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以为就咱们三个。”伊芙对阿斯德说。
“你说的其实也没错,去见海德夫人的的确就咱们三个。”阿斯德回答。
“那这些人?”伊芙指着走在前面的那些人。
“他们忙他们的。而咱们——只管去见咱们的老太太。”戈贡说。
“他们不和咱们一起?”
“当然了,你就放心吧。”戈贡笑着回答。
主席赫普涅德走在前面,带领一众人绕过了领地的大门。他们从附近塔楼的小门处进入堡主领地,与伊芙想象中的不同,领地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没有卫兵,也没有彩旗。这座城中堡的内部种植着大量的常青树种,此时正值春季,入眼的便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景象。
看到那些龟裂的石阶、被杂草侵蚀的花园后,伊芙不免想到——在这里当堡主的,大概也并不富裕。
一路上,伊芙注意到阿斯德和戈贡总在有意无意地偷瞄自己,更具体点说,是在看自己的胸部。阿斯德的目光还算克制,但此时戈贡的眼球却像一块被磁铁扰乱的指南针,滴溜溜地瞎转个不停。她当然知道原因——为了撑起这干瘪的胸口,罗捷卡在她衣服下面垫了两团厚实无比的填充物进去。不仅如此,罗捷卡还连连感叹,说这套服装太考验身材了,让她以后多吃点,别挑食。
前些日子,伊芙同阿斯德见刚过面,而不到两周的时间里,发育幅度就能如此之大,这显然不现实。伊芙心里即觉难堪,又觉烦躁,而为了缓解尴尬,解除误会,她竟鬼使神差地向两人解释了起来。
“是假的,塞了东西的……”其语气中不无遗憾和自卑。
两个男人在听到这句话后,几乎同时偏过了脑袋。他们看着前方的队伍,目不斜视,几乎毫无反应,只装作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看见。
伊芙的脸在这一瞬间红了起来——红得发烫,让她头脑发昏。在以前,在她遭遇到流氓袭扰时的那几次,她都没感觉如此难堪过。
干嘛要对两个大男人解释这些?一想起自己刚干完的蠢事,伊芙几欲捶胸顿足。在自责过后,她不禁开始怪罪起身上的裙子,怪罪脚上带跟的靴子——对——就是因为这些东西,才让她总是无法集中注意力,让她变得心烦意乱,让她不能冷静,让她的思维变迟钝。
伊芙了解男人,知道他们的脾性。在这件事过后,她知道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或许会在某一次只有男性参与的对话中,他们会对朋友们提及此事,用这件事来告诉他的同伴们,某人可以单纯到什么地步——但糗事终究是糗事,蠢得可爱那也是蠢。或许以后将会有很多人听说过这件事,但伊芙永远都不可能会知道,究竟有谁真正知晓这件事,因为他们在她面前决不会露出任何马脚,因为这就是属于他们这个群体间的默契。
“戈贡,你姓海德,但看样子不像本地人?”伊芙不想让他们一直沉默下去,于是开始寻找话题。
“你说的没错,的确不是本地人。”戈贡抚着自己那一头野性的黑色卷发,朝她露出一个神秘莫测的笑容,他压低了声音说:“其实我也不姓海德,我姓希吕文,我母亲才姓海德。”
“我有点听不太懂,能解释解释吗?”的确,在伊芙听来,戈贡用他那怪异的口音说这段话时,就像一个外国人在用当地话说绕口令。
“是这样的。”他看了眼阿斯德,又转头对伊芙说道:“我有一个舅父,那天突然找上门来,几乎要跪下来求我——这说法可能有些夸张了,但从态度上来讲其实也差不多——他对我说,‘喂,外甥子,看到远方那强大的邻国了吗?咱们在那边还有一个贵族亲戚,有一个城堡等着你去继承,你怎么不去试试运气?’——他总是在我耳边不停地说,所以我就来了。”
“哦……”
“海德大公留有遗嘱,规定过继承者的条件,所以,戈贡必须要姓‘海德’,才有参与竞争的资格。”阿斯德见戈贡说不到重点,于是就帮他补充。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戈贡拍着脑袋说,“你看,我克利金语说得不太利索,有点影响发挥。”
“继承权和姓氏有关?”伊芙有些疑惑,“但咱们当中好像就只有戈贡姓海德。”
“这就说来话长了。”阿斯德笑了笑,“虽然我们都没见过海德大公本人,但父辈们却都与他有着很深的牵扯。”
在进入内城城堡的大厅后,所有人都停了下来。霍黎恩站在人群中间,对阿斯德说:“你们现在就去见夫人吧,让娜卓若拉带着你们去。等你们见过了面,就来四楼的议事厅找我们。”
一位穿着黑色长裙的老妇人走到伊芙等人面前,领着他们从大厅离开——这位就是霍黎恩所说的娜卓若拉。
三人见到海德夫人时,对方正坐在城堡一楼的一处大房间中,这里被布置成了一个大起居室的模样,其内摆放着床、沙发、茶几、餐桌和书架等,看着满满当当。让伊芙感到意外的是,此时房间里并不只有海德夫人,还有一位熟人:歌罗达——那位图书管理员也在这里。歌罗达坐在书桌前,手里握着一支钢笔,正在纸上写着什么。
看到这几位年轻人到访,海德夫人不禁喜出望外。她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似乎是想要上前迎接,但娜卓若拉动作更快,她冲到夫人面前,不由分说地将她扶回到了沙发上。
三人快走了几步,走到老人面前,一齐朝她行了个礼,阿斯德与戈贡行的是骑士面对保护人时的半跪式礼仪,而伊芙却是另一种躬身礼——这是罗捷卡教她的。
不出所料,海德夫人一直在看伊芙。这位老人个子本就不高,而岁月也在不停地缩减着她的尺寸,但不管怎样,她仍是优雅的,她曾经历过骑士国的轰然倒塌与如今骑士院的人声鼎沸,这世上的一切对于她而言,似乎再也没什么值得更惊讶的了。
“娜卓若拉,你瞧她这一身——”老人笑着对身边的仆人说,“让我想起自己刚嫁过来的时候。”
“呦,您还记得那么早的事。”娜卓若拉佯作惊讶,她的回应显得有点漫不经心。
“怎么不记得,我那时也喜欢这种裙子,多漂亮……娜卓若拉,你都忘了,当时我还想给你做一身……”
“行啦。别说这个,说点他们年轻人爱听的。”
“瞧,她还不让我说。”海德夫人笑了起来,她拉着伊芙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旁,然后又招呼阿斯德,让他坐在另一侧,而到了戈贡——戈贡连忙摆手说:“老太太,我做这里就行,我可不像他们——我不年轻啦。”
戈贡说完,就自顾自地坐在了他们对面。
“这家伙。”海德夫人指着戈贡,问站在身后的娜卓若拉,“依兰丝的孩子?”
“对,是依兰丝的孩子,叫戈贡。”
“脾气像,他母亲小时候也是这样。”海德夫人笑着评价道。
戈贡冲她咧嘴笑了笑,那笑容中带着草原人特有的豪放感。
说完戈贡,海德夫人的注意力便又转向了伊芙。
“瞧瞧这身打扮,是谁的主意?”老人的眼中满是怜爱,她对娜卓若拉说:“看看,这就是咱们奔龙堡以后的女主人啊。”
“您可别开玩笑了。”娜卓若拉回答,“我猜,大概是罗捷卡的主意。”
“我也觉得是她,穿着还怪好看的。”海德夫人握着伊芙的手,“不过啊,她这小身板现在还撑不起来,女骑士的巡礼装才更适合。”
“您说得对,我也这么觉得。”娜卓若拉附和道。
“阿斯德,你认为呢?”海德夫人又问坐在她另一边的青年。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女骑士装更符合她的气质。”阿斯德回答。
“嗯,但你们肯定更喜欢看她穿这套。”海德夫人说,“我说的没错吧,戈贡?”
“对,完全对。”戈贡连连点头,他摸着自己的鼻尖,神情有些尴尬。他明白,海德夫人这是在提醒他——别总是盯着一个人看。
“阿斯德我是认识的,伊芙和戈贡倒是第一次见,如果你们不嫌弃我这个老太太,以后有空的时候就过来坐坐。”海德夫人说,“内门的那两个守卫,认人是一绝,只要是他们见过一次的人,肯定都能记住。如果你们下次来玩,什么也不用对他们说,他们会放你们进来的。”
不知何时起,坐在书桌前的歌罗达也放下手中的笔,转过身子在听他们说话。
“哦,对了。”海德夫人对歌罗达说,“我都忘记了,咱们刚才还在写信呢。你瞧我,又在耽误你时间了,每次都是这样。”
“夫人,您不用在意。”歌罗达说,“时间本来就不是全都有用的。”
“不管怎么说,咱们还是先把信写完。”海德夫人说。
趁着他们说话的工夫,娜卓若拉从沙发后面绕到了前头,径直朝着屋外走去。
“喂,娜卓若拉,你要去哪里?”海德夫人连忙问她。
“我去给这些孩子们弄点喝的。”娜卓若拉说,“您在那里写信,总不能让这群孩子干坐着吧。”
“对,对,快去吧,快去快回。”
海德夫人与娜卓若拉不像一对主仆,她们更像一对老夫老妻。在人生的最后一个阶段中,她们潜居于此,安静度日。海德夫人认为自己是娜卓若拉的主心骨,但娜卓若拉反而觉得,若是没了自己,夫人恐怕连照顾自己都难。
信是给摩可拓的一位领主写的,在阿斯德他们三人来访之前,歌罗达已经初步拟好了稿子,此时正读给海德夫人听,这封信的内容涉及到一些关于摩可拓北部的生意往来。
“你们也来听听,学一学,看看歌罗达是怎样做书面交涉的。”海德夫人对此并不避讳,她反而要让他们认真听。
在信里,海德夫人称这位领主为“潘德森爵士”。潘德森爵士有数支商船舰队,经营范围从羽地南部至东大陆启阳北部的旦风诸国,以及天翳洲的南方岛屿不等。
西多利罗夫·潘德森不仅有着领主兼商人的身份,他同时也是一名军人,还是皇帝的亲戚。潘德森爵士的生意能够做的这样大,是因为他拥有数条大吨位的战船,由这些船保驾护航,商队便能在远海航行时更好地迎击海盗与海怪。摩可拓与基岚这两个国家如今被称为“摩德萨两兄弟”,而潘德森的那些战船,便是当年两兄弟自摩耶迪撒分家时摩可拓所分得祖产的一部分。这些战船退役后,由潘德森父子公司买下了使用权,并进行了大刀阔斧的修整,着重改善了其深海远航的性能。
潘德森年轻时曾拜在海德大公门下修习剑术,当时海德夫人对他照顾有加。潘德森继承爵位时年纪已然接近五十,但他仍记着海德大公的恩,念海德夫人的好,于是就将自己商队中的两艘商船送给了海德夫人,一艘名叫哈克森号,另一艘则是爱克芒娜号——正是以这对夫妇的名字给船命的名。这两艘商船如今依旧混在潘德森庞大的海上商队之中,由潘德森全权负责经营,其收益的大半则被划进了海德夫人私人名下。
早年间,海德夫人从未真正接受过潘德森爵士这份拱手相赠的大礼,潘德森爵士每次送来的钱,总会以另一种方式重新回到他的手中——那时,海德夫人从没有想过,潘德森每年赠予自己的这一大笔钱,在后来究竟会对自己起到多么关键的作用。
自从海德大公过世之后,圣丰岳骑士团便总是笼罩在逻各斯院的阴影之下,仿若砧板鱼肉,任由其蹂躏、撕扯,人才与资源被他们日益分割,不断流失。于是,潘德森爵士赠予海德夫人的那些钱,就成了她当时为数不多的、能与克利金官方对抗的资本——这的确是一件悲哀的事——只有凭借这笔钱,她才能守住丈夫的荣誉,才能维持住作为奔龙堡堡主所应有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