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芙打算去见一见守墓人威斯特。她希望能从这位神秘的长生者身上得到一些对自己有用的建议——如今圣丰岳内部的状况,真可谓是一团乱麻。
威斯特住在硕半海附近的一处木屋里,那地方离英灵墓地不远,但由于植被众多,附近又遍布河流与沼泽,要去到这样的地方并不容易,好在祸革认得路。
“他不太愿意被别人打扰,尤其是不请自来的时候。”祸革曼宁在来时提醒她,“所以,如果你有什么想问的,最好一次问清楚。”
“我知道了。”
“我会把你放在岸边,以免踩坏了地面——那间木屋离这不远,有一条小路通向那里,很容易找到。”
伊芙顺着小路走进了丛林之中,这里静谧而深幽,能听见树林深处有猫头鹰的叫声,杂乱的植物到处疯长,似乎比任何她曾去过的地方都要密集,前几日还刚下过雨,虫鸣与蛙叫声更是不绝于耳。
威斯特住的地方确实很容易找到,因为那里是整个区域最空旷的地方,不仅如此,他的木屋也建得很高——或许是出于汛期防水的考虑,木屋被抬升到了离地两米的高度,由数条独立柱贯穿其中,外部还设有围栏与两段式的楼梯,在木屋之下,甚至还有一片菜地、两棵果树和用藤条编织出来的篱笆墙。
伊芙清了清嗓,朝着原木屋的方向轻声“喊”道:“威斯特先生在家吗?”
然而,回答她的声音却是从身后传来的。
“我在。”
伊芙回过头,便看到穿着防水靴与工装裤的威斯特,他手里还拎着一只铁桶。
威斯特的这身行头让伊芙想起了阿斯德——在芬诺丝女士家屋顶花园的那次。
“我看到祸革了,所以就提前赶回来看看,果然是你来了。”他说,“你是想进去聊,还是就在这里?”
“我其实……对这栋木屋也很好奇。”
威斯特笑了笑,“那就进去看看吧。”
正如她所想的那样,木屋里虽然摆放着许多用具,却也收拾得相当整齐,这位守墓人虽住在一处茂密的丛林之中,却并不真打算当一个野人。
房间里光线不好,于是威斯特打开了灯——这里的灯也是相当奇特的,看起来就像是某种会发光的酒瓶。听本人说,这种灯是在两个世纪以前就流行过的东西:在特殊的纸张上画好照明纹印,再将它团起来塞进玻璃瓶之中,放在桌子上又或是悬挂在棚顶,便能作为灯具来使用了,至于这种东西为什么现在没人用,大概是因为它的稳定性太差了,每隔一段时间都需要更换纹印纸张。
随着灯光亮起,伊芙看到屋子里的墙角处露出了一个不明生物的脑袋,那东西浑身漆黑,看模样像狗,但额头又比一般的狗宽阔许多,除此之外,它还长了四只眼睛,看着有点瘆人。
“那是你养的宠物?”伊芙问房子主人。
“对,它算是我的猎犬。”威斯特说,“认识这种动物吗?”
伊芙摇了摇头,“从来没见过,看着有点吓人。”
“旦风人管它们叫‘巴露纳克’,也就是‘怪狼’,这些动物一般生活在沙漠地区,成群结队地出现,是相当危险的野兽。”
“这种动物也能驯养?”
“有些品种可以,这一只是当初哈克森送来的,他总能弄到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威斯特朝那只怪狼勾了勾手,它就跑了过来。
“像我这样的陌生人在这里……它不会突然咬我吧?”
“当然不会,怪狼是一种相当聪明的动物,它能看得出谁是朋友、谁是敌人——前提是,它认可你是它的首领。”威斯特朝怪狼做了一个手势,怪狼便来到了伊芙身边坐了下来,它有一身油亮而略带卷曲的长毛,若不去在意它头顶多出来的两只眼睛,这只“狗”的模样看着倒是挺乖巧的。
伊芙胆子也大,她还伸手摸了摸这只怪狼的额头,而怪狼也很配合地趴在了地上。
“真神奇,原来还有这种动物。”
“传说中的龙神造物。比起一般的野兽,这一类造物有一个特点:它们具备一定的沟通能力,甚至能通过某种思维辐射感知到别人的情绪。”威斯特说,“好了,闲话就说到这里吧,你先前说想要单独来找我,我猜,你大概是有什么事要问。”
“我是有些问题要请教——是关于我自己的,你认为……圣丰岳现在更希望谁来做继承者呢?”
威斯特只是笑了一声,却没有回答。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能回答这个问题?”他反问道。
要说理由,倒是可以找出很多:因为他曾经是哈克森·海德的老师,因为他知道圣丰岳的诸多历史与秘密,因为他与圣丰岳没有利益与阵营上的纠葛,因为他住在这里……因为他是一个长生者。
“就当是直觉吧。”但最终,伊芙没有说太多。
威斯特点了点头,“我明白了,那我就说说自己的看法,简而言之:从奔龙堡的军民角度来说,大部分更看好阿斯德;对于圣丰岳的高层和老人来说,某些群体更希望戈贡赢;而从新一代的骑士院势力来看,你才是最佳人选。就如你所说的,圣丰岳的态度看起来摇摆不定,而所谓的候选人之争也并没有发挥出它实际的意义——你瞧,比赛的规则不仅含糊不清,还不包含截止日期,也就是说,只要他们想,就可以拖得更久。”
“关于这一点,我也隐约感觉到了,但他们在等什么呢?”
“外部的筹码。”威斯特说,“势均力敌的态势不可能永远不变,有人在等逻各斯院和北方势力的出手,有人期望审查所及其背后势力的介入,也有人想着可以将那些老顽固熬进棺材,又或是等待某位候选人成长壮大起来,最后能成为像颐图恩或哈维因那样的‘真实领袖’,届时,所有矛盾便都能迎刃而解了。”
“你不会是在说我吧?”
“你觉得呢?”威斯特说,“虽然你的背景也有些特殊,但北方不是也有一位‘耶文利公主’吗?如果你有足够的魄力,这也并非没有可能。”威斯特指的是她的性别,在西海岸乃至羽地的历史上,女性领袖向来都是很少见的。
“这实在是……太荒谬了。”伊芙叹了口气,事实上,类似的说法她以前也听过不少。
“看来你对这方面的确缺乏意愿,这样也好——你想听听哈克森以前的故事吗?在我看来,‘统治者’与‘长生者’这两个词在同一个人身上几乎无法共存,哈克森曾经也面临过与你相似的处境,所以,他的经历也许也会给你带来一些启发。”
“那就听听看。”伊芙说。
就这样,威斯特便向她讲述了一个关于海德大公的故事,一个她以前从未听说过的秘密——至于这个秘密是什么,又与艾琳德有什么联系……我们之后再说。
最近天气越来越热,即便是躲进山间宅邸里,似乎也仍不够凉快,但比起在奔龙堡的时候,至少在使用法术时不会被人指指点点。白天若天气太热,可以用法术给自己降温,而在夜晚凉爽的时候,伊芙就会带着艾琳德去顶楼的十字走廊上,玩一种类似于羽毛球的运动,有时艾利安和悉芙妮也在。海德家的老仆人塞丽对伊芙说,这间旧宅邸很久都没有这么热闹过了,不知道以后是否还会有机会在这里举办一些聚会。
艾琳德的行李之所以那么重,是因为她来时还带着一些书籍,按她的说法是,第五代的孩子们实在是过于调皮了,她怕自己走了之后,她们会闯进自己屋子里乱翻东西。
她将那本《半黑色蔷薇》交给伊芙,说希望她也能读一读。
“你肯定会喜欢的。”
“可你都把情节说得差不多了,我也没必要再看了吧?”伊芙对这类小说一直都不算感兴趣。
“我不和你说内容,你又怎么会感兴趣呢?”艾琳德反而觉得她这话说得奇怪,在她看来,在读书之前先问问别人书里讲了什么,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但如果事先知道了故事的发展和结局,可能就会少了很多体验。”伊芙说,“就像生活一样,很多事都是要慢慢揭晓的。”
“但至少要知道结局是好是坏——如果我看书前没去了解,而这本书又写了一个悲情的结局,说不定就会让我很生气。”她反驳道,“生活本来就不需要有太多秘密的。”
说到“秘密”,伊芙就不再说话了。
在山间宅邸,可供消遣的东西实在不多,在艾琳德的强烈要求下,伊芙最后也终于开始阅读起了这本《半黑色蔷薇》,这本书是由一位女作家写的,用的也是女主角萝拉卡视角下的第一人称叙事,而基于对奔龙堡和圣丰岳的了解,在某些方面,伊芙要比艾琳德更能读懂这本书,看出书中蕴含的某些细节。
她时常会坐在三楼北面的阳台上看书,这里背靠着太阳,面朝着后山,若是看书看得累了,就抬头看看眼前这郁郁葱葱的山林,又或是偶尔驻足于枝桠间的鸟儿和松鼠,凉风从身后穿堂而过,氛围安逸且闲适,于是这一天也过得飞快。
“你可真会挑地方。”娜卓若拉还从旁边的屋子里给她搬了一张躺椅,她对伊芙说,海德大公以前也经常会坐在这里读书和写字。
“我总能听你们提到他,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伊芙问这位老仆,此时艾琳德也在。
“你知道,我一直是站在夫人这边的,如果你问我对他的印象,那我只能说——好坏参半。”娜卓若拉直言,“哈克森·海德这个人,如果你不怎么了解他,或许只会觉得他是一个很随和的人,但事实上,他相当固执,可能这也和圣丰岳当时的境况有关。”
“怎么个固执法?”
“我从没见过那么会生闷气的人。”娜卓若拉说,“他很少对人发脾气,但生气的时候你是能感觉到的——你和他说话,他也回应你,但就是能让你感觉这个人在说话时,会对你产生很大的压力。”
“海德夫人以前经常和他闹别扭吗?我看楼下还有一间婴儿房,那又是给谁准备的?”
“你问的这两个问题还真不好说。”娜卓若拉耸了耸肩,回答道,“你也知道,夫人有一次足有半年没去搭理过他,这两人之间的矛盾,可不像‘闹别扭’这么简单,至于那间婴儿房,大概也只是夫人自作多情了,这个男人可能从没有真正关心过任何人,除了他自己,哦差点忘了,还有那头龙。”
在伊芙看来,娜卓若拉似乎话里有话。
“就这样吧,我该下去照看夫人了,姑娘们,咱们有空了再聊。”这位老仆人离开了,或许是不愿说更多。
艾琳德喜欢读小说,那些不尽相同的故事可以让她获得情绪上的满足。无论是故事中的人物所表现出的开心,激动,又或是伤心流泪,都能让她在平平无奇的生活中感受到一种自虚无之中诞生的澎湃,以及对压抑和烦闷情绪的释放。
她催促伊芙看那本书,关心她看书的进度,也想知道她对书中某些情节的感想。
在看一本书时,人们会深入到故事当中——相信其中的因果关系,至少在拿起书的那一刻起,其真实性就变得不容置疑;也正因为如此,读者在故事中也不可能成为一名绝对的旁观者,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好恶,有不尽相同的价值判断,有与故事中某个角色相似的性格、爱好,甚至是经历,读者毫不吝啬地将同理心灌注于其中,以至于在某些时候,不知不觉地成为了故事中的某个角色,理解其动机,认可其行为,并与其一同喜怒哀乐。
“花种至始至终也没能体现出什么特殊之处,所以我觉得,那就是一些很普通的蔷薇种子,也许祖母是怕自己离世之后,萝拉卡太过孤单了,所以才这样哄骗她。骑士对萝拉卡一直在种花的行为感到不解,觉得她把时间耗费在这种事上面简直毫无意义,而且,就为了看顾这些花朵,萝拉卡几乎都没去过奔龙堡以外的地方。”伊芙在看过书之后,也的确有一些感想,“对于当时想要功成名就的骑士来说,萝拉卡的行为令他感到费解,但同时他又有点羡慕,因为萝拉卡似乎从没有怀疑过自己坚持了那么多年的行为是否有价值——最重要的是,她不需要任何人的认可,也不担心自己的将来。也许正是感受到了这种自己所不具备的特质,才让这位骑士渐渐地喜欢上了萝拉卡。”
“你不觉得萝拉卡像一个人吗?”艾琳德问她。
“像谁?”
“像你。”
伊芙看着艾琳德,眼中满是不解。
“因为你和萝拉卡一样,都不太擅长回应别人的感情。”
“我?回应谁的感情?”
“回应……一个朋友的。”艾琳德说,“你从没有表达过自己的看法,我不清楚……也猜不透你是怎么看待我,是喜欢我还是讨厌我,又或是觉得我现在跟在你身边只是一个拖累。”
“我可从没这么想过。”
“但……我又帮不上你什么忙,一直以来都是你在帮我,我其实也知道,这样是走不长远的,还是要像萝拉卡和骑士那样互相帮助,才能越走越近。”
“别想那么多,人和人的相处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就像这本书里的两人——他们可是相处了近三十年。”
“那咱们也会像他们一样吗?”听到她这么说,艾琳德似乎又重新振作了起来。
“你是指……什么?”伊芙的语气有些小心翼翼。
“会像他们一样,相处那么长时间。”
“当然,我觉得这个完全不用担心。”
“伊芙,你以后也会嫁人吗?”
“我没想过,大概是不会的吧。”
“那我也不嫁,如果你觉得一个人孤单,我可以一直陪着你。”
“现在说这种事还太早了,你应该再多考虑考虑……”
显然,艾琳德并不能很好地区分朋友与恋人的关系,而在帕尔纳丝时的一些经历,似乎也在此后一直影响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