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教你用法,然后你带着我们回去……现在时间很紧,我们马上就出发。”勒莉尔说。
他们匆匆收拾好了行李,正如来时穿越森林中的那条跨维通道一般,每一位成员的腰间都系着绳子,而白鹿们则是衔着尾巴跟在后面。
“别看路,别听声音,只盯着罗盘就好。”在进入通道前,勒莉尔又嘱咐道。
伊芙无法推脱,只好照办——勒莉尔说得没错,时间不多了,她的能量每时每刻都在耗散。
枢纽通道破败不堪,就和那条通向森林的裂隙一样,其内部到处都是扭曲而怪异的景象。罗盘的指针总会指向其中分布得最均匀的时空,这范围倒是比伊芙想象中的要宽泛得多。她来打头阵,其他人亦步亦趋,不久之后,他们成功穿过了这条通道,出现在了旧纪元枢纽之地的中谷大陆上。
走出通道,世界正处于一种诡异的暗红之中,即便知道这只是中谷洲的落日景象,她也仍免不了为此惊诧片刻。此时,他们正位于大陆的一角,身后是翻涌的海浪。望着远处那片高耸的崖壁,伊芙很想再去拜访一次艾辛,但时间上却不允许——他们既不能去赌艾辛能否修好罗盘,也不能厚着脸皮叫他出来走一趟,只为帮他们开一条去往羽地的通道。
众人站在原地,他们这是在等伊芙拿主意。
“我们走吧,要早点回去。”她回过头,骑上了白鹿。
曾经的繁荣已被荒芜掩盖,只留下一片平和的寂静,他们奔行于这片沉眠的平原之上,一刻不停地穿过了岁月的薄雾。伊芙抬起头,山崖正随着她的前进而缓缓转动——她会记得,那里住着一位名叫艾辛的学者,自己曾与他喝过一次酒,想起那里,想起他说过的话,就好像回到了过去的家……怀念、温暖。夜幕降临,璀璨的以太之眼将微光播撒大地,从创世之初芒到眼下刚逝去的瞬间,一束光在此刻完成了它的旅行——来自过去的样本都尽含于此了。何时才能了解世界的真相?何时才能完成自身的圆满?她转过头,不再去看那山崖与星空,于是这些困扰也都化作了云雾,不再重要。
又一次穿过维度,穿越世界的一角,他们回到了森林之中,引力束缚着他们,仿佛重新拥有了脚踏实地的感觉,重新回归了现实……这里是羽地。
“太好了,终于回来了。”丝翠琪不免发出庆幸似的感叹。
羽地的夜幕早已降临,深秋的天气冷得让人牙齿打颤,他们又向前走了一段距离,直到远离了跨维通道的区域,才开始搭建帐篷。
伊芙松了口气,他们终于跨过了最难走的那段路。环绕在她周身的闪光正在消褪,一切都在回归常态。坐在篝火前,她拿出了那棵螺旋状盘绕的芽枝,看了又看。
“那是什么,你要拿来煮茶吗?”丝翠琪用钩子将放在炭火中的水壶挑了出来。
“这是深空之树的幼苗,我答应过宁芙和止馨,要把它送去森图芬那里,所以……”
“哦,那倒无所谓,反正我们都是要去一趟的。别忘了,咱们还得给巴莉送别。”丝翠琪将新鲜的杉树嫩芽扔进了壶里,“宁芙为什么要把这东西送给森图芬?”
“她们想让这棵幼苗在森图芬那里长大。”
“她们要把树苗种在那儿?是准备迁移过来了吗?”
“好像是有这个打算,我听她们的意思是……帕尔纳丝有一天可能会彻底枯萎。”
“有这么严重?”
“不一定是现在,也可能是几百几千年后。哦,等到了森图芬那里,可能还要管你借把铲子……”
“小意思。”丝翠琪打开了壶盖,淡淡的松香味弥漫开来。
两天之后,众人来到了巉屼山的脚下,时间大概是在下午四点,他们早早地搭上了帐篷,在森图芬的背上生火做饭。
这头老龙看起来和来时没什么变化。
卡妮仍坐在她上次坐的位置上,声情并茂地与这位悠远的龙族进行着无意义的倾诉——向他诉说若宾河上游的瀑布,说帕尔纳丝的精灵聚会。伊芙站在她身旁,手里攥着布道者铜币,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向这位老龙提出请求。
也许是森图芬察觉到了她心中的纠结情绪——就在这时,她听见了一个声音,一个回荡在她脑海中的声音。
“冥德拉认可了你,而我的手足——狄法芬更是将祂自己依附与你。”那声音苍老而衰败,仿佛来自于地底,“他们偏爱于你,也许并非是巧合,我看到你带来了生的希望。”
伊芙抬起头,正巧看到老龙睁开了眼,此时,他的眼眸中有着夕阳与霞的影子,金绿与橙红交映,灿烂无比。
生的希望。她好像一下子就听懂了他的意思,所以,她将深空之树的芽枝拿了出来。
她说:“我想把它种在这里,您看……”
一旁,卡妮的声音戛然而止,她有些好奇地看着身旁的这位姐姐。
“不必将话说出口。”森图芬说道,“试着在你的思想中构建一个区域,把你想说的话放在那里,用你构想出的声音去表达。”
于是,伊芙按他所说得那样做了。
“这是深空之树的幼苗,宁芙们想让我把它种在您这里——您能听见我说话吗?”她集中精力,在脑海中默念。
伊芙构想出的声音听起来似乎要比她本人更成熟一些,就好像是……伊芙特罗娜的声音。
“当然。”森图芬回应道,“当然可以。”
“您觉得,我应该把它种在哪儿?”
“让我先想想……很难说,当我死后这片土地会发生怎样的改变——所以我选择了这里,这里群山环绕,可以延缓梦境的扩散。”
“梦境?圣神梦境?”
“我对那头小龙说,我死之后,这具身体一定会爆裂开来……这的确是真的,但我也隐瞒了更重要的一点——我的梦境并不会像我的意识一般就此消亡,它会为这片土地带来改变。我对他说,我的身体蕴含着强大的‘生命能量’,可以让种子与果实迅速萌发,变得和以往大不相同。”
“所以他收集的那些种子……”
“是徒劳,又或是一种安慰。没有任何种子能够在那种条件下存活,一切新生之物皆是梦境中的产物。但……我也只能这样说——要让他相信,森·图芬·拉德菲罗南只是一头老龙,而非一个活在悔恨中的圣神。”森图芬沉默了片刻,可随后又说出了一个秘密。
“那头小龙……他有成为圣神的潜力,我不能作为他的榜样。”
这真是……惊天的秘密。
伊芙只觉得浑身都在发抖,一种激动而战栗的情绪在她的身体中回荡。龙族有可能出现一位新的圣神,这对人类来说是好还是坏?——她无法判断,可偏偏森图芬又只把这件事告诉了她。
“您能给我一些指引吗?我该如何去……帮助他?”她不禁问道。她的心情十分复杂。
“不,不如反过来说,你们以后也许会需要他的帮忙。”森图芬的语气难得地不再沉重,未来在他眼中仿佛已成了既定事实,“他是龙族的一员,也有着属于人类的心……那样的坚强而敏感;而你同样如此,作为人类,你能包容同类的愚蠢与错误,无疑,你有着属于龙族的高傲以及献身精神——甚至超越于此,正如圣神的复合意志,所谓的怜悯……与神性。”
“多谢夸奖。”对于这位老龙的评价,她感觉如坠云雾,又有些不知所措。
“并非夸奖,只是在表达一种展望,以及担忧。”森图芬又道,“无论是龙族又或是人类,一个群体总是期望有一位成员能够承担起他们的一切——祂的理性从内而外,祂即代表了公平与正义,他们愿意遵从祂的安排,只因为他们相信——祂从不会出卖他们之中的任何一方,哪怕他们相互对立。可问题是……奉献者总是难以善终。他们看到祂的鲜血,他们瞻仰祂的遗容,他们为祂树立丰碑与神像。奉献者驱逐了乱世,可愚蠢与傲慢又在温室中横行,而为了能让他们警醒,祂最后必须且也难逃一死。”
“您认为我会成为这样的人?”伊芙认为,森图芬实在是高看了自己,“我也只能看到自己眼前的事,顾不了那么远……我不愿被管束,所以也讨厌去管束他人。”
“但你不否认,你并不拒绝牺牲。”
“您恰好说反了,我很怕死。”
“只要你所在意的,的确值得你去奉献——其实你害怕的只是无意义的死。”
“也许……是吧。”仔细想想,森图芬的话似乎也有些道理,但她仍不愿承认,“但我觉得,如果一个人能像英雄一样被他人认可,绝大部分人都不会拒绝牺牲的。”
“贪生怕死者要比你想象中的更多……有人爱惜钱财,有人贪图享乐,也有人说,世人尽是忘恩负义之辈,愚昧而又奸恶——总之,人世值得留恋,并不值得为他人付出太多。所以我才说,你的心性更像我们龙族。”森图芬又说,“你足够微小、谦逊,然而在你的内心深处,却又暗藏着狂妄的愿望——你希望世界因你而变,甚至不论是好是坏。”
“人活在世,谁都会有这种想法。”她有些惊讶,她有一种被看穿了的感觉,但她仍不服气。
“的确如此,但你的同类更希望用一种行之有效的方式——他们选择了复仇与制裁,他们更希望支配他们所看到的一切物质与思想,而非像你一样,试图用一种更为温和的方式……我们称之为‘感化’。”
“我从没想过要去感化别人,况且也并非所有的人都值得感化——毕竟,这世上的确有那种罪不可恕的人。”
“但你的行为,有时会令你周围的人感到自惭形秽……甚至连你自己也注意到了这一点。”
她终于有些哑口无言了,于是她问:“您……为何这么了解我?”
“龙族就是如此。我们此时是在交流,同时也在对方的灵魂中留下了些许痕迹——就像一种肯定——我们为后来者留下印象,正如我们信任你,我们也想让更多的同族去亲近你。对于龙族来说,所谓的魅力只来自于灵魂的吸引,来自于你本身的品格,而非像你们人类那样,取决于样貌与性别,又或是武断的第一印象。”
“也就是说,您可以通过其他龙类对我的印象来了解我?”
“对,比如那头小龙,冥德拉,还有……祸革曼宁。”
“所以说,他们在我的灵魂中留下过痕迹?”事实上,伊芙并不清楚森图芬所指的“灵魂”到底是什么。
“痕迹,甚至是印记。”森图芬回答道,“你很特殊,也许你身上也同样流淌着龙族的血,也可能是擎空人的血。事实上,龙族很少能在人类的灵魂中留下痕迹,尤其是正面倾向的,比起这些,他们标记在人类身上的,则多是垂死的怨恨。就比如你在中谷洲见到的艾辛,他身上就有着狄法芬与拉托纳芬的强烈怨恨。”
“艾辛?他做过什么?”
“我不太想说,毕竟——艾辛是我的朋友,而另两位却是我的手足。”
“您刚才说,我身上流淌着龙族的血?”
“只是一种推测,龙族的灵魂……又或者说是意识,延伸至更高的维度,我们的记忆不会像人一样,在遥远的时间长河中慢慢退化,忘记那些久远的又或是不重要的事……我们对时间以及维度有着不同于人的理解,这也是我们能够在灵魂中留下痕迹的原因。显然,你是被创造出来的,是一种无法被形容的嵌合体,我无法领会创造者的意图,但换个角度来说,你也的确是受到了无处不在的偏爱……这倒是好事。”
人类、鸦族、狐族、精灵、妖精和宁芙,以及眼前的龙族——的确,他们都在以各自的方式亲近着她,宠爱着她。
伊芙回想起与止馨第一次交谈时,对方说过的话——她说,伊芙特罗娜是犯了和奥提格亚一样的病症。
显然,止馨那时就已看出了真相。
“我今天说得太久了。”森图芬说道,“至于深空之树的芽枝,我想到了一个好地方,你可以把它埋在我的‘肚子’下面——我为你留出了位置,就让那头小龙带你去。”
至此之后,森图芬便不再说话了。
此时,冥德拉站在了她的身旁,他用爪子敲打着伊芙的靴筒,示意她跟着自己走。他们顺着坡地一路向下,在路过营地的时候,伊芙又叫上了艾琳德——在此之前,艾琳德霸占了她借来的铲子,她希望能和伊芙同去,一起种下那棵树。
太阳沉入了起始海的方向,在那片名为中谷洲的地界完成了今日的最后一程。山丘的阴影在潮湿的草甸上延伸着,光与影的边界沁着一抹明快的橙红——它不慌不忙,不快不慢,像阴燃的火,向着东方推进,直到黑夜来临,吞噬了天空与大地,只留下朦胧的暗影,和茫茫的灰烬。
他们绕到了巉屼山的侧面,在这座庞大巨兽的一角发现了这处洞窟。冥德拉为她们指路,他让光芒环绕自己的全身,照亮了眼前的这一小片区域。
他们走了很远,直到真正接近森图芬的“腹地”,在这里,伊芙挥起铲子,挖出一个坑洞,将温暖的泥土堆积在一旁。
她将深空之树的芽枝放在坑洞里——叶片朝上,然后盖实了泥土,又拿出水壶象征性地在上面浇了点水。
“我以为会像植树那样,只把根部埋起来。”艾琳德说。
“我不管,总之宁芙们说,这样就能活。”她喘着粗气——这里的空气并不畅通。
“可以回去了吗?”冥德拉问她们。
“走吧。”
他们离开之后,洞窟“塌陷”了下去,巉屼山又恢复了它的原貌。
在回去的路上,伊芙想起了帕尔纳丝的墓地,想起了他们埋葬泰莉安骨函的那一次。
那天,在那片生机盎然之地,他们安葬了伟大的过去;而在数日之后,在这位迟暮者的脚下,他们又栽培了新的梦与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