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长生者来说,领悟力能让他们的血管富有弹性,能让他们的皮肤保持光洁,能让他们像青壮年一样精力充沛,但也有不能改变的——那就是他们日渐龋变与磨损的牙齿。
艾辛所说的“麻醉”与伊芙想象中的不太一样——既没用到注射,也不是吸入式——勒莉尔在修复的过程中依旧保持着清醒,而这次“手术”也仅仅用了半分钟。艾辛让勒莉尔张着嘴,他将一台器械的末端对准了她的口腔,只听咔哒一声脆响,牙椅旁的盘子中便多了一堆不算健康的牙齿。
艾辛将勒莉尔扶了起来,并给了她一杯水让她漱漱口——她的嘴里流了点血。
“感觉如何?”艾辛问她。
“有点……不太习惯。”勒莉尔舔舐着嘴里的那一口新牙,“但感觉嘴里好像清爽多了。”
“很快就会适应的。”艾辛说。
此时,众人都凑了上去,去看勒莉尔那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对于刚才发生的事,伊芙觉得匪夷所思——那些新牙齿是什么时候做出来的?又是用的什么材料?如此高效的植牙方式,怎样确保其耐用与牢靠?显然,艾辛既没有在她的牙槽骨上开孔,也没有在她的牙龈上开刀——只一眨眼的工夫,他的病人就换了一口近乎完美的新牙,连点伤口都见不到。
见效果如此之好,丝翠琪也躺在了牙椅上,让艾辛帮忙看看她的牙齿。
在这个世界上,人类文明究竟达到过怎样的高度?联想起刚才在外面看到的那些设施,伊芙又有了另一种疑问:这里与自己曾生活过的那个世界,又是否有过什么联系?
伊芙有一些问题想向这位学者请教——她想,最好是能和他单独地谈,谈那些她不敢向别人说起的骇人听闻的秘密。因而,等到艾辛给丝翠琪换好牙齿,也不再有其他人需要换牙之后,伊芙走到了他面前。
艾辛看了她一眼,问道:“有什么能帮上忙的?”
伊芙总觉得他的语气有些冰冷。对此,她有些犹豫,甚至想打退堂鼓。
不,现在不问,或许以后就没机会了。她硬着头皮,对艾辛说道:“学者先生,我有些问题想请教您,不知您方不方便?”
艾辛叹了口气——伊芙甚至能感受到他的厌烦情绪。
“当然了,咱们是该谈谈。”艾辛说,“你跟我来,我也有些问题要问问你。”
艾辛的态度有些古怪,就好像并不是第一天认识伊芙一般——看他的样子,又似有着不知缘由的偏见。
“如果你们想在这里过夜,这里的房间多得是……还有食物和酒水,你们也可以自行取用。”艾辛走到门口处,视线落在了伊芙身上,“你不是有问题要问吗?走吧。”
伊芙按捺着自己紧张的心情,走去了学者艾辛那里,雨切作为她的跟随者,也想和她一起前往,但伊芙却制止了他,“没关系。”她说。
雨切看着她的样子,像是理解了什么——他停下脚步,就这样目送着艾辛与伊芙离开了房间。
“你为什么不跟上去?”艾琳德有些急切地问,“你也看到那男人刚才的样子了,要是出事了怎么办?”
“艾琳德,我只是一位下人,主人下达的命令我必须听从。”雨切说。
“雨切,你好像有事瞒着我们。”勒莉尔问,“伊芙……到底是什么人?”
她注意到,这一主一仆的行为似乎都有些古怪。
“我不完全清楚。”雨切说,“我只知道,她要做的事……远比我们想的更重要。”
“如果她今晚出了什么意外呢?”艾琳德责问道,“就因为你的不管不顾。”
“我大可以以死谢罪。”雨切昂着头应道——听他的语气,谁也不能怀疑他说的是一句空话。
艾琳德有些生气,她抛开众人,独自跑向了走廊,可此时视野之中却已无半个人影。
这短短的十几秒时间里,他们会去哪呢?——想到这里,艾琳德便决定,要把附近的房间都搜查一遍。
事实上,伊芙并未去到过走廊上,她跟随艾辛出了门,却是直接踏入了另一个房间之中——他们穿过了一道传送阵,而伊芙对此毫无察觉——若换作是别人,一定能感受到其中的元素波动。
在巨大的怀疑之下,她已经顾不得那么多细节了,甚至把自身安危也抛在了脑后。
“这里是哪里?你听说过银河吗?”伊芙握着手中的铜币,在用一种自己几乎已经忘却的语言在和这位学者交谈——她说得极为笨拙,其水准可能还不如哈维因。
艾辛没有回答,他抬起头,望向头顶的方向。伊芙随着他的视线向上看去,在穹顶上,一面通透的圆形玻璃组成了巨大的“目镜”,以此,他们能在这里观察到以太之眼的全貌。璀璨的星空再一次触动了伊芙的心弦,她稍微冷静下来,于是注意到了方才被自己忽略的周遭环境——这里似乎是一处工作间——在圆弧形的墙壁之下,摆放着零零散散的桌椅,各式各样的书籍靠墙堆叠着,摞得跟城墙一般厚,废弃的纸张与文件遍布于地板和墙面上,置物架上卧着各式各样的酒瓶,而圆形地板的中央则突兀地放着一张长沙发,其上,两张毯子团成了一团,上面还压着一只软塌塌的靠垫……伊芙突然意识到,这里大概就是这个男人生活着的地方,一间混乱的房间。
“我不知道你说的银河是宇宙中的哪里。”艾辛从身边拉来了一张椅子,自顾自地坐在了上面,“不如只说咱们眼前看到的——这一团星系,一团经过数百次合并的星系,在新生与毁灭之间不停重复。孩子……你能从中看到什么?”
伊芙再次抬头看去——那一团明亮的乳白。
“距离并无意义,时间才有意义。”艾辛说,“时间在飞速流逝,新诞生的、被摧毁的,一切都在变化,你妄图以星为不灭的灯塔寻求方向,但这灯塔却已早早地化作了尘埃……从这万亿年之中——从这老态龙钟的虚空里——你想要找寻什么?”
伊芙摇了摇头,不太明白他说的话。
“用一生去回味一个瞬间,不可取。”艾辛说。
即便两人都持有布道者铜币,伊芙也还是未能完全理解他话中的含义,所以她一直保持沉默,而在心情上,则更似被浇了一盆冷水——关于另外一个世界,她意识到自己或许并不能从这位学者口中获得什么有用的答案。
“喀罗奇现在在做什么?”见她沉默,学者又问道。
“谁?”伊芙很是迷茫。
“喀罗奇·希格纳启。”艾辛说。
“我不认识这个人。”伊芙对这一点很确信。
“你不认识?”直到这一刻起,这位学者才开始打量起眼前的少女,“你,呃……难道说,不是雅方图的人?”
“不是。”伊芙摇了摇头——不过,雅方图的名号她倒是隐约听过。
“我以为你又是他们派来消遣我的。”艾辛揉了揉额头,“既然这样,我也没什么好问的了……孩子,你还有什么问题?如果没问题了那就早点回去吧。”
伊芙抿了抿嘴,她紧紧地握着那枚铜币,眼中带着一丝挣扎的神色——她问:“您认识‘伊芙特罗娜’吗?”
她此时十分纠结——这个名字对她至关重要——她既希望解开关于自身的谜团,同时又害怕听到那些有可能对自己产生重大影响的“真相”。
毕竟,虽也有不顺遂的时候,但总体上说,伊芙对于现阶段的生活也仍是满意的。
学者低下头,沉思着,似是在记忆中搜寻着关于这个名字的印象。
伊芙几乎能听见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少女仿佛正在经历一场判决。
“我知道了。”艾辛终于抬起了头,他的目光让伊芙感到紧张,他道:“我记得——在那些姐妹之中,只有她是一头黑发,你说的是这个人吗?”
“她的确是一头黑发……就像——”伊芙伸出手,想要去触碰自己的长发,而这时她才想起,自己那一头黑发早已换了颜色。
“像这样——带有一些别样的光泽。”艾辛从身旁的抽屉里拿出一支黑色的羽毛,那羽毛在灯光下呈现出了一抹冷色。
“对,和这很像。”伊芙点点头。
事实上,伊芙只从梦里见过这个女人,她对伊芙特罗娜的印象是朦胧的,但这两人的容貌又过于相似,看到镜中的自己,伊芙有时就会想到她——不过从结果来看,这倒也没什么错。
“原来是她,对,她是叫伊芙特罗娜。”艾辛点点头,“我的确认识她。在我印象里,她倒是一位很有特点的姑娘,但隔的时间久了,我记不起她的名字了,直到刚才你说过一次,我才有了些印象。”
“您能和我说说她吗?”伊芙问。
“你想知道什么?”艾辛说,“在此之前,我倒要问问你——你都知道什么?”
“我……对她没什么了解。”
“那——你的身世呢?你从何而来?”
迎着艾辛的目光,伊芙面色苍白,她不知自己该如何回答。
“银河。”艾辛靠在椅背上,望着头顶的星空,“你刚才提到过的这个词,可想而知,你是从那里来。一个十足的异乡人,怀揣着离经叛道的小秘密。伊芙特罗娜把你请到了这里,却并未对你说过她有何目的。你叫什么名字?”
“伊芙……是别人给取的名字。”她有些不安地说道。
“伊芙。”艾辛抚着杂乱的胡须,“孩子,你觉得——如果一个人费劲心力……甚至生命也在所不惜,只为让你在此时站在此处,这人究竟会有何居心?”
“可能是想让我……做点什么……”
我能做什么?
伊芙说到了一半,便说不下去了。其实她一直都明白,伊芙特罗娜绝不是一时兴起才把自己弄到这个世界来的,她一定是有什么目的。
大概不是什么好事,不然,她又为何要瞒着自己?
“在她看来,你是合适的人选。”
“我合适?哪里合适?”
“一个普通人,但这样形容又不算充分。”艾辛从书柜中抽出一支瓶装酒,放在了身旁的桌子上——但他此时没有急着打开,“咱们的这位朋友,曾在罗肯岱的镜像世界中做过几次推演,毕竟……机会只有一次,她至少要知道,什么样的人才能‘得此殊荣’,有幸被她请到这个世界来。”
对于艾辛的用辞,伊芙略有些不快。
“她是怎么办到的?我现在这个样子……又算怎么回事?”
“这我可解释不清,时间与空间十分复杂,而我们能够直观感受到的维度有限。要怎样从一片废墟之中,提取一段未经污染的时间信息样本,并不像说得那么容易。”艾辛说,“而观测和取用,则意味着永久的污染与破坏。”
“这又是什么意思——你是说,我以前生活过的那个世界,早已经不存在了吗?”
“昨日是否真实存在?而明日又存在于何处?”艾辛摇了摇头,“时间在你的头脑之中,在熵增中获得了主观上的连续,你的意识就如一堆柴禾,在被名为‘时间’的火焰烧灼,而‘过去’——只是一堆不可复燃的灰烬,对于人类来说,其过程不再可逆。时间制造了一片又一片的废墟,如何定义‘存在’?”
“你的意思是说,我永远也回不去了?”
“理论上,你有机会去往过去的任意一个片段,但——这有什么意义。本底能量在虚无之中不断迸发,而在这万亿年间,却从未有过涌现的那一天;未来的片段早已呈现在你眼前,而你却无法将任何改变带回过去——微眇而短命的生灵,只关心自身的悲喜,之于世界的浩瀚,则掀不起任何波澜。”
他在说什么?伊芙听不太懂,但从他的情绪中,伊芙又好似明白了什么——这大概就是布道者铜币的妙用。
她这时意识到,艾辛的意思是:即便一个人回到过去,他能改变的也只是自身处境,并不比一次量子涨落更能影响宇宙的结局。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从来都没想过改变什么……我只知道,那里有我挂念的人。”
“你挂念的人。”艾辛看着她,点了点头,“你在这里……在这边生活了多久?”
“快七年了。”
“所以……这里依旧没有值得你留念的东西。”他就像一位问询病人的医师,语气中带着职业般的麻木与冷漠。
“有,但我不确信……这些东西是否真的属于我。”
艾辛沉默着,然后笑了起来。
“找个位置坐吧,孩子。”他说道,“咱们坐下来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