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季节出门看海,倒是有一点好处——当你走向大海的时候,大海也在走向你。
由于海水在向陆地漫延,如今从沸蒙去往西海岸可以走更少的路。
在离开羽桐城后的第二天下午,他们到达了西北码头所在的城镇,此时,海面上空空荡荡,见不到一艘船,只有鸟类仍盘旋在山崖附近。
这里风很大,带着一股清冷的海洋气息,在这样的天气里穿着长裙,有时很难走得动路。
在这个时代,远途交通还不发达,码头也并不具备旅游经济方面的价值,所以,当伊芙来到这座城镇之后,她发现这里既没有像样的餐厅,也没有舒适的旅馆,有的只是充满鱼腥味的市集和坐满了工人与水手的酒馆。
施洛曼兄弟公司几乎是信莱格省规模最大的货运公司,而克拿卡家的生意自然也和他们有过来往。为图方便,奥勒森去找过本地的一位负责人,希望他们能帮忙解决下“少爷和小姐们”的吃住问题,最好是能再找一个靠谱点的向导,好带他们去码头附近转一转。奥勒森倒是没透漏伊芙与梵比鸠的身份,所以对方只知道来的人当中有科密诺的女儿以及洛明各的一位公爵——而即便这样,货运公司的负责人也仍是惊讶得合不拢嘴,他表示自己必须向上汇报,于是没过多久,公司创始人的儿子也得知了这个消息,他亲自过来给他们当向导了。
西北码头的环境和伊芙想象中的有很大差距,毕竟在这个世界上,海平面的高度一年四季都在变化。
“克利金的西海岸与凯提利的东海岸不同,这里不仅温度低,有时还会出现冻雨和冰山的危害,所以这里没法使用东海岸常用的那种漂浮码头和季风码头,而是像这样——将码头和水工建筑搭建在崖壁上,我们一般称它为复式高桩码头。”这位向导名叫拉多曼·施洛曼,他向他们介绍道,“当秋季来临时,海水会慢慢上涨,淹没最下层的码头与道路,但不管何时,来往的船只总能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停靠。”
此时,众人正站在一处山顶,眺望着山崖另一端的港口。人们喜欢称呼这里为西北码头,但若是从地图上看,这里则被标记为“南克威辛”,当年,锡道伦人在这里浴血奋战——那些勇者在冬季的冰海中乘风破浪,又爬上了挂满霜雪的崖壁,他们以此等意志和决心击溃了百倍于己的敌人,并协助克利金人取得了最终的胜利。
从这里向北方看去,西北码头的岸线正在向外延伸,而在远端的外沿,就是伊芙等人此行要去的地方——西北角。西北角地势较高,更靠近密恩山脉,又或者说,它其实就是密恩山脉的尾巴。
虽然南克威辛一带处于信莱格省境内,与沸蒙相隔不远,但由于有着山脉的阻隔,再加上海拔和温度方面的因素,这里的环境倒是更接近于苔原气候——漫山遍野的都是灌木与野草,连一棵树也见不到,到处都有冰雪的痕迹,而在这样寒冷的季节里,山上也依旧盛开着一些不知名的白花,它们坚韧,且随风摆动。
“秋天风太大,而冬天又太冷,所以在这两个季节,没有太多的船只通行,码头岸线也会缩短许多,如果你们能在夏天来一次,就能看到建在崖壁底端的那些码头了,非常多、非常密集,从这里可以一直延伸到外面——但现在这个季节,那些码头早就被海水淹没了。”
跟着这位向导,他们下了山,回到了城镇里去,像这样的天气,在外面不穿得厚一点是撑不了多久的。
城镇傍山而建,这里的街道十分宽阔,但并不整洁——好在天气冷,闻不到多少异味。临近傍晚时,拉多曼给他们安排了客房,位置是在货运公司的主楼顶层,从这里靠南的窗户向外望去,刚好能看到山顶处的一座破败石头堡垒,那就是曾被锡道伦人攻陷并据守的南克威辛堡的一部分,如今已被荒废。
不多时,下工的钟声在街道上叮叮当当地响起,工人们从海的一面涌上了街头,他们穿着灰色和蓝色的短袄和棉鞋,身上还围着防水的襜衣。
“各位,对于这些人,还请小心一些。”此时,他们正站在货运公司的三楼平台上,从这里可以看到停泊在封闭港口中的船只,也可以看到部分街道上的风景。拉多曼对他们说,虽然南克威辛靠近首都,但也有一些犯人在这附近的城镇或监狱中服役,这些人多是因为犯了一些轻罪而被流放过来的,其罪行包括且不限于盗窃和故意伤害等。在几年的服役期结束后,大部分犯人会选择返回故乡,但也有少部分人愿意留在这里定居,又或是受当地的货运公司雇佣成为码头工人。
“这也还好,我曾去过我们国家的流放地。”康森德指着北方,“看看那边——我想天边的那片影子大概就是密恩山脉,只要穿过那里,就能到达洛明各的最西面,也就是所谓的‘松滩’,被黑松林和冰川包围的那一小片土地,简直就是天然的监狱。我曾去那里探访过友人,实在不是一个适合居住的地方。而说起我的这位朋友,这人以前也算是一位有头有脸的贵族,他性格高尚,又很有才华,结果运气不好,就遭遇了清算——你们知道我指的是哪一次……是我在长公主那里为他求情,这才让他免于一死。如今,靠着我和另外几位贵族的资助,他其实也还算过得去……毕竟,有钱就有人伺候嘛。而有才华的人在哪里都会有一番作为:他在那里生活,就写那里的故事,他把稿子都寄到了我们这里,于是我们就帮他整理、出书……就这样,他的书在王城里传来了,他的名头也是如此——他离开了,却比以前更受人尊敬,但可惜的是,长公主依旧不想让他回来,即便他在书上写着”‘把这一切都献给最伟大的温兹娜·耶文利’——那也不行。”
当众人都在回味着他所讲述的这一小段故事时,这位公爵又道:“抱歉,就是突然想起这件事了……触景生情而已。我想说的是,即便在一群流放者之中,也依旧可能出现一些很让人钦佩的人物,咱们去看这些人,不该去用俯视的眼光去看——对于有些人来说,苦难是无妄的,并非他们生性堕落。”
“您说得没错,是我刚才说得太绝对了。”拉多曼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就像您提到过的,他们之中确实有一些很优秀的人,而且我也认识他们,比如说,德罗柯、西多姆兹、安科尼奥……他们以前都是流放者,在这里也都做得很好……”
“放轻松点。”康森德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在伊芙看来,他那架势就像在教育儿子,“我并不是想说你是错的,正相反,其实你说得很对,这群人聚在一起就是比一般民众更具危险性——可为什么我想说这些呢?因为我有一个朋友如今就像他们一样,瑟缩在人类文明的最角落,再也没了出头之日……于是,我在看到他们时就不禁会想起朋友的处境,不能像你们一样在谈起这种事时显得嫉恶如仇。就当是为了怀念他吧,我必须说一些我的看法,即便这种想法在别人看来……十分可笑。”
“不,我能理解,您一定很看重这段友谊。”
“谢谢,你得原谅我,有时人老了,就总容易自顾自地唠叨个没完,当然,熟悉我的人多多少少也都习惯了。”
伊芙在旁默默地点了点头,心中颇有微词。她与康森德相处的也有一段时间了,在“唠叨”这方面,康森德与科密诺的确是有一拼,但或许是因为身份和处境不同的原因,这两人在唠叨的时候侧重点也不太一样——科密诺喜欢发牢骚,而康森德则更擅长吹牛,而与此同时,他们都认为伊芙是一个很好的倾诉对象。
夜幕临近,街道上亮起了零星的灯火,其范围仅限于货运公司附近。
“各位,时间还早,咱们要不要出去转转?”康森德又开始闲不住了。
“您想去哪里?”老管家奥勒森问他。
“我刚才发现了一个细节——在街道的某一处,去的人好像特别多……你们觉得,那些工人晚上不回家,会跑去哪里?”
“是……酒馆?”回答他的是叶菲。
“我猜也是,所以我打算过去看看。”康森德说。
此时,拉多曼已经回去休息了,虽然这位向导并不建议他们与当地人接触,但老公爵却不见得是一个肯听劝的人。
“小地方的酒馆,恐怕没你想得那么好。”奥勒森说。
“没关系,不管是什么样的环境,我以前也都见识过,廉价酒也不是问题——能找到和你谈话的人,这才是最重要的……你们有人想去吗?”
对此,众人面面相觑。
“我明白了,天气冷,各位还是早点睡吧。”康森德笑了笑,他站起身,拿起了衣帽架上的外套。
“您……真的准备去那种地方?”奥勒森还是有些顾虑。
“怕的是再过几年,我就会彻底忘记自己以前还来过这里,就因为它看起来平平无奇。所以我想的是,总要给自己一个机会,去见识一下自己以前从未体验过的事物——就像一直生活在这里的人那样,去看看那些在他们眼里早已习以为常的东西……我觉得这很有意义。”
说完这些话之后,这位老公爵就独自出了门。
小城镇的夜晚大多都是冷清而阴森的,而南克威辛更是如此。抬头望去,在昏暗的荆棘月之下,破败城堡的影子仍屹立在山尖处,与海浪和狂风一同发出低沉的呼啸。
西北码头的酒馆坐落在街道上的一处岔路口处,酒馆不算大,几乎每天晚上都处于人满为患的状态。
康森德站在街角处,他看到一个当地人走进了酒馆,于是也紧随其后——临走前,他还解开了外套的扣子。
相比室外,酒馆里要暖一些,但也仅此而已。由于屋子中央砌着一座高大的壁炉,这里的空间要比预想的更要拥挤一些。穿着长袄的人们围着长桌和方桌坐着,也有人正站在吧台前喝酒,吧台后面只摆放了少量的酒瓶,陈列在货架上的大多都是深色的橡木酒桶——而让人意外的是,此时站在吧台后面的居然是一个巨人族的姑娘。
康森德的到来引起了人们的注意,他们注视着这位穿着考究的老先生,看他穿过拥堵的过道,一路从门口走到了吧台前。
“您……有何贵干?”巨人族的姑娘身高三米有余,她的面庞有着锡道伦式的呆板,看起来像个男人,可同时,她那高耸的胸脯却又让人有些眼晕。在这样冷的气候下,这姑娘只穿着一件白色短衫,连胳膊都是露在外面的。
“想喝酒。”康森德脱下帽子,他向四周环顾了一圈,朝众人露出一个十分亲和的笑,“还想请教女士,这里卖最好的和最受欢迎的酒都是什么?”
“卖最好的是‘温海’,即一倍的烈酒加上两倍的热水和少量的盐;最受欢迎的则是‘山岭’,一种恩施弥特城产的白桦汁高度酒。”巨人族的姑娘回答了他的问题。
“那么,给我来一杯‘温海’,给在场的每一位朋友都来一杯‘山岭’,算是我请的。”由于康森德的到访,酒馆里此前一直安安静静,几乎每个人都能听见两人之间的对话,而当听到这位先生说要请酒时,他们便开始议论纷纷。
“您……”这位巨人酒保有些拿不定主意,“抱歉,我可能做不了主,还是让我父亲过来和您谈谈吧,他现在就坐在里面。”
康森德笑着点了点头,他目送巨人族的姑娘去了里间。
片刻之后,一个身形佝偻的老头来到了康森德面前——姑娘的父亲只是一个普通人类,想必这一家子也是有故事的。
“你好,老爷子。”没等对方发问,康森德便率先介绍了自己,“我叫康森德·耶文利,是从洛明各来的。”
老人点了点头,他道:“拉尔歇拉娜从没见过什么大人物,还请您包容一下,要是我刚才在的话,就不必这样麻烦了。您姓耶文利……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您是一位公爵?”
“一个小国家的小公爵而已。”康森德说。
“洛明各可不算小,她只是不再那么受人瞩目了而已。”老人说,“不瞒您说,其实我的故乡也在洛明各,以前住在阿瓦托勒镇……就是阿乔-奥姆兰那一带。”
“这么说来,同在异国,咱们也算是老乡了?”对此,康森德有些意外,他与这位酒馆老板握了握手,“这样的话,我不仅要请在坐的各位喝酒……我也想请您喝一杯。”
“是我的荣幸,大人。”老人向女儿挥了挥手,示意她去拿酒。
随后,人群里响起了欢呼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