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芙与泰莉安并无多少感情,泰莉安的逝世是令人惋惜的,但却不能令她感觉悲伤。
艾琳德在人前依旧是那副精力十足的模样,对于几个半大孩子的管束也并未松懈,但在和伊芙独处的时候,却时常毫无征兆地哭泣——某个场景、某句话,又或是某个时间段,只要她想起那位泰莉安,泪水就止不住地流。艾琳德晚上做梦时也会梦见泰莉安,她叫她名字,有时抽泣,有时浅笑,仿佛回到了孩提时代。深夜时,她在半梦半醒之间向伊芙索求拥抱,又或是干脆睡在她的怀里。
泰莉安离开得很不是时候——如今的情况是,伊芙很难融入到清水堡的悲伤氛围之中,这令她有些尴尬;但对于艾琳德来说,伊芙却出现得正是时候,很难想象,若没有她的陪伴,这位姑娘要如何熬过这样一段艰难的时光。
因此,伊芙心里不禁生出一种温暖的感觉——她是被自己感动到了。直至今日,性别的问题还未对她产生过多大的困扰,她的身体仍很青涩,还未散发出成熟的韵味,即便是知道她年纪的人也依然愿意将她当做孩子,而非是一名成年女子看待。不仅如此,她本人也同样不愿踏前一步,去接受那个自己早晚都要去面对的身份——她犹犹豫豫,总想让别人给自己拿主意——她不愿过早走向成熟,或许是因为她曾走过那段路,又或是注意到作为一个女人的不易。
艾琳德将她最柔弱的一面展现在伊芙面前,这无疑是对她的一种莫大信任,伊芙因此而感到庆幸,庆幸自己能成为如今的自己,庆幸自己能遇到这样的一个姑娘。
西风捎带着来自银海的寒意,将湿冷的空气推向内陆,天气逐渐转凉,温暖的云在一场场秋雨中败下阵来,心有不甘地向南撤去。
艾琳德这几日不太愿意出门,除了必要的修习与进餐之外,她便只坐在卧室的窗边,在温和的暖阳下读书。
她一读就是一个下午。少女沉浸在虚构的故事里,陶醉得忘我。时钟的发条舒展开来,让记忆的轮廓在流动的岁月中慢慢钝化,无论好事还是坏事。有时,读书读得倦了,她也想听听真实的故事——于是伊芙就对她说起了自己。她提起敏希和南芬,提起克拿卡那一家子,还有蒸汽火车和奔龙堡、祸革曼宁……谈及与穆兰涅的那一场恶战时,她对她说自己差点死在了对方手里——这件事发生在半年多以前,直至今日她才第一次对别人提起这件事。
“竟然这么危险!”两人坐在床边,艾琳德攥着她的手,“一开始为什么不逃走……你难道不害怕吗?”
“当时也没想那么多,虽然有些害怕,但又觉得不能那么一走了之。”伊芙说,“也是抱着侥幸,觉得要是能把那两人救下来,事后也好有个交代。”
“交代?”艾琳德却不这么想,“那两人没判断好形势,出了事也怨不到你头上——你怎么这么傻?”她看伊芙时眼中带着责怪。
“是啊,是有点傻,谁知道我那时是怎么想的。”伊芙笑着说。
“你好像还挺自豪的。”艾琳德有些气愤,“还有圣丰岳的那群人也是……他们是怎么想的,居然要让你上战场。”
“那次就是个意外,本来只是去看个热闹,却没想到一把火刚好烧到自己头上了。”
“不管怎么样,就是不应该。”她对此不依不饶,仿佛坐在自己对面的并不是伊芙,而是那些将她送向战场的“坏人”。
“事情都过去了……”伊芙摇摇头,对此十分坦然,“而且,其实去北方的那次……也可以算是我自己的选择。”
艾琳德没有说话,她的目光中带着探究——伊芙心道:这果然是一个会用眼睛说话的姑娘。
“南芬曾说过,她在自己年轻的时候……在结婚之前过着和现在完全不同的生活。以前的她喜欢唱歌,喜欢去旅行,但现在她却更愿意待在家里,平时做点不用出门的消遣,而做糕点的习惯也是有了孩子之后才养成的。我问她,是不是后悔结婚了,结果她说‘没什么后不后悔的,生活就是这样,茂奇在结婚之后也改变了许多,我知道他的难处,而他也知道我的难处,这样就够了’。”伊芙看着艾琳德仍有些发红的眼睛,笑了笑,“所以我就在想:如果我现在不自己选择,那以后就没得选择……我可不是南芬·达克仁。”
南芬结婚时年龄不算大,一场婚礼便连接着她的童年与成年——左右两端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很难想象,她那时是怎样接受这种转变的,又或者说,从更早开始,她就已经开始准备了,毕竟,这就是有目共睹的绝大部分女人的归宿。写给女孩的童话通常是以嫁给王子作为故事的结局,似乎如此就是女性存在意义的最终答案。伊芙如今身处其中,她作为女性的一份子,也隐隐注意到自己将来有可能面临的一些难题。在今年五月末,她曾与出版商的编辑谈过有关《爱芒》出版的事宜,而从编辑的话语中她才意识到,在当今时代一个女人握着笔杆写作是一件多么稀罕的事。对方轻视她的年龄与性别,还想将她的作品大改特改制造噱头,嘴上说着“如有冒犯,还请见谅”,可态度上却毫无尊重之意——笔杆与剑,作为一个前男人,又或者说是另一个时代的人,伊芙自然而然地去使用它们,却从未想过这两种事物在当下,实则代表着男性所普遍拥有的两种权利——即思想与武力。
寻常的女子,即便是想要握住它们,也要有足够的胆识,以及力量。
在如此时代,男人垄断了权利,让女人成为“他者”——即所谓的第二性——男性的所有物、附属品;而作为处处占据主动地位的男人,他们所需履行的义务与责任自然要与其拥有的权利相衬——伊芙是哈维因的女儿,圣丰岳愿意赋予她男性的特权,而与此同时却也意外地给她上了难忘的一课:休维德与康什的惨死算是敲响了警钟,这件事让她明白了——在手握利剑、掌握着生杀大权的同时,所要付出的代价也有可能是同等的。
看看西林斯堡那些堆积的男性尸体,与这些尸体的家眷——那些坐在大厅里等待发落或安置的妇女和儿童——便能够明白,无论身处正义或邪恶的哪一方,战争通常只会是男人之间的事:他们彼此消耗,甚至不惜丢掉性命,而女人和儿童在此情境之下则成了一种战利品,他们是相对安全的,也是可供胜利者支配之物。
对于女人来说,她们的形象只有两种:要么成为光鲜亮丽的笼中之鸟,要么成为形似男人的怪物。
在西林斯堡的那次任务中,伊芙穿着骑士的衣装,她自认为自己更像后者,但在别人看来,她却仍属于前者——在行动中,她的美貌掩盖了她的怪异举止,男人们并不把她当成是自己的同类,他们只把她看做是一种象征、一种临时的调剂,她是误入战场的百灵鸟,而非是并肩作战的战友。在最后的决策时,康什与休维德轻视她的意见,或许也在一定程度上刺痛了她。
这世间,有敢于担当,视荣誉高过性命者;也有胆小如鼠,苦于承担责任与义务者;不乏单纯如雪,平平凡凡过一生者;也有勇于反抗,绝不甘于现状者……男人、女人、老人与孩子,一个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与其扮演的角色,从降生之初,他们便背负着难以抹除的记号,对此,有人坦然接受,有人抱怨不已,有人因苦恼而陷入癫狂,也有人为挣脱束缚而穷尽一生。
伊芙也无法说清,自己当时为何会选择回去救人,或许她只是高估了其自身被赋予的责任。利他行为是否有其利己的成分在内?显然是有的——一个人在帮助别人时,要么是为了一种由衷的愉悦感受,要么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前者是人的本能在发挥作用,而后者则取决于此人的经验或能力,但不论哪种,都可以表明利他行为实则算是一种长远的利己行为。人和人不同,成长环境、受教育程度、身份与地位……这便导致了这些面貌大差不差的生物有了不尽相同的决策模式:乞丐在进餐时不会考虑营养均衡,穷人不会将钱浪费在喝咖啡上,年轻人花费一周的薪水只为体验一次中高档餐厅的氛围,中产阶级愿意为自己的两三项爱好花费大量的时间与金钱,商人以“精益求精”的态度淘汰掉不合格的商品——每个人在自私自利时都有自己的正当理由,科学技术的进步丰富了敛财与消费的层级,而一部分人却将永远生活在物资匮乏的年代。法律保护它所认可的个人财产,但互帮互助却并非是强制性的责任或义务,每个人的选择自由都是极其有限的——正如蝗虫,只有吃和被吃两种选择——在这样的情境之下人人自危,于是,人们再也不能成为时代的主人,而只能是怕死的蝗虫和欲望的奴隶。
清水堡建立初时,魔女与女术师仍在遭受迫害,艾尼叶与她的同伴们为改变现状而付出了巨大的努力,最后却仍觉力不从心。她们是边缘群体,是社会身份与性别上的双重弱者,而无论在哪个时代,弱者与厌世者都在向往一方净土——一个与世隔绝,能让他们以及他们的后代不再经受苦难的地方——清水堡是魔女的孤岛,是让年幼的无辜者摆脱束缚的地方,但这里却并非真正的净土,也不可能做到与世隔绝。总有人盯着这里:嫉妒的目光,仇视的目光,以及贪婪的目光……纹印的屏障能够遮挡来自海洋的极寒,却阻挡不了来自同类的恶意——清水堡需要像艾尼叶、希歌妮这样的守护者。
她们用沾满血迹的手,呵护着那些洁白的、却也未经洗濯的白绒羽。贪食者仍在四处吞噬,其巨大的身躯遮云蔽日;幸存者修筑起零星的堡垒,令无言弱者受其庇护与恩惠。艾琳德生活在童话般的谎言之中,而伊芙却无法像她那样坐得安稳,因为她并没有作为女人的自觉。若一个女人足够幸运,她便可以做一辈子的孩子——小时候被父母照顾,长大后受丈夫呵护;又或是永远生活在无忧无虑的象牙塔中,就如魔女之于清水堡。没有人要求她做出回报,因为庇护者能求得她的幸临,便已心满意足了——只要付出自由的代价即可。
今年五月,在和出版商编辑谈话之前,伊芙还曾和洛提兰谈过一次话,她在得知茂奇被派往东部城的事与自己有关之后,心中便产生了一些愧疚——这两件事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她的想法,让她原本摇摆的心安定了下来,使得她不再抗拒洛提兰的安排。
她并不想一辈子躲在别人的羽翼下过活。
洛提兰从未将伊芙视作过弱者,而百里琳也是如此。他们对她寄予厚望,认为她可以替代她的父亲,作为一名合格的守护者与守望者。强者之强不在于逞凶斗狠,而在于他们不逃避责任、能正视自身的缺陷,以及怜悯失败者与弱者。强者将自己的心与世界连结起来,并不孤军奋战、一意孤行,如此才得以做到更伟大的事。
“伊芙”在成为伊芙之前只是一个普通人,当她在寒冷的雪山之上苏醒时,唯一能够保存下来的便只有自己的意识——一个独立的人格。经历影响着一个人的处事原则,人们对不同年龄不同性别的人有着不同的包容度——茂奇第一个察觉到了她的不同寻常:他对伊芙的女性身份深信不疑,却又欣赏她如男子一般的思维模式——冒险精神,娱乐精神,以及简单明确的信任与担当。洛提兰在阅览西林斯堡行动报告时也有类似的感觉——在遭遇穆兰涅时,伊芙去而复返,为的是救助同伴——若没有赫顿将军的戒指和俄略金手下的援救,事情可能会发展向最坏的方向,而她本人对这些暗藏的保险措施并不知情。对此,洛提兰倒是有些欣慰——紧要关头才能看出一个人的本色——他很高兴自己没有看走了眼,伊芙凭借着自己的表现,赢得了圣丰岳的初步认可——这位姑娘并没有抛下队友就此退缩,在危难时刻,她既能做到谨慎思考,也能在必要时豁出性命……他确信,伊芙将来一定会同她父亲一样,是一位可以被信任、被托付的同伴。
艾琳德虽并不认同伊芙当时回去救人的做法,但也不意味着她认为康什与休维德在那时死有余辜,她只是单纯觉得,如此漂亮且温柔的一个人,理应受到世上最高规格的疼爱。
“谁管你选什么,反正你就是傻。”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