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主人非要带着你来,我真想把你扔在那里。”亲卫司堪对奥蒲菲斯说,“别太得意忘形了。”
显然,司堪对这位诗人的发言很是不满。
“朋友,别以为自己站在高处,能在局外摆明‘正确’的态度,能冒充理智做‘直觉’上的评判。”奥蒲菲斯说,“我可不是得意忘形,咱们的主人决定带着我一起出来,那至少能够说明,他并不只喜欢在他身边溜须拍马的人。你在刚才介绍我时,就说我是小丑——你习惯了这种诋毁,且从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
“不,这不是诋毁,这是事实,你作出来的那些东西,能被称作是诗?”
“至少它是写在纸上的,我亲爱的……亲卫大人。”
“原来你不是小丑。”艾琳德说,“你是诗人,那读一些作品给我们听听?”
“这好办,请听——”奥蒲菲斯拾起笛子,吹了几个音节,然后才开始念起自己的诗来。
坐在篝火对面的几人面面相觑,因为奥蒲菲斯所朗诵的并非羽地的语言。
“至少是能听出押韵的。”雨切说。
伊芙瞪大了眼睛,想笑却又不敢笑——她早就做了一手准备——在奥蒲菲斯说话时,她就把手搭在了腰间的古铜币上,可听到的却不是诗,而是由一个黄段子编成的顺口溜。
亲卫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呵,这就是你们东旦风的诗。”勒莉尔说,“真够狂野的。”
奥蒲菲斯笑了笑,没有说话。
这一晚,这些素不相识的人聚在一起,谈了许多话题。他们谈神话,谈战争,谈历史,交换着各自的见解——或认同,或驳斥,说得也都有理有据。酒壶中的酒越喝越少,而时间也同样过得飞快。
到了最后,众人都有些醉意上头,亲卫司堪说,他们并不打算与清水堡的一众人一同过夜,而另一边也表示不会挽留——对于他们彼此来说,旅行还未到终点,各自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不过在临走之前,高贵者纳斯铎突然提出了一个要求——他希望能与伊芙进行一次单独的谈话。
司堪转述了纳斯铎的想法:“自己如今正处于迷茫与苦恼的阶段,这位女士的地位与自己相仿,或许她说的话会有帮助。”
“我?”伊芙指着自己,“我可不是个会说话的人,就算了吧。”
“不,您的话对我很重要。”这次是纳斯铎亲自发话了,这个有着低沉嗓音的男人果然会说克利金语。
伊芙本想拒绝,可她又隐约察觉到,自己不应该轻易下决定——在纳斯铎说话时,对面的气氛似乎也发生了转变。
亲卫的面色稍有缓和,诗人的嘴角带着无奈的轻笑,弓箭手默默地低着头,而老人发出了一声轻叹。
“别走得太远。”勒莉尔只说了这一句——她抬起手,一枚微型奥兰从帐篷顶端飞到了伊芙身边,发出了柔和的白光。
“知道了。”伊芙站起身,离开了篝火的范围。
在月与奥兰的辉映之下,这位年轻魔女的洁白身影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纳斯铎也站起身,他一手按在胸前,十分郑重地向她行了个躬身礼。
等两人离开之后,篝火旁的众人也依旧沉默着,直到雨切举起了手中的杯子,朝着亲卫司堪笑了笑。
司堪也举起杯子。两人喝下了杯中的酒,而这时雨切问他:“你们真的只是要去哈坦?”
司堪摇了摇头,却没有回答。
“一头离群的狼,能去哪里呢?”诗人奥蒲菲斯说。
月色之下,摇曳的草甸雾气腾腾,如蒙着一层白纱。纳斯铎跟在少女身旁,他们脚下是湿润而绵软的泥土,这位身躯挺拔的男人,似乎是受到了少女气质的感染,他的内心正在趋于平和。
走出一段路之后,少女停下了脚步,她抬起头看着身边的男人。他们距营地不算远,隐约还能听见篝火燃烧的声音。
“我们就在这里说话?”伊芙问他。
纳斯铎点了点头。
她的态度有些冷淡,却又不拒绝别人的倾诉——从注意到伊芙的第一面起,高贵者就被她的举止所吸引。在尘封的记忆里,那个女人大概也是如此,但自己已经记不得她的样貌了——她是自己的母亲,是自己时常梦见的一个人。
“您能听懂我们的话。”纳斯铎的声音很轻——又轻又深沉,如沙子一般具有颗粒感。他的话是用一种奇异的语言说出来的,是所谓的东旦风语。
“我不会说,但我能听懂。”伊芙说。
“而且我也能听懂您说话。”纳斯铎没在这个话题上停留太久,他接着说,“其实,我们并不准备去哈坦——我们去林地东方的毒沼泽。”
夜色下,伊芙的脸上看不出太多的表情,她看着他,看他那只混浊而颤动的眼。
“我们从玛法戈那里听说了亚特美尼当年走过的路。”纳斯铎继续说道,“屠龙者的祖先在那里陨落,说不定沼泽里还有强大的龙存在。”
“你们打算去那里做什么?”伊芙问他。
“去见识下,”纳斯铎说,“去一个勇敢者该去的地方。”
“你们难道是……打算死在那里?”伊芙读出了他话里的意思。
对此,纳斯铎没有回答,他说道:“玛法戈与他的仆人,是唯一知道我们去向的人。”
“然后你又告诉了我。”伊芙说,“你希望我做什么呢?”
纳斯铎摇了摇头,“我对他们说,我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如果我死了,他们会赞颂我的无畏——但只有我知道,我心中仍有恐惧,有不甘。”
“那就别去了。”
“我已经无处可去了。”
他的话中不无苍凉。伊芙看着他,眼中露出了同情之色。
“我不知道您从哪来,您究竟是谁——以一个陌生人的立场去劝您,大概也是不恰当的。”伊芙说道,“如果这件事对您非常重要……比生命更重要,那我只能祝您平安归来了。”
“谢谢。”纳斯铎动了动嘴角,似乎是想做出微笑的动作,他说:“很少能有人容忍我的软弱……所以我只能寻求一个陌生人来帮忙。”
“我……真的帮到您了吗?”
“当然。”
“那,很高兴能帮得上像您这样的人物。”伊芙说。
“能在这时遇见您,也是我的幸运。”纳斯铎说,“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有一个请求。”
伊芙看着他,并没有立刻表态,但纳斯铎对此却并不在意,他从怀里拿出了一个小巧的盒子。
“我一直怀念我的生母。”纳斯铎说,“我怀揣着她的遗物,既不想让它落入非人之手,却也不想让它随我一同沉入沼泽。”
“不行,我不能收。”伊芙后退了一步。
“如果您不肯帮忙,恐怕这世上也再没有值得托付的人了。”他说着,手上一用力,便将那木制的盒子捏得粉碎。
他的举动让伊芙看得目瞪口呆,可当他再次摊开手掌时,手上就只有一堆木屑,那居然是个空盒子。
接着,他又伸出另一只手,这才将遗物展示在她面前——这是一条镶有三颗黑色宝石的金色吊坠。
“对于我……一切珍贵都已不再值得留念了。”纳斯铎说,“但世人或许会觉得可惜。”
他倾斜着宽阔的手掌,任凭那饰物向下滑落——他的眼睛在向她发出恳求,所以她也不能再假装视而不见,只好接过了吊坠。
而在很久之后,她才真正了解到,这条名为“飞行庭园”的饰物究竟是一件怎样的稀世珍宝。
“谢谢。”纳斯铎说,“请将它一直带在身上,别向任何人提起,别交给任何人。”
“我会替您保管好。”伊芙说,“如果您回来了,记得把它带走,我叫伊芙·哈维因,在沸蒙城您能很容易找到我。”
少女的话让他的心中产生了些微的暖意,他笑着点点头。一种不易察觉的希望之火在他的胸口升起——但星星之火无法驱散充斥已久的死志。
两人没有再说话,也没有立即返回营地。他们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升上天空又慢慢散去的礼花,听着时断时续的笛声与醉酒者的歌唱。
伊芙将吊坠收进了书套的暗格中,与她的那些宝物放在了一处——事实上,她身上也只有这里才能放得住东西。
不知为何,她突然想起了一个神话——想起了伊卡洛斯。
伊芙只与纳斯铎见过一面,只说过几句话——但此人留给她的印象极为深刻。
而在两年之后,伊芙从自北方来的一封信中得知,纳斯铎与他的追随者们并未受到命运的青睐,他们葬身于龙窟之中……无一人生还。
孩子们玩得累了,她们顺着坡路跑回了营地。
“世界仍在发生改变,而她们的确是能够改变世界的人。”纳斯铎感叹道,“而我即将踏入幽暗的小径,无法再看到更远的地方了。”
伊芙看着他,却不知该如何应答,而她略带忧愁的样子却让他十分满意,他大步走向远处——却不是营地的方向——他的追随者们见他离开,也都急匆匆地站起身,带着随身物品离开了营地,离开了温暖的篝火。
歌声戛然而止,双方告别得很是匆忙。这一伙黑衣人骑上了马,很快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他们这就走了?”丝翠琪喝了酒,头有些晕乎乎的,还没弄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
事实上其他人也都有类似的感觉。
于是,伊芙刚回到营地,就受到了众人的盘问。
“我们没说什么。”伊芙的心情有些低落,“我有点累了,先回去睡了。”她只留下这句话,就钻进了帐篷。
“看来,那位纳斯铎是把真相都告诉她了。”雨切说。
“什么真相?”勒莉尔问他。
“关于这一伙人究竟要去哪。”雨切问她们,“你们有没有觉得,这群人在回答问题时总是显得兴趣缺缺?”
“好像是有点。”艾琳德说。
“他们总在撒谎,却又对圆谎毫无兴趣。”雨切叹了口气,“也许在他们看来,能在赴死前找一群陌生人说说话,是能让他们好受一些……但也仅此而已——他们拥有死者般的面容,生者的世界已不能让他们产生兴趣了。”
“什么意思?他们要死了?”艾琳德还没明白雨切话里的意思,但勒莉尔与丝翠琪却是皱起了眉。
“看他们的去向,也许是去了东面的毒沼。”勒莉尔说,“据说那里有恶龙盘踞,如果能死在那里,也算是死得壮烈。”
“你们是觉得……”艾琳德的胃有些不舒服——她不敢再说下去了。她问雨切:“咱们……不应该劝劝他们吗?”
“他们远道而来,准备充分,不会因为陌生人的几句话就打道回府。”雨切说,“积累了半生的荣誉让他们无法容忍苟且的活,所以只能走向毁灭。我敬重他们……也为他们感到可惜——这是一群有趣的灵魂,如果可能的话,我也希望他们能够平安归来。”
“这样真的好吗?”艾琳德仍是不理解,又或是难以接受。
人总有一死,问题是如何死得其所。雨切心道。
双月向西流转,这位半雪莫看向了黑暗的东方,眼中竟带着一丝向往的神色,他说道:“别想这些了,也许是咱们想错了呢,这就是一群去哈坦的旅人。”
第二天清晨,天空阴云密布,一场雨似乎不可避免了。
也就是在这一天,他们进入了森林。
“咱们是不是快到了?”芮迪萝问走在前面的勒莉尔和丝翠琪。
三颗奥兰魔方贴着森林的地表飞行,它们发出耀眼的金色光芒,照射在茂密的杂草与藤蔓之上,使这些拦在路上的植物阴燃起来,在他们脚下化做细碎的灰烬。
“还早,咱们才走了一半的路。”丝翠琪说。
“那……咱们要在这森林里走多久?”伊芙问。
“不会太久,咱们又不是要去哈坦。”丝翠琪回答,“精灵住的地方是在另一处,一个很隐秘的地方……甚至不是在森林里。”
鹿群停止了啼叫,它们仰起了头,似乎是嗅到了远方的泥土气味。
接近中午时,森林上空闷雷声不断,不久之后便下起了雨。
伊芙随着众人的动作,念起了咒语,在周身撑起了避雨的屏障。
雨水打在树冠上,受到了片刻的阻滞。随后又凝成更大的颗粒,落在了地面上。森林的顶端与底端发出两种不同的雨的声音——雨声,雷声,风声……这些声音交汇在一起,与泥土与苔藓的气味,共同形成了秋季与森林的静谧的韵律。
被雨水浸染的杉木深沉而富有光泽,丝翠琪摘取了一些嫩绿的芽枝,说是要备来煮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