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靠得如此之近,作为一个男人,雨切不可能不动摇。
有时,一个人在刹那间做出的决定,其中究竟有着怎样的动机,可能其本人也无法在事后做出合理的解释。
“说实话,我那时还没想过这个问题。”雨切并未压低自己的声音,他并不怕别人听到,“我见到您的第一眼,心里就只有一个想法:自己在迷雾中生活了那么多年,原来就是为了等您出现——所以我不能让您从我眼前溜走,就此成为路人。”
一个人的外貌如何,别人一瞧便知,但心灵却不同,它给人的印象则更为主观与复杂——此人是谁?是一位养尊处优的大小姐,还是如其外表一般与众不同,那要试了才知。
“所以你就用那种方式。”从她那醉酒的语气里,倒是听不出什么喜怒。
“我从那时起就打定了主意,在您面前绝不会使用任何伪装——若是个土匪,那就去打劫您;若是个骑士,那就伴您左右。”
“你不伪装,但你也不真诚。”伊芙说道,“你从来没说过你以前的事,现在也是一样……你做事都不先和我商量。”
雨切笑了起来——他觉得,她这话的确说得有些好笑。
“我原以为,您对我的过去不会有兴趣……可您也从来没有问过我吧?那怎么办呢,我以后要和您说一说?”
“嗯,要多说。”伊芙重重地点了点头。
原本,走在他们身边的勒莉尔与丝翠琪也在交谈,但此时却被他们的谈话内容所吸引。
“我知道,我开始时是对你表现得有些淡漠。”伊芙说,“毕竟我不信任你,而且你一来就赶走了我的那两位朋友……迪更和林辛,他们多有意思,那么大的一座学院,能让我放松下来说话的人可不多。”
“这件事的确是我做得不妥当。”此情此景,雨切也只能顺着她的话来。
“也不完全怪你,我知道……当时是迪更挑衅在先。”伊芙摇了摇头,“其实我也受不了他那臭脾气,有时甚至想亲手教训一顿,可看到他在别人眼前吃瘪,又总觉得很气愤……唉,怎么说好呢,我是把他当自己人,当兄弟看待的。”
一旁,丝翠琪听到她的话后,就一直在偷笑。
“我听出来了——你把别人当兄弟,别人可不一定领情。”丝翠琪虽不清楚事情原委,但却不妨碍她逗弄眼前这位醉酒者。
“那又怎样,难道我不知道吗?”伊芙大声说道,“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他既然有选择的权利,那我也有拒绝的权利……”
“您……真的明确拒绝过他吗?”雨切问。关于伊芙与迪更的事,他曾从一些学院学生口中听过。
伊芙沉默了一瞬,她把头枕在骑士身上,望着天边的云朵,说道:“就算我不说,他心里也该明白。但……这种事又有谁能说得清,又不是我强迫他的。”她的语气越来越弱。
“这种事你是该明说的。”丝翠琪道,“男人嘛,总有一种错觉……”
“你又知道什么,别在这添乱了。”勒莉尔有些看不过去了,她打断了自己这位搭档的发言。
伊芙叹了口气。
“这可不算添乱——一个小姑娘,不会处理感情方面的事很正常,所以才要多引导引导她嘛。”丝翠琪反驳道。
“你才是小姑娘。”伊芙小声嘀咕。
“哦?不是吗,那你是?”
对于丝翠琪的追问,伊芙并未回答。
“……是大姑娘喽?”丝翠琪又说。
在天穹之顶,环状的太阳如一团复燃的炭火,向地表放出了光与热,阳光仿佛穿透了阴云,霎时铺遍了大地——毫无征兆地,白昼降临了这片大陆。
“我累了。”伊芙说道。
“那咱们停下来休息一会儿?”雨切问。
“不如咱们现在就回沸蒙吧,还是那里好。”接着,她又说,“还有学院……只有一堆糟心事,我再也不想去了。”
“但您不能不去,您忘了——您还签过一份协议。”雨切提醒她。
伊芙重重地叹了口气,“我就只是说一说。”
“协议……是说竞争堡主的那事?”勒莉尔问他们。
“还能有哪件事?”伊芙反问她。
“真是挺难想象的——”丝翠琪说,“如果你以后真成了圣丰岳的领头羊……不,我是说领袖,那该是个什么样子。”
“不会的,我一开始就没打算赢过。”伊芙说得有些有气无力。
“但您现在还占了很大的优势,说不定就能赢到最后。”雨切说。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少女半倾着身子,狐疑地看着身后的骑士。
“这也没办法,不去了解这些事,又怎能帮得上您?”雨切说得理所当然。
“所以我才说,你不真诚。”伊芙说,“你总是不说实话。”
“您怎么知道,这不是实话?”雨切也学着她的样子,侧着头,饶有兴趣地看着眼前的少女。
“我太了解‘你们’了。”伊芙说道,“欲望总是藏在心里,说出口都是大义。但我也理解,‘冲动’这种东西,其实很难控制……男人和女人终归是不太一样的,身体不同,想法也不同,也正因为这是天性,所以我才体谅你们。”
听到她的话后,雨切显得有些意外——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将身子朝后挪了挪。
“您教训的是。”他说。
“她的确不像是喝醉的人。”勒莉尔说,“看着也就是比平时话多一些。”
“有些人喝醉了就是这样,平时看起来不怎么说话,但只要一喝醉,内在的性格也就暴露了。”丝翠琪偏着身子,小声对勒莉尔说,“像她这样的姑娘,虽然看上去温柔又懂事,但骨子里说不定也是那种……骄傲又自恋的性格。”
“你更像是在说你自己。”勒莉尔并不赞同她的说法。
丝翠琪耸了耸肩,对此不置可否,“这是漂亮姑娘的通病。”她说。
“我一直在想,生活什么时候才能回归原状。”伊芙又开始唉声叹气,“没别的,能有一些空闲一点空间做点自己喜欢的事就足够了。”
“您忘了,您在洛明各还有一片地。”雨切提醒她。
“那地方太远了,而且我也不熟悉那里的生活。”伊芙说,“要我看,以后还不如去东部城那边住——想回去的话,坐船和火车,几天就能回沸蒙。”
在她看来,在都市中过着半隐居式的生活,才是最理想的状态。
“您想去东部城?”
“也许吧……”
个人的愿望总是渺小而又不切实际的,所以有些想法,伊芙从未和别人谈起过——曾经的“他”就是这样,在某一天,突然从一座城去到另一座城生活,在别人看来,这仿佛只是一个人的突发奇想而非深思熟虑,但事实其实并非如此。
“您以后有什么计划呢?”雨切问她,“比如说,如果咱们离开了圣丰岳。”
“我还没想好。”伊芙说,“等一下,我现在好像……有点想吐。”
“好,那咱们先休息一会儿。”
众人在山脚下停留了片刻。伊芙靠在一棵树旁,用手扶着额前的头发干呕了起来,可呕了一阵子却也没吐出多少东西。艾琳德递给她一只水壶,她漱了口,又洗了把脸,这才好受了一些。
伊芙从未做过什么人生规划,因为她以前就觉得——作为一个普通人,能够实现梦想本身就不太现实。
人总有想的自由,但若要去实现它,却不单是需要付出超越常人的努力,机遇也同样不可或缺。在伊芙的印象中,自己那轻飘飘的人生目标似乎一直在随着现状的改变而一再降低:谁不想为科研贡献一份力,又或是成为社会中不可或缺的一分子?但事实上,越是活着,就越能感觉到钱的重要——所谓的梦想和目标最后成了什么?正如人们所说的,一切都是为了“更好的生活”——而这只是“为了钱”的另一种说法。
回到队伍之后,伊芙又默默地坐回到了雨切身前的位置上去,由于酒醒了大半,她恢复了以往的沉静,不再去理会丝翠琪的挑逗。
环状的太阳逐渐分散,变成了一顶王冠的模样。伊芙看着前方学者的背影,眼皮开始不住地打架,此情此景,忽然让她想起了为特里娜送葬的那次——那时,她骑着马睡着过。
那就睡吧,这次又不是自己在骑。她心想。
于是她真的睡着了,而等到再次醒来时,他们已经来到了这片陆地的另一角——湖的另一边。
“我只能送你们到这里了。”艾辛说,“如今能去往帕尔纳丝的路只剩下一条,也就是从若宾河逆流而上的那一条……你们备好船了吗?”
“船是备好了,但您选的这条路好像和我们先前走过的不是一条……”勒莉尔说。
“的确不是一条路。”艾辛笑着说,“我会帮你们开一条直通若宾河上游的通道,这通道能维持半天的时间,可以让你们在去时少走一段距离。”
“实在是太感谢您了。”勒莉尔由衷地说道。
事实上,想要通过那条水势汹涌的大河的确不是容易事——可以说,艾辛是帮了他们一个大忙。
而接下来,众人便见证了如此神奇的一幕:艾辛伸出双手,像是拉开一扇对开门一般,将他们眼前的空间一分为二——就好像凭空多出了一面形状不太规则的镜子。在这片被撕开的空间缝隙中,他们能看见郁郁葱葱的灌木、湍急的河流,以及感受到从中溢出的湿润空气。
魔女们都被他这骇人的举动惊得后退了半步,而伊芙也有些惊奇地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就在刚才,似有某种奇妙的感觉在她的脑海中一闪而逝。她并不知道,这是因为艾辛施展出的法术过于强大,而让她奇迹般地产生了短暂的魔法共鸣感知。
事实上,学者那夸张的动作是多余的,其表演成分居多——以他对空间的理解力和魔法天赋,随手撑起一片坍塌的跨维通道只需在脑海中稍微想一想就能办到。
黛利兹将鹿群赶进了裂隙中,原本她是想将它们留在这里,但勒莉尔却说,学者与这片大陆都不应受到打扰,不如就把它们送去若宾河的沿岸好了——那里有高大的树木,一年四季都结满浆果的灌木,同样是个不错的地方。
众人牵着马又或是骑着鹿,陆续穿过了这片空间裂隙。
在伊芙进入裂隙之前,艾辛朝她笑了笑,这就算是告别了。
所有人都穿过了裂隙。此时,温和的阳光被厚重的树荫代替,空气也显得阴冷了许多,湿润而柔软的地面上覆着如丝般的青草与深浅不一的苔藓。在稍远一些的地方,滚滚的白色河水倾泻着,发出隆隆的声响。
第五代们都被这汹涌的若宾河所吸引,她们跑到河边,都探着头静静地感受着这奔涌的自然。
“都小心点,要是掉进去了谁也救不了你们。”丝翠琪说。
伊芙回过头——在他们身后,裂隙依然敞开着,从中还能看到中谷洲的湖光山色以及众人刚走过的路,但学者此时已不见了踪影。
“你们昨晚都谈了什么?”艾琳德走到她身边,小声说道,“我总觉得你回来之后好像有些不痛快。”
是有些不痛快,毕竟,艾辛的话打破了伊芙的最后一丝幻想——她永远也回不去了。
“就是闲聊,我问了他一些问题,他东扯西扯,讲了一大堆考古学的知识,但我听不太懂。”
“考古?哪方面的?”
“就是关于——这个世界是怎么来的。”
“所以是怎么来的?”艾琳德不禁问她。
“我听他的意思是说……咱们所处的世界其实是另一个文明进化时抛弃的东西。”
“净胡扯。”艾琳德立即说道。
“我觉得也是。”伊芙说。
勒莉尔决定将鹿群留在这片丛林之中,但为了避免这些聪明的绮尼亚白鹿顺着空间裂隙偷偷跑回中谷洲,所以他们又沿着河流向上走了一段路。来时是中午,而到了傍晚天色渐暗时,这群鹿才终于得到了它们曾被允诺的自由。在众人的注视下,黛利兹蹲下身子,她从衣领处抽出一条挂绳,那挂绳上系着一枚墨绿色的方盘形物体,大概有两指宽的大小——她把它握在手中。
“这东西原本是院长从精灵那里带回来的,听说是叫驯化器。”艾琳德对伊芙解释,“据说,精灵就是用这东西来驯化动物的。”
与布道者铜币的功用不同——动物无法表达语言,而精灵的驯化器却能让受过训练的动物理解一些较为抽象的词汇——就仿佛是为它们临时模拟出了一个类似于语言中枢的结构,以此来让受训动物的智力与对人类语言的理解能力得到一定的特化与提升——当然,若想让一只动物能勉强听懂一门语言,训练者仍需要像教幼儿学语一样从头教起,而其中的难点在于,并不是所有动物都有学习语言的天分。
黛利兹与头鹿拉弗讨论过后,决定让鹿群中的十二头鹿(包括拉弗在内)继续跟随队伍去往精灵地,而其余的白鹿则留在此处,从此就在这片茂密而富饶的丛林中繁衍生息。
霞光穿过树隙洒下夕阳的影子,雀鸟藏在茂密的枝叶间喳喳地叫着,白色的鹿群走进了树丛与灌木之中,它们转回了脑袋,且都竖起了耳朵。面对着这些共处了十多天的伙伴,众人其实都有些不舍。
“去吧,这里就是你们的新家!”丝翠琪朝它们挥了挥手,第五代们也同样在向它们挥手告别。
头鹿拉弗发出了一声啼叫,于是,丛林中的鹿也一同啼叫了起来。
此起彼伏的叫声惊飞了树中的鸟儿,雀鸟扑棱着翅膀,一齐飞向了丛林深处,片刻之后,白鹿们停止了啼叫,于是世界变得安静了,只剩下河流奔涌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