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芙隔着老远便看到了公寓楼下的两人,她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迪更和林辛黑了许多——不是因为光线的缘故,那肤色明显是被晒出来的。
伊芙下了马车,和车夫道了声谢后,就朝着两人走去。由于穿着这套裙子,她无法像往常一样大跨步式地走路,所以在迪更看来,她的步态就显得十分从容。
“你们去哪了,怎么现在才回来?”
迪更能听得出,她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埋怨。
“我们去南方了,我一个叔叔那里。”迪更笑着说,“走得比较匆忙,所以就没来得及告诉你。”
“难不成是去干农活了吗?你们两个好像壮实了不少。”伊芙打量着面前的两人。
“一直在军队里跟着训练,想不壮起来都难。”迪更今天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衬衫,他的头发剪短了,肩膀宽阔了,如今倒终于有了一些年轻人的样子。
“你们可真有干劲。”伊芙笑了笑。几个月不见,他们之间的对白显得有些生硬。
“闲着也是无聊,刚好林辛也愿意陪着我,所以……就去了呗。”迪更伸出胳膊,将手里的花束送给了她,“刚才在等你的时候恰好碰见了你的朋友,她让我把这束花转交给你,哦,就是经常和你在一起的那个女生,她的名字我叫不上来。”迪更急于撇清自己与手中之物联系,如果要送伊芙东西的话,他认为这束野花还是太寒酸点。
“是锡林雅。”伊芙将花束捧在了手里。
“嗯。”迪更从她身上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酒气,“你今天去哪了?”他问。
伊芙叹了口气,“这就说来话长了,今年可能会很忙。”
“我听说了……”迪更点点头,表示理解,“我刚回来时真是被吓了一跳,最近很多人都在谈论你,看来在假期里发生了很多事。”
“那你呢?”伊芙问他,“这次回来还打算走吗?”
“哈哈,那要看心情。”迪更晃了晃脑袋。
少女努了努嘴,对他模棱两可的态度不甚满意。
“林辛,你还是这么少言寡语。”伊芙又看向一旁的大高个,她半开玩笑道:“如果我一直不和你说话,你今天是不是就不打算和我打招呼了?”
林辛腼腆地笑了笑,他似乎仍不打算说话。
“他是怕影响到咱们。”迪更拍了拍高个子的肩膀,“我的这位兄弟可义气了,真可惜我没早点认识他。”
“那你们干脆结婚吧。”
“喂,连你也开这种玩笑。”迪更大声笑着,“那可不行,结婚也就一张纸的约束,哪有兄弟之间的感情牢靠。”
伊芙也跟着笑了起来。
“你们等了我多长时间?还没吃完饭?咱们要不要先找个地方吃点?”
“没事的,一顿不吃饿不死人。”迪更摆了摆手,“你累了,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
伊芙从腰间暗藏的小口袋里掏出一小把亮晶晶的东西,分给了两人,那是几枚箔纸包装的糖果,是罗捷卡女士在早上时送给她的。
迪更感受着手心里传来的温热,心下有些感叹——究竟怎样的成长环境,才能造就出一个如此心思细腻的人?
“今天时间确实是不凑巧——这样吧,改天我请你们吃饭,到时候咱们再好好聊。”伊芙说。
“那太好了,市里有一家海鲜饭做得很地道,咱们可以去那里。”迪更连忙说,“听说老板是从多弗伦戈来的,你一定要去尝尝。”
“哦,好。”伊芙点头如捣蒜——迪更此时那信誓旦旦的语气,弄得她也有些莫名其妙。
迪更只是怕她再让自己去福沃德那里,一想起那天两人聊天时的尴尬情形,他就感到坐立难安。
天色仿佛是在一瞬间黑下来的。公寓门口,罗捷卡女士走出大厅,将一盏灯挂在了台阶上方的廊柱上。
“好了,你回去吧。”在这位公寓管理员的注视下,迪更只好草草地结束了与少女的谈话。
在这次交谈中,他们似乎有意避开了某些让人头疼的话题,就好像有些事从来都没发生过一样。
同林辛一起回去的路上,迪更一直在叹气——他是在笑着叹气,仿佛是要用一声声叹息来表述出自己心中的千万种情绪。
“她变化可真大。”迪更走在笔直而平坦的下坡路上,心情既畅快又怅然,他双手背在身后,迈着大步子,“你说——是金发好看还是黑发好看?”他问林辛。
“都不错。”林辛难得开了次口。
“是啊,我也这么想。”迪更点点头,“就应该多试着改变一下。像现在这样,就有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
他看着深色的天空,陷入了遐思。在蓝紫色的夜幕中,还残留着一条绯色的痕迹,那是一片即将消散的云朵,它浸染着落日的颜色。少女的样貌在他眼前浮现,他想起自己在亚德郡时第一次见到的她的样子,想起她刚来学院时的样子,以及她今晚的样子——她还在成长,这才不过一年半的时间。或许有一天她会将头发剪短,甚至会像贵妇一样将头发高高盘起,他无法想象出她那时将会呈现出怎样的容貌,但有一点他确信是不会变的,那就是自己仍会对她心动,心动不已。
“对了,你注意到了吗?她那里……”迪更面朝自己的同伴,在胸口比划出一道弧线,“你怎么看?”
“很难说。”林辛回答。
迪更大笑了起来。
“即便像她那样的人,果然也是需要有一点小虚荣的。”他评价道。
伊芙回公寓时,罗捷卡女士没有等她。倒是锡林雅,她在楼上隔着一扇窗喊她的名字,让她快点上来。伊芙手拿花束走上台阶时,又突然想起,自己似乎是把沙提诺娃送给自己的东西落在了马车上。
三四月份的时节,万物回苏,生机盎然。西海岸有一种小飞龙,身子大概只有肘长,翼角生有细长的爪子,能攀附在陡峭的崖壁之上。在克利金中南部,在伊刻林,这种小飞龙广泛存在,它有鹦鹉般的喙嘴,模样像一只长着黑鳞的大鸟。伊芙初次看到这种翼龙时还觉得新奇,但后来见得多了,也就习以为常了。
小飞龙是种树的好手。它们挑选那些生命力顽强的树种,将果实种在岩石缝隙中,以便让石壁长出树木的枝杈。而经过它们经年累月的努力之后,光秃秃的崖壁便能够生机四溢,变得适宜它们做窝和觅食了。
奔龙堡的城墙高耸而绵长,而自打它建立的那一天起,小飞龙就梦想着有一天也能让这里变得郁郁葱葱——这也算是奔龙堡所经受过的、另一种形式的攻城战,其历时弥久,且从未停止。无论冬天夏天、白天还是夜晚,它们都在寻找着城墙的缝隙,将那里用草籽、树种与粪便填满,让人类惊讶地仰望着它们的杰作——它们让严丝合缝的石砖缝隙处长出嫩绿色的叶子,又让那些抵御过敌人猛烈进攻的石壁逐渐开裂。人们猎杀并驱赶着它们,将它们同伴的尸体挂在城墙上,将缝隙重新填平,但收效甚微——若不能及时处理那些新生的杂草与小乔木,这样一座偌大的城堡也终免不了要回归自然。
四月初,训练所便组织学生到城墙上除草,所有学年组都参与,伊芙那天也跟着去了。他们那一组负责的是训练所区域西侧的一小片城墙,负责人说今天没有课程,把这片区域内的城墙收拾干净就可以回去休息,学生们因此也干得非常卖力。
城墙很陡,且下方就是河道,站在城墙上俯视,不免令人头晕目眩。和以往的捉对训练一样,学生们两两一组,一人腰绑绳子拿着工具进行除草工作,另一人在城墙上方操作轮对负责绳索的收放。
负责人依次检查了绳索和学生们腰间的系带,然后准予他们行动。不同于以往枯燥的训练,学生们早已跃跃欲试。伊芙与迪更一组,迪更本想让伊芙在城墙上坐着,但伊芙却觉得除草的工作更有意思,她自告奋勇地拿起镰刀与箩筐,迪更也只好配合着给她挂好了绳索。
当时,梵比鸠也在场,他在给负责人帮忙,负责用品的配发工作——他本是学院的学生,却非要过来凑热闹。梵比鸠很不赞成伊芙这种冒险的行为,便劝了她几句。迪更与梵比鸠第一次见面,他对眼前这个“黄毛小子”有着直觉般的偏见与不待见,他说他多管闲事,还连推带搡地将他打发走了。
“年纪轻轻,就这么爱管闲事,现在这种人真是越来越多了。”迪更回来时对伊芙说。刚才两人起争执时,伊芙甚至都没来得及插嘴。
“你这脾气应该改改……”伊芙说,“他也算是我认识的人,还是沸蒙那个执政官的儿子。”
迪更明显一愣,然后又发出一声嗤笑,“你还怕他?”
“当然不是。”
“那不就行了,想做什么你自己决定,用不着别人瞎操心。”
“我是说,你应该对他友好点。”
友好个屁。他心里琢磨,但嘴上却答应道:“好吧,只要他不犯傻,一切都好说。”
谈话止于此,负责人朝这边来了,此时只有他们这一组还逗留在上面。伊芙背好箩筐,让迪更向下送绳子,她踩着倾斜的墙面一步步地退向下方,开始了接下来的除草工作。
今天的天气略显阴沉,但若要进行户外工作,这也算得上是绝好的天气。
要清除的杂草不单指草本和灌木,其中也包含那些还未长成的乔木和藤木。这些植物从石缝中崭露头角,想要根除它们不仅需要费一些力气,还需要一点耐心——那些无法单靠蛮力拔除的、已经木质化的植物,需要将它们的根茎切碎再慢慢清理。在这样宽广的一堵墙上,生长着不同种类的植物,有些能叫上名字,有些叫不上来,伊芙甚至还在其中发现了几株草药和浆果的幼苗。
她鉴别这些植物的种类,然后又将它们一一拔除,在她看来,这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一个人影从她的斜上方飘荡而来,她抬头望去,却见那人已经下降到了自己面前,是隆科。
“上午好。”他对伊芙说,“之前听一位校友说,咱们这学院其实和监狱挺像的。监狱里的囚犯也像咱们这样,吃饭睡觉、看书学习,外加给院子除草,到期后刑满释放,我今天才觉得他说得也挺对。”
“可能校方是觉得,年轻人也该经受教化和改造,然后才能成为一个有用的人。”伊芙今天心情不错,连说话时都是慢条斯理的。
听到她刚才的发言,隆科显得有些意外。他对伊芙说:“这么说好像也没错,但我从来没这么想过。”
年轻人的身体倾斜着,一只手抓在石砖的突起处,姿势不算自然。伊芙顺着他腰上的绳索向头顶看去,属于他的那条绳索也是倾斜着的,与几条垂直的绳子交错而过。遥遥望去,在城墙上,他的那位远房兄弟、恩培特正在那里望着他们。
“这也太危险了。”伊芙对隆科说,“这么远,你是怎么荡过来的?小心别把别人的绳子缠到一起。”
“没关系,我刚才和他们打过招呼,只要他们不乱动,就不会有问题。”隆科说,“倒是你,才更应该小心一点。”
“为什么这么说?”
“看你刚才干得那么专注,说不定一会儿就要把腰上的绳子当成杂草割了。”
“我有那么笨吗?”伊芙被他的话逗笑了。
“当然不笨,你比谁都聪明,不过多留意一下总是好的,安全第一。”他向少女挥了挥胳膊,“好了,咱们打过招呼了,我也该回去了。”他刚要走,又回头对她说,“差点忘了,新学年到了,恩培特、贝克林和歌莱迪也让我代他们向你问一声好。”
“好,我收到了,谢谢你们。”伊芙笑着回道。
隆科离开之后,伊芙便又开始专心清理杂草,等身前的这片区域清理干净之后,她向头顶招了招手,好让迪更继续向下放绳子。
为了更好的支援伊芙,迪更的目光从未离开过她——他现在有些后悔,若不是同伊芙一组,他就能像隆科那样同伊芙聊天了。
而在产生这种想法的同时,他的心中却又多了一丝对自身的厌恶之感——他因自己头脑中时不时冒出来的卑微的需求而感觉难堪。他希望自己能像一个古典贵族一样,对一切都保持着矜持的兴趣,假装对一切都不屑一顾,但他无法欺骗自己——急切的渴望难以平复,无处消解。
突然间,清脆的崩裂声从他耳旁传来,一根根断裂的纤维摩擦着金属轮轴,发出尖锐的细响。
迪更面无血色,满眼都是恐惧,他从地上跳了起来,想要去抓住那根断成两截的绳索,但太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