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教师住所,伊芙睡了这些日子以来最踏实的一觉,也少见地赖了床。上午,时间刚过九点,勒莉尔的敲门声将她从美梦中唤醒,她手忙脚乱地穿上衣服,给对方开了门。
“长途跋涉,累坏了吧。”勒莉尔很体谅她,“水已经放好了,去洗个澡吧,我已经通知清水堡那边了,她们今天就会派人来接你。”
“清水堡……是在哪边?”伊芙忍不住问道。
“就在湖的那边。”勒莉尔走到窗前,指给她看:“看见那上面了吗?”
透过窗纱,伊芙抬起头,视线顺着湖对岸的陡峭山崖向上看去——那座山屹立在水中,正如这世上的千万座山一样,既不雄伟也不险峻,但它占据了这座岛屿宝贵的二分之一地界,于是便承载了不同的意义。在它绿意簇拥的怀中,有一片秀丽的白色建筑静卧其间,那便是第一代魔女们的功绩与丰碑——亚兰亚岛的清水堡。
伊芙拿着换洗的衣物,即海德夫人送给她的那套月白色骑士服,去了厅堂的方向。勒莉尔给她指出了浴室的位置,那是一间由木栏杆分隔成内外间的小室,一打开门,热浪扑面而来。外间的角落放着藤条编织的篮子与洗衣用的木盆,内间则是浴池以及装着清水的大桶。伊芙探头朝里面望去,见空无一人后才迈步走进。潮湿的热气弄得人晕乎乎的,无论是哪里的公共浴室,似乎总酝酿着同一种气味,这种洗浴的氛围是如此的熟悉,让她突然间有一种回归旧世的感觉。
将换洗的衣物放在椅子上,熟练地盘好了头发,脱下穿了许久的内衬衣物,将其中最私密的物件藏在最内,然后匆匆卷成一团扔进脏衣篓中。
内间浴室的地面是青石堆砌的,光着脚踩在上面,能够感受到一种平整而粗糙的踏实感,被激发的炉心宝石散发着昏暗的橙光,悬在低矮的木质天花板上,映得池水微波荡漾。池中因混入了滚水而变得略微浑浊,伊芙伸出脚试了试水温——有些烫,但她等不及了,便决定试一试。
池子大概能横着容下七八个人,而她现在却能自在独享。走下台阶,去往水池的更深处,池底铺着一层卵石,踩在上面有一种将要倾覆的错觉。少女弯下腰,捧起温热的池水,润湿了身子,让皮肤慢慢适应这种灼热的感觉。
想想以前,就算是洗一次澡,也能让她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恐慌与兴奋这两种极端的情绪总是同时出现,迫使她正视一件事实:抛开身外之物,她如今所拥有的,正是她旧有道德观念中理应回避却又最为好奇的一类东西。在那时,一个混乱而好笑的想法曾在她的脑海中诞生——男子的伦理道德,再加上女子的体肤性征——如果自己就这样看光了自己,摸遍了自己的全身,那所谓的贞洁又要置于何处?可事实上,无论这个问题的答案如何,都不能掩盖其命题本身的漏洞——“贞洁”一词本属于女子的伦理范畴,若要承认它的存在,那承载着这样一套道德观念的灵魂(主体)又要怎样体现?显然,人不可能同时履行两套相互矛盾的伦理体系,因而,想要避免类似的悖论产生,那就必须要做到性别与伦理之间的协调与统一——而从这方面来说,肉体难以蜕变,思想的可塑性却总是存在的,因而人只能改变其内在的思想。
伊芙慢慢蹲下身,让池水慢慢没过腰臀,水流向着她的怀里涌去,推压着肺部,舒张了毛孔,令她情不自禁地轻叹了一声。她在池底摸索着,将卵石堆积在身子下面,垫出了一点高度,以便自己在倚靠着池沿时能从水面露出脑袋——她枕着头发,看着天花板上凝结着的水滴,渐渐地陷入到一种完全放空的状态。
通向室外的换气扇在慢慢转动,时间缓慢地流淌——就好像,当一个人意识到了时间的流动时,它却又停止了。安静与温暖的氛围,给人一种无喜无忧的幸福与满足。
隔着水面,她能看到自己纤长的影子。靠在池边,她抬起一条腿,用手指勾住了腿弯。直到现在,她仍为自己的身体而感到惊奇,惊奇它的美感,惊奇它的真实,惊奇那手指上的纹路与后颈的细绒毛:这是如今自己的样子,一个不安的灵魂寄宿在这里,她通过清澈的眸子看到了这样一个世界,而世界也在以充满怜爱的目光关注着她。
有些事——一些非常重要的事,伊芙总会下意识地去忽略:如果事情真的如此重要,那为何不将它留在最后,留给将来更谨慎的自己去想?但也许现在是时候了——幽静而独处的时光是难得的,很适合用来自省,适合做一些放松的想象。
正如学画前先画方块,学琴时要练习运弓一样,当一个体系趋于复杂时,先行者便要教会新手如何熟悉并运用它们——老师按住学生的肩膀,不厌其烦地约束他们,制止他们的胡闹行为,他让他们牢记自己教授的经验与诀窍,并让他们反复练习……而直到学生失去了好奇心与创作欲时,他这才心满意足地说道:“很好,你们已经掌握了这门艺术,现在自由发挥吧。”于是,学生终于摆脱了老师的束缚,心里美滋滋的,想要完成他们一开始就计划做出的事业——但,他们这时又发现,曾经激动人心的愿望在这严苛的体系下似乎已经变得无知而幼稚,他们因此而感到盲目,不知自己现在为何还要留在这里,自由之于他们成了噩梦。
如今,伊芙就是这个学生,她还未曾摆脱老师的约束,但此时却已犯着迷茫了——生活之于自己究竟是为何物?她要走向何方?是人人都认同的普通而饱满的一生,还是孤僻而无牵无挂地离世?从社会对于一个女人的称呼,便能看出她此时的处境与身份:小姐、夫人、太太……又或是寡妇、姘头、表子,以及老处女——明面上的和暗地里的——谁也不能说,自己能对他人的指指点点满不在乎。在当今,在伊芙所处的社会中,一个丈夫,一个家庭对一个女人有多重要?
关于男女之情——在一些偏远的地方,平民家的女儿甚至要比她的男人更早知道那些事,以便能在新婚之夜顺利地完成献身;而在南芬那里,她虽不算避讳,却也不解惑——让女儿们保持着懵懵懂懂,似乎才是她的本意。但显然伊芙什么都懂。曾经的她就像大部分男性一样,对这些神圣却又下流的事物抱有着过度的兴趣。她还记得,当自己第一次听同龄人说,男人的“那玩意”可以放进女人的“那里”时,自己有多么震惊,以及随之而来的难以言喻的兴奋与冲动——原来是这样……多么恰如其分!少年仿佛发现了天大的秘密,他那时才渐渐明白,婴儿的出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原来人并不是被“屙”出来的。随着他一点点地成长,曾经的好奇与惊讶在求知的路途中被逐渐转化,成为了认知与常识的一部分,而凭借看到的或是单纯的想象,他也学会了如何独自解决生理需求……像大多数少年一样,世间的诸多物质与欲望,那些花花绿绿之于他们,就像隔着橱窗的玻璃,是贫穷及贫瘠者不可支配之物,年轻人空有花不完的时间与精力,有着比其他人更多的渴望,却无用武之地,多么卑微和龌龊……想到这里,伊芙有些可怜起年少时的自己,但同时她又深感怀念——那时,少年的思想仍是干净而坚定的,是属于普罗大众的一部分,他能想到的未来,便是自己事业有成,然后娶妻生子,以及在人生规划中总也挥之不去的发财梦。这是平凡人的一生,但她那时并未意识到自己的平凡,以为自己仍是独一无二的——他要充实地过好一辈子,要读人生必读的一百本名著,要去人生必去的十个地方……他想,人生漫长,一定要不虚此行。
转变是潜移默化的,而非一朝一夕的——独处的生活安逸快活,自由自在,既然如此,又何必要容忍另一个人走进这片独属于自己的神圣领域呢?传统与教化并未在他们这代人身上起到多少影响——可以说,他们是自私的,但也可以说,他们是自由的。
开始时是为了逃避,而后又不免思考更多。独身主义之路说到底也并非简单无忧,狂欢是暂时的,存在的危机总会在若干年后侵蚀起他们的内心——孤独会在生病与老迈时降临,将郁郁寡欢的独身者踩在脚下。从这一点来看,一个人有了后代,生存的意义似乎也跟着有了着落——那些遗憾,那些未竟的梦想与新的希望,都被一股脑儿地塞进了新生儿的怀中,这懒惰的父母终于卸掉了一身的精神包袱,投入到了养育后代的操劳之中,他们牺牲了睡眠与金钱,按照自己的喜好培养孩子,绑架了无辜者的人生,直到让新一代人也同他们一样,遗失了天然的纯真与美德,消灭了好奇心与热忱。新生代们学着像成年人一样谈论着那些严肃而复杂的话题,心中抱怨却又循规蹈矩,看似成熟却又心性脆弱,碌碌半生不知为谁而甜,人世一趟却只为寻得一隅之地——春去秋来,盲目者依旧乐此不疲。
如果再活一次,选择会变得更容易一些吗?大概依旧很难。即便是有了一些经验,未来却仍难预料。人总以为自己比以前活得更精明,却不想以前有多难捱,现在有多安逸。
假如……对,只是说假如——伊芙想到——如果自己有一天真的和一个男人结了婚,那该是什么样子?终有一天,这男人要伏在她的身上,两人四目相对……自己可以接受吗?便于自己想象,她的眼前浮现出几个熟悉的面孔——首先是迪更,然后是梵比鸠,再然后是隆科……或许身材高大的林辛与女生相的奥利德恩也可以考虑在内,雨切呢?不,怎么会想到他……她想着想着,便捂着脸笑了,又羞恼地将池水泼到了天花板上——看来还不行,不能接受。那女人怎么样,和女人上床呢?想到这里,她的面容变得严肃,然后又是几个面孔从她的眼前闪过……停,打住!不应该去想这些——无论从什么角度都不应该……
此时,她正沉浸在自己邪恶的想象中,结果浴室外间的门被打开了,合页的响动吓了她一跳。开门的是一个陌生的少女——一位扎着马尾的雪发魔女——她将脑袋探进门里,目光一下子便锁定了坐在池中的伊芙。
“你好。”少女走进浴室,关上了门。此人穿着一身轻盈的白裙,明明天气还很热,却还穿着长靴,带着披肩。
伊芙见她似乎也是来沐浴的,于是便站起身打算先一步离开。
“你是伊芙,对吧。”陌生的少女解下了披肩,“我叫艾琳德,清水堡的第五代魔女。”
“哦……”伊芙站在池中,愣愣地看着她。
“我是来接你的人……是自己人。”艾琳德又补充道。她打量起了这位一直被院长念叨的少女。
多亏了百里琳的训练,伊芙的腰腹线条十分惊人,让还未见过世面的艾琳德看得入了迷。伊芙注意到了她的目光,防卫似的侧过了身。
“不好意思,打扰到你了——头发还没洗吧?”艾琳德抬起头,用的是同龄朋友般的语气,“时间还早,不如咱们先说说话?一会儿我来帮你……”
伊芙点了点头,又坐回到了浴池里。
女人们总喜欢在一些特定场合下拉近关系。
艾琳德宽衣解带,进了浴池,她坐在伊芙身边,样子舒坦至极。
至此,伊芙才开始观察起对方。艾琳德个子也不高,大概和自己差不多,但从身形来说,却要比她更成熟一些,大概是有十六七岁的年纪。
伊芙蜷起了腿,将双手搭在大腿上。曾经,敏希还取笑自己这位姐姐,说她下身“光秃秃”的——于是从那时起,她也开始有些在意了。
对于自身,淡淡的自卑感与羞耻的心理似乎总也挥之不去。
“听说你是从沸蒙来的,我看过那边的照片,那么大的一座城市。”艾琳德说,“我还从未出过群岛……你们那里一定很有意思吧?”
“嗯,很有意思……尤其是节庆的时候,非常热闹。”
“你住的地方是不是很大?家里会请佣人吗?”
“嗯,会……”
“小姐们平时都是怎么消遣的?弹琴、绘画、看音乐剧?”
“差不多吧,其实我也不太清楚。”
“是吗,那你平时一般会干什么?”
“我更喜欢出去露营,打猎……再就是学剑术……”
“你会剑术?”艾琳德看着她,目光中透着些许崇拜,“真了不起。”
少女长相娇俏,若仔细看可以发现,她的左右眼角下各有一颗小痣,这双痣长得对称而巧妙,不仅没有破坏她的精致相貌,反而更添了几分媚态——褐色的泪痣与微红的眼角,这便是上天赐予她的妆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