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诺依旧很忙,而在元旦过后的第五天,小拉罗就要去参加夏令营了,做父亲的就有些不放心,伊芙那时正好闲来无事,便自告奋勇,说要帮忙过去照看一下——而在去往第二学院的途中,她突然意识到,第诺刚才说的是“夏”令营。
数学班位于第二学院后身的一栋二层小楼里,这是一栋老房子,要比学院老得多,在沸蒙城刚建成的时候,平原考古队与共和国的征兵处都曾在这里办过公。
当伊芙走进少年班的教室时,屋子里已经有许多人了,这些人都是来送孩子的——这里是少年班,所以家长们也很年轻,有些甚至和伊芙差不多大。
他们坐在一起,谈论着一些略显枯燥的话题,不知是因为人多还是房间里炉火烧得太旺,伊芙感觉身上已经开始发汗了。
小拉罗就坐在讲台旁的座位上,安安静静的,他年纪小个子也小,坐在这里正合适。在看到伊芙时,他的眼中闪过一抹惊喜与好奇。
“你爸爸让我过来看看你。”伊芙半蹲在他的小课桌旁,刚好能让胳膊平放在桌面上,她将一个点心盒子放在小男孩面前,“这也是他让我带给你的。”或许是想逗逗他,少女说话时细声细语的……就像是幼儿园的老师。
小拉罗打开盒子,看到里面装着满满当当的饼干,却似乎并不开心,他说,“没有蛋糕。”
“蛋糕在下面一层呢。”伊芙帮他打开隔层。在看到那些香喷喷的蛋糕切片时,他这才露出了腼腆的笑。小拉罗很喜欢吃蛋糕,每次来研究院时,第诺都要给他准备一小块,但也只有一小块。
小拉罗伸出手想去拿蛋糕,但伊芙却先一步合上了盖子,她道:“你爸爸也说了,不能让你现在吃。”
“哦——”他点了点头。
班级里孩子的年纪大体上都是在九到十四岁之间,和这些同龄人相比,拉罗虽然很有数学天赋,但其心性方面却显得不算机灵,反而有些木讷和晚熟。而幸运的是,第诺和他的妻子都是很有耐心的人,数学班里的教练和大孩子们也很照顾他,这使得拉罗的天真性格能得以保留到现在。
拉罗背上了他的小行囊,与同学们一起来到了院子里,他们站在教学楼西侧的那堵著名的“纪元迷雾”之墙下面。
这堵墙上一共写着六十七个数学猜想,如今只框中了十处,下面还用小字标注了一些名字——说明这一小部分猜想如今已被证实,成了定理。
伊芙看着这堵墙,不禁发起了呆。
“这些猜想,其中有一大部分在旧纪元就已经被证明过了。”这时候,托林不知何时来到了她的身边——自从拉维格透漏了自己的身份之后,他就变得神出鬼没了许多。
“那现在呢,还要再证明一次?”两人的说话声很轻。
“当然了,对于数学而言,没有人能称得上是权威,写在纸上的式子才是。”他回答道,“而数学是时空与魔法的基础,重中之重,容不得一点模糊。”
“魔法和数学也有关联?”
“哪里又用不到数学呢?好的魔法师不一定是数学家,但一些高深的施术者一定是好的数学家。鹿汀派和喻教的魔法师更倾向于几何学的思维模式,而在旦风那边的宫廷流派,则更倾向于代数学。”
“这两者有什么区别呢?”
“各有各的繁琐,比如说,在喻教看来某些难以构建的法术效果,放在旦风宫廷这边就很好实现,反之也是一样,就好像解题的过程,无论是顺手的还是好用的,你总得选一种,更有能力的,也可以两种都用。”
在教练的指挥下,孩子们排成了一列,他们在家长的陪同下等待出发。队伍前头站着一个女人,她穿着魔法师的长袍,胸前挂着双月和帆船徽记,那显然是炼金协会的人。
“你这包里都带了什么呀?”拉罗的行囊里似乎装了不少东西,伊芙看到了,就有些好奇。
“吃的,毛巾、牙刷,还有鞋子……还有在夏天穿的校服。”
“为什么要带夏季制服呢?”
“不知道。”拉罗摇了摇头。或许他根本就没在意过这些。
倒是托林回答了这个问题,他说:“他们要去东旦风,旦风在钻研魔法方面要比羽地开明的多,所以,克利金与他们之间同样也有一些学术方面的交流。”
东大陆的季节与羽地刚好相反。
“去东旦风?要走那么远?”伊芙感觉有些不可思议。
“你以为炼金协会的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是为了带这些孩子去坐船的吗?”
“要用传送门?就为了办一次夏令营?真不愧是首都的学校。”她叹了口气,心道,这可比提戈尼希快多了。
“这其中的意义,自然是远大于表面上看到的,我不信你不懂这个道理。”
“知道归知道,只是有些感慨。”她又问,“其实我一直不明白,开一个传送门要办什么样的手续?监管流程又是怎样的,炼金协会是不是只管报备而不管用途?”
“一个看似中立的组织,总会有不为人知的内幕。”托林朝她笑了笑,“这里人多,我们稍候再说。”
炼金协会的工作者开启了传送阵,将孩子们和一些随行人员“赶”去了东旦风。至此之后,家长们也陆续离开了学校,而伊芙则随托林沿着步行道去往第二学院的方向,继续着刚才的聊天。
今天天气很冷,托林的脖子上系着一条黄色围巾,毛茸茸的,遮住了他的小半张脸,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
“这围巾也是变出来的吗?”伊芙上手摸了摸——的确是围巾的质感。
“从构造上说,这条围巾和我的身体其实并没有本质的差别。”
他说话时,这条围巾就如一条蛇一样动了起来,缠上了少女的手腕,吓得她连忙缩回了手。
“真吓人,你还是正常一点比较好。”由于太过惊悚,她觉得自己身上都快起鸡皮疙瘩了。
“你想知道的,我都尽可能的告诉你。”托林说,“回到刚才的话题,你觉得炼金协会垄断了几乎所有的传送手段——这有什么好处?”
“为了赚钱?每一次传送都要消耗风露威,而这笔钱显然是从委托人那里出。”
“在外人看来,炼金协会控制着传送流程,是为了控制元素云引起的污染,这对谁都有好处,而且他们也的确有办法消除小范围内的元素影响,所以近几个世纪以来,各个国家也都习惯了这种模式。但事实上,收钱只是为了掩人耳目,收集情报才是真的——几乎每一次的传送都被记录在案,他们能完完整整地看到世界的动向,这才是最重要的。”
“如果真是这样,从安全的角度说,炼金协会难道不是一种对国家的威胁吗?”
“当然是,但也没办法。当他们有办法监测到世上任何一处传送阵的开启时,这种垄断就已经不可避免了。在魔法战争期间,他们同时在为交战的双方提供传送服务,人们也都习惯了——就当他们是生意人好了,在国家层面上,炼金协会不会偏袒任何一方。”
“那他们到底是什么来头?”
“你觉得,第四纪元是谁在控制的?”
“不会是雅方图吧?”
“对,所以炼金协会也是一样。对于环形大陆,雅方图的介入程度其实要比旁人想象中的更为深入,这可不是阴谋论。”
“雅方图这么强大,你现在还和他们有联系吗?”
“没有,不如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一直对我抱有很大的偏见。在艾恩鲁特的那阵子,我和喀罗奇打过交道,也产生了很多分歧,如今仍有许多误会还没解除。”
“听你的意思,你是进了他们的黑名单了?”
“也可以这么说。你知道他们现在的入会仪式是什么样的吗?其中有一个步骤,就是要向新成员身上撒盐。”
“思绪之盐?”
“对,喀罗奇对我的欺骗行径仍耿耿于怀,也可以换一种说法,只要在那里提到拉维格这个名字,他们就会变得疑神疑鬼。”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总之,你可真厉害。”
“说到这个,我还有一件事要提醒你——你如今所拥有的影响力,就如同三十年前的哈维因一样……非同一般。如果我能够注意到你,那么雅方图也同样能注意到,而他们将来会以怎样的身份来接触你,那就说不准了,不过这不一定是坏事,但总要留个心思。”
“你这么说,我现在也要疑神疑鬼了。”她不免开始担心起来。
托林笑了笑,“放心,从现阶段来看,他们还并没有这么做的必要。”
在别人看来,这段时间伊芙和托林一直走得很近,有时甚至是到了形影不离的地步。虽然两位当事者都不太在意别人的看法,但研究院里的其他人却不能对此视而不见。
令人意外的是,克利多斯是对此事最为关注的一个。
“所以你们两个……”他吐出一口烟,神情有些凝重,“现在什么关系?”
或许对于男人而言,无论年纪多大,他们心中对于年轻漂亮姑娘的向往都不会变,只是不会说出来罢了,也正因如此,他才羡慕托林的好运气——年轻、优秀,还生对了时候。
“没什么,学术交流而已。”托林说得轻描淡写。
克利多斯看着手里的烟,皱着眉头,像是在思考什么难解的问题,过了一会儿,他问托林:“你谈过恋爱吗?”可问完这个问题之后,他马上又说,“肯定没谈过吧。你虽然头脑聪明天赋过人,但在与人相处方面却是一塌糊涂——在我看来就是这样。而伊芙又恰好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她看似很单纯、很好相处,但从直觉上说,她又很神秘,总有一种与年龄不相称的气场,你懂吗?就是那种似有似无的距离感,太奇怪了……可话又说回来,谁知道你们这两颗石头疙瘩是怎么凑一起的。”
对此,托林无法解释,只能朝他耸耸肩。
拉维格是一头龙,对他来说,时间并不是一条匆匆流逝的长河,而是一幅铭刻于心的壮丽画卷。长生者艾辛活过了漫长的岁月,他的寿命几乎可以同龙族圣神相比较,可他终归是人,人就是如此:丢西瓜、捡芝麻,直到两手空空,时间一长就会忘记许多事。
对人类而言,缺陷人皆有之,寻求长生便是为了弥补缺陷、获得圆满;而对于一头龙来说,没了死亡的威胁,其姿态便更显得不急不迫,他们长存于世并,或许不为改变自身——龙又有着怎样的追求呢?如果龙族也有属于他们的“存在主义”,或许“死亡”这个问题并不算是头等大事。
但假如一头龙是奥提格亚的后裔呢?
“我有一个问题想请教。”伊芙问拉维格,“奥提格亚的后裔……到最后一定会疯掉吗?”
“目前来说,是这样的。”拉维格回答道,“这就像你们人类所说的宿命,若想打破宿命,除非奥提格亚能彻底消失在这个世上……但杀死一位圣神,这又有谁能办到呢?你还不如祈祷祂能早日飞升。”
“你能看出来,一头龙是否是奥提格亚的后裔吗?”
“如果在以前……我是指二纪元以前,这的确是能办到的,因为每头龙身上的印记都不同,若是来自不同族群,差异就会很大;但现在不行了,龙已经不再具备社会性了,我曾见过许多龙,他们身上都不存在印记,就如同一张白纸……你知道吗,在我第一次看到你时,居然会有种相当亲切的感觉,就好像看到了自己的旧族人一样,非常想亲近。”
“怎么说好呢……我也挺荣幸,你能这么信任我。”拉维格如此直白地表达出自己内心的好感,这倒是让伊芙有些不知所措。
“所以,你是怀疑你所见过的龙中,有奥提格亚的后裔?”
“有这种可能。”
“你有没有亲自问过对方?比如说,让他描述一下自己的梦境?”
“还没有。”
“他是你的朋友?”
“对,很好的朋友。”在想起祸革的时候,伊芙心里总会涌起一股暖意。或许是因为身为人类,头脑中缺乏对于异族智慧生物的形象构建能力,在回忆过去时,她有时就会在不经意间将祸革想象成人类的形象——比如说,一个温柔而洒脱的青年。而到今天为止,她还是第一次意识到这一点,因而在惊讶之余又觉得很有趣。
想到这里,她又突然想起了“奥莉捷安”与那位追求者安弗恩,她现在倒是有些理解,奥利德恩为何在这件事上表现得如此难以取舍了:平心而论,假如祸革曼宁的确是一个人类青年,自己同他在湖边散步,一起读书、钓鱼,又谈人生和过往,最后还合著了一本书,对自己而言,这该是多么难得的知己呢?若只把这种关系当成是爱情,未免显得太过肤浅。
她很庆幸,自己和祸革之间并不存在虚假与欺骗。
但——真的没有吗?这也是说不准的事,她想到,自己的确是没什么可欺瞒的,但对方却不一定……毕竟,她对祸革的了解其实并不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