哥”,名叫阿尔温帝诺·西林斯。他是当今洛明各国王的儿子,也是叶菲的父亲,若按照克利金对于亲戚的划分,阿尔温帝诺其实也算是南芬的长辈。去萝镇的时候,伊芙与阿尔温帝诺见过面。这两人寒暄过后,南芬就带他去见米丽安了。众人的好奇心得到了满足,便又沉浸在与周遭人的饮酒笑谈之中了。
伊芙挪回了视线,却注意到邻桌有人正盯着自己看,那人与她视线相接,还朝她笑了笑。
伊芙这才注意到,隆科这家伙竟然一直坐在自己附近。
隆科走了过来,坐在伊芙身旁的空位上。
“我刚才一直在等你发现我——如果你一直都没有留意到我,那宴会结束后,我就只能默默地离开了。”他一见面就开起了玩笑。
“你的那些兄弟呢?没和你一起?”伊芙问他。四人组都住在沸蒙,南芬在发请帖时还问过伊芙,问她还有没有想要邀请的人选,伊芙最后也只想到了这四个人,以及一整个假期都不见人影的林辛和迪更。
“贝克林没来,另外两个倒是来了。”隆科偏过头,示意她看身后。伊芙回过头,果然看见了在不远处落座的歌莱迪与恩培特。歌莱迪个子小,辨识度很高。
“贝克林说他适应不了这样的场合,所以就只能辜负你的好意了。”隆科说。
四人组中除了贝克林外,其余三人要么出身望族,要么富贾之家,在本地多少都有些背景。
隆科与伊芙又交谈了片刻,直到无话可聊时,这才和梵比鸠打起了招呼。
“你今天话不多。”他耸了耸肩,“是最近不太顺利?”
“到你出现之前,还是挺顺利的。”梵比鸠回嘴道,“我不是话不多,只是不太想和你说话。”
“那可惜了,我还挺怀念当时和你争论的感觉。”隆科又看向伊芙,“还记得那天座谈会吗?当时你穿的那套裙子真让我记忆犹新,明媚得就像一片云……对了,你今天给我的感觉——却像耀眼的太阳。”
伊芙被他说话时挑眉的动作给逗笑了,而梵比鸠却笑不出来。他瞪视着隆科,表情与刚才敏希看他时的模样何其相似。
“我知道你还是不太服气。”隆科注意到了他的目光,“但那时是那时——如今你是否还坚持你的看法?认为东部城的水道污染应该让步于发展,又或者是……有所改观?”
“我当然坚持观点。”梵比鸠从桌子上拿起杯子,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在这个过程中,他的眼睛一直在盯着隆科。
“我也一样,观点不变。”隆科说。
伊芙看着这两人,突然想起了他们在座谈会上激烈辩论时的场景,只觉得一阵头疼。
“好了,算我求你们了,别在这里争,好吗?”
伊芙能够理解他们此时行为反常的原因,但她又打心底里不想承认这事与自己有关——也许两人今日的较劲,也只是前年座谈会末了时那场无果辩论的延续。如果这是真的,那也就说明,隆科在当时就已盯上了伊芙——这倒也不算离奇。
“也对,在这里争也争不出什么结果。”隆科扯了扯衣领,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我们出去谈?”
梵比鸠抿着嘴,一言不发。他猛地站起身,就要跟着他出去,结果却被伊芙拖住了胳膊,按回到了椅子上。
“你疯了,他可是训练所的学生。”伊芙小声劝他。
“放心吧,伊芙。”见状,隆科原本冷漠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笑容,“我不是想约他出去打架,我是真的有话想对他说。当然,如果他先动手了,那我还是会还击的。”
“真不是去打架?”伊芙将信将疑。
“如果真要打架,至少也要等宴会结束。”梵比鸠站起身,也同样安抚着伊芙,“没关系的,我很快回来。”
伊芙目送着两人穿过摆满了餐桌的大厅,去了别墅外的院子里。
等这两人一走,敏希就趁机溜了回来。
“咱们也出去看看吧!”她拉着她姐姐的手,语气很是急切。
伊芙也好奇这两人到底出去做什么了,于是便朝敏希点了点头,与她一起绕去了侧门。她们去了房屋东侧的过道,这里平时是用人向厨房运送食材的路线,墙角处还堆放着一些越冬的蔬菜。
一出房门,寒冷的空气涌入鼻息,令人感觉呼吸不畅。两人穿得单薄,此时被冻得瑟瑟发抖,敏希将整个前身贴在了伊芙的后背上,以此来取暖。
隆科与梵比鸠站在一楼客房窗下的空地上,两人此时正在小声交谈。
姐妹俩躲在一株茂密的灌木后面,与他们离得较远,无法听到他们说话的内容,但能看得出这两人的表情都很严肃。
“他们肯定是在商量价吧。”敏希靠在伊芙耳边,小声说道。
“什么价?”
“就比如说,‘我给你十万金币,离开那女人’……这样。”她模仿起了男人说话时的低沉语气。
伊芙轻笑了一声,没有搭话。
场面比想象中的要无聊得多,但两人又不愿早早撤退,只好咬着牙坚持着。
敏希故意把牙齿咬得咔咔作响。
“等到他们商量好了价格,打算回屋时,你就冲出去,对他们说:‘我给你们每人一百万,现在,都给我滚吧’。”小姑娘的话越来越不着边际了,但伊芙听着觉得有趣,也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笑。
敏希在伊芙耳边不停地贬损着远处的两人,那小心翼翼的模样就像在说悄悄话。一条披肩突然出现在了两姐妹的身上,将她们露在外面的肩膀遮盖了起来。那披肩此时还带有淡淡的体温与幽香。
两人同时回过头,却发现身后是一名陌生的青年。此人留着一头短发,个子不算高,但肩膀宽阔,身材匀称,他穿着这一身深紫色的礼服,也显得很有派头。
“是你认识的人?”敏希将身子朝旁挪了挪,让她和伊芙的脸一同面向来者。
“我不认识。”伊芙摇了摇头。
两人都沉默了一瞬。
“你是谁?”敏希仍保持着亲昵的姿势,望着眼前的青年。她抬起双手,将伊芙身前的披风领子捏得紧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