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山顶处有一片缓坡和一片空地,她们就在这里停下了脚步,桑多兰挥了挥手,那团风旋便如一位听话的仆从,就此退下。
几个孩子越过众人,跑向了那片避风且向阳的空地,她们笑着闹着扑进了厚厚的积雪里,在雪里打着滚,又或手脚并划,就像是在游泳。
魔女们踩实了一片雪地,并在上面铺上一层篷布,众人围着圈坐下,作暂时的歇憩。
此时太阳已经升起,远处山岭下的雾霭渐渐淡去,伊芙朝下方望去,几乎能看到身下清水堡的全貌——她能看到聚居地中央的那棵大树,以及更远处的湖泊和田野、散布在海岸线附近的岛屿和礁石。
拉齐纳娜带着第五代的几个孩子,已经开始在一侧的空地上堆起了雪人,另几位魔女则在山壁旁清理出了一片区域,搭起了帐篷和篝火。艾琳德说自己还没睡够,她还未等帐篷完全搭好就钻进去补觉了。伊芙左右看了看,最后跑去了孩子们的那一组——她没有选择去帮忙干活,而是加入了堆雪人的行列。
相比克利金北方那干冷的雪,这里的雪更加地柔和与湿润——只要抓在手里,便能轻易将其团成一团。
孩子们磕磕绊绊地堆着雪人,拉齐纳娜则在一旁砌起了冰雪城堡的模型——她舀起一桶桶的积雪堆成了小山,塑成大致形状的坯子,再用一片薄木板在其上慢慢切割和雕琢。她和孩子们虽约法三章,答应互不干扰,但她也仍时不时提防着靠近城堡的“敌人”,尤其是迦耶萍和洛佩尔。
伊芙一直坐在拉齐纳娜身边,看她将那城堡慢慢雕琢成形、又向外扩建新的建筑。她捏着一颗雪球,看了大半个上午,倒是没觉得乏味。
临近中午时,艾琳德终于睡醒了,她将魔女们刚做好的一锅熟虾端到了这边,分给孩子们吃。煮虾的汤里放了鲜辣椒与当地的一种酸枣酱料,其风味类似于罗望子酸汤,酸辣可口,十分开胃。伊芙端着一碗热菜汤慢慢地喝,而艾琳德则将一只只剥好的虾肉放进了她的碗中。
“够……够了。”伊芙拍了拍艾琳德的胳膊,这位姑娘剥虾的速度比她吃得还快。
拉齐纳娜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盯着伊芙,那直勾勾的眼神看得她心里有些发虚。
“你不困吗,要不要去睡一觉?”艾琳德问她。
“现在还不困。”
“昨晚的事……真对不起。”
“没事的。”
“昨晚发生了什么事?”拉齐纳娜一直在旁边听着,此时便插上了嘴。
“没你的事。”艾琳德回道。
拉齐纳娜的视线从艾琳德身上转向了伊芙,她说:“艾琳德比照顾那些孩子还照顾你,她从来只让她们自己剥——看来昨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好了,你就别打听了。”艾琳德又开始剥虾了——作为一个在海边长大的孩子,她的剥壳手法是伊芙学不来的。艾琳德剥出虾肉,送到了拉齐纳娜嘴边,而对方也没客气,她张着嘴,就这样接受了艾琳德的喂食。
伊芙不太明白,两人为何会有这样的互动。
而安抚了拉齐纳娜之后,艾琳德就向她做出了解释:“娜娜虽然脑子够聪明,但人却有些缺心眼,你别把她想复杂了——其实她刚才并不关心咱们昨晚发生了什么——她只是看到我给你剥虾,心里不平衡而已。”
“就这么简单?”伊芙不太相信。
“她和洛佩尔很像……而小孩子的心理嘛,说好猜也好猜。”
“好猜?你让我猜半年我也猜不到。”伊芙说,“真佩服你。”
“都是小事。”艾琳德低着头笑了笑。
她朝着身后望去,在这白皑皑的雪地上,穿着白衣的魔女们正围坐在临时搭起的灶台边畅聊,而她身后则是孩童们的欢闹声。
就这么一会儿工夫,艾琳德就又哭了起来,哭得很伤心——她的情绪总是转变得如此之快。
两人身边,拉齐纳娜停止了她的搭建工作,她关切地望向艾琳德,却不知该做点什么。
伊芙默默地放下手中的汤碗,她拉着艾琳德的手,问道:“咱们去走走?”艾琳德点了点头。
她们离开了众人聚集的空地,去了山壁的西面。坐在被阳光晒得温暖的岩石下,她们眺望着大海,从这里看去,海面是空旷而平和的,却也是单调的。
“我就是忍不住哭。”艾琳德总算平静了下来,“这太煎熬了……难道我一辈子都要这样吗?”
一个人的消亡,便使得某一段记忆、某一种感受被永久地封存。这份思念会在心中占据一片角落,要么在短时间内快速恶化,成为郁结;要么便会逐渐蒸发、逸散,最后成为一具轻飘飘的空壳,不再能称得上是负担。
伊芙没有说话,她知道,自己并不需要说话——艾琳德需要的只是一种陪伴,需要在悲痛中消磨时间。她搂着艾琳德的肩膀,让她靠紧自己,两人就这样看着远方发呆。
“伊芙……”艾琳德小声叫着她的名字,“你能陪我多久?”
“可能……不能待太久。”伊芙满怀歉意,“也许最多半个月。”
南芬曾嘱托过她,让她早点回庄园。
“你以后还会再来吗?”
“大概吧……”伊芙停顿了片刻,“如果以后有空,我会来看你的。如果院长能让你出去的话那就更好了,你可以跟着奥齐罗奇坐船去北方的港口,我记得那里离沸蒙很近……”
艾琳德轻“嗯”了一声,能看得出,她的兴致不高。
至此,她们都不再说话了,耳旁只能听见风的声音。艾琳德靠着她的肩膀,呼吸渐渐变得悠长——她又睡着了。
一个人伤心到了一定程度,便会对生活漠不关心。艾琳德如今郁郁寡欢,提不起兴致去做任何事,而她又着实需要打发时间,所以就只能睡觉了。即便是沉浸在小说的世界里,艾琳德也偶尔会想起伤心事,但睡觉却不同——它能让一颗劳累的心获得休憩,让躯体变得柔软而松散,能让意识的火苗散作一团雾,能让她在数小时内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
艾琳德最近睡得太多了,她睡着时总是安静得令人担心。鉴于她现在的身体状况,伊芙实在是不想让她睡在这里。
“咱们回去吧,别着凉了,会肚子疼的。”她叫醒了艾琳德。
两人回到空地后,便看到孩子们正叫嚷着朝半空扔起了雪球,连莉梅亚和芮迪萝两个大孩子也参与了进去——伊芙随着她们的视线望去,才看到那头正在空中飞舞盘旋的银色小龙冥德拉。他飞得很慢,伊芙都很诧异他竟能飞得这么慢。
孩子们的准头的确是有些差,她们接连不断地将雪球仍向空中,最后却只有稀稀落落的几颗落到了冥德拉的身旁。他飞得悠哉,即便偶尔会有歪打正着的雪球飞近,也会略偏着身子轻松躲过。
趁着这头龙的注意力被下方的孩子吸引,伊芙弯下了腰,在艾琳德惊讶的目光下团起了一颗雪球。她握得很用力,如此才能把那雪球压实,压得如一枚鸡蛋大小。
她朝艾琳德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便开始不动声色地瞄准飞在半空的冥德拉,她铆足了气势,将这颗“鸡蛋”用力抛飞。
艾琳德只听耳边传来破风的呼啸,灰白色的雪球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结结实实地砸在了冥德拉的脑袋上。
那头龙像是刚从睡梦中惊醒,猛地扑腾了两下翅膀,又飞得高了一些,他停在空中四处张望着,然后朝着伊芙这边飞来。
“果然是你。”冥德拉落在了地上,他太矮了,以至于说话时半个身子都陷进了雪里。
“厉害吧?”伊芙此时也有点兴奋——她其实也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在这么远的距离命中冥德拉。
“厉不厉害另说,着实是有点疼,先生。”
“抱歉……”
“没关系,在小姐们面前,是应该表现一下。”冥德拉顿了顿,“那个……我是不是多嘴了?”
“等一下,先不说这个——我上次就想问你,你是从哪里得出,‘我是一位先生’的结论的?”伊芙问他。
“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了。”艾琳德听不下去了,她为冥德拉犯下的这明显的错误而感到丢人,“巴莉,你怎么搞的,最近脑子又出问题了?”
“我脑子没出问题,是你眼神不太好,艾琳德小姐。”冥德拉说得很有底气,他转头看向伊芙,“伊芙先生,看来你还没有向她们坦白你的‘雄性’身份,难道——你也像卡妮一样,要听她们的指使,甘愿屈从于这些人?”
冥德拉说出这一段不知所云的话,让伊芙不知该从何作答。
“你是应该再好好考虑考虑。”他说罢,又对艾琳德说:“我猜你现在又疑惑又愤怒,但我认为这没必要。”
艾琳德没有吭声。
“你现在在想——看看这畜牲究竟要搞什么名堂。”
少女瞪大了眼,仿佛是被猜中了心事。
“你现在不太确信,我究竟是恰巧蒙对了你的心思,还是真能读出你的想法。”
“所以呢?”艾琳德瞪了他一眼。
“你很想否认自己的观点——即你更倾向于我能读懂你的想法。但其实你又错了,我并不能读懂你的想法,我只是能看到你脑海中的一种影像……更类似于一种情绪。”
“这太扯了。”艾琳德说。
“每个人的脑海里都有一种影像,有不同的颜色和形状……我能分辨出这些影像的区别——当然了,说是‘影像’,但其实只是一种比喻,我并不是在用眼睛观察它们。黛利兹,莉梅亚,还有你——你们三个的影像很相似;娜娜与洛佩尔,以及那两姐妹的影像与你们很接近,但略有不同;而卡妮与伊芙则是另一种类型的……他们两人的影像倒是和学院里的那些学生有些像。”
“所以你才称呼伊芙是‘先生’。”艾琳德若有所思。
伊芙拍了拍艾琳德的后背,在她耳旁小声说道:“别被他绕进去了,你忘了?咱们可是一起洗过澡的。”
艾琳德恍然。
正说话时,却见冥德拉眼疾手快——他突然从雪地中跃起,并伸出两只藏在翅膀下的前爪,扑到了伊芙身前。
伊芙那时还在想,这头龙居然是有前爪的——而随后她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裤子被扒了。
凉飕飕的感觉从她两腿之间穿过。
艾琳德看到这副场景,惊慌失措地大叫了起来,并赶走了这头作乱的畜牲。伊芙提上了裤子,也颇有些羞怒交加,她走到冥德拉身前,抬腿就要踹这“刺猬”一脚,但最后却又停下了,因为她看见冥德拉并未闪躲——这头龙收束了自己身上的尖刺,将那些刀刃般的刺贴合在了背上——他似乎是怕伊芙受伤。
见到冥德拉这番举动,伊芙心中的怒气也顿时消了大半,但艾琳德可不——她一步跨到了伊芙身前,一巴掌拍在了冥德拉的脑袋上,两者相碰,发出了哗啦的声响。
她用力不轻,但冥德拉却仍呆立在原地,这头龙也有些费解——他刚才确实看到了,却并非他想要的答案。
第五代们原本还在远处干看着,此时察觉到这边发生了状况后,也都赶了过来。
艾琳德气呼呼地指着冥德拉的鼻子。这一人一龙虽没交谈,却在对视中达成了默契,随后他们分别站到了伊芙的两侧,一起迎接众人的到来。
第五代们并未看清刚才一瞬发生的事,她们围拢在两人身边,叽叽喳喳地交谈着,你一句我一句地夸赞着伊芙那神奇的一掷。
但伊芙此时却又在想另一件事——冥德拉能准确认出在场的所有人,甚至包括哈沙与亚兰尼这一对长相相似的姐妹,作为一头龙,他是怎么办到的——是靠他那所谓的“影像”?
“你千万别和那头畜牲一般见识。”艾琳德在她耳边恨恨地说。她总觉得巴莉能对一位女性做出这种举动,实在是有些让她害怕。
“没关系。”伊芙说,“龙和人不一样,他大概没什么恶意。”
或许是因为想起了祸革,她对他的同类也总怀着亲近与好感,伊芙心里虽有郁闷,但并未表现出来。
自己以前不是也在祸革面前光着身子吗?这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她这样安慰自己。
“我总觉得巴莉那家伙有些不太对劲。”艾琳德说,“如果不是清水堡里有谁在教她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那她大概就是偷偷出岛了……可她怎么能跑得出去呢?”
艾琳德觉得,那头小龙似乎变得越来越聪明了,因而也有些不受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