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间,位于通特尼东部的一座小城变得如深冬一般死寂。
雪发的穆兰涅穿着一身骑士装,骑着马与阿斯德并排前行,他们穿过了冰封的护城河,进入到了这座小城的内部,随着太阳的升起,被冰冻的地面正在融化,到处都是浓重的雾气——带着潮湿而血腥的气味,实在是令人窒息。在此前,城中的叛乱分子见形势不对,早已如鸟兽散,但城外到处都有埋伏,他们是跑不远的。
男爵与他的两个大儿子畏罪自杀,全都吊死在了房间里,士兵们将这些尸体放了下来,发现男爵的怀里还揣着遗书,用的还是克利金文写的,字里行间满是怨恨与控诉——将军的亲卫对阿斯德说,这位叛军头子显然是在颠倒黑白,当即便将那两页纸撕得粉碎。而在今天早上,男爵的妻女与最小的儿子也被人找到,据说,这些残余势力将会被审判,并于后天下午处决示众。
在看到街上民众们的麻木神情与偶尔瞥见自己时所流露出的怨恨目光,阿斯德着实是有些不自在。
“别这样苦着脸,这场仗可不仅是对我的考验,也同样是对你的。”穆兰涅朝他笑了笑——她最近气色好多了。在这场战争中,这位魔女的作用显然是无可替代的,凭借着圣丰岳提供的奥兰魔方,她在城中降下了成堆的冰雨,几乎靠着一己之力,就将叛军的计划全盘瓦解,不仅摧毁了城中的农田与防御设施,还极大打击了敌方的士气,拜她所赐,如今的叛军势力已经不成气候了。
“我现在越发觉得你之前的猜测是对的。”阿斯德说,“圣丰岳或许是被通特尼人骗了,这些人根本不是叛军。”
“圣丰岳没有受骗,如果你觉得某些事看起来不合常规,不妨试试从利益交换的角度来想……”
“我明白,但我实在是很难认同这种做法。”
“他们不得不用,从魔法战争之后,游戏规则就变了,永远的盟友和永远的敌人都不存在,战争成了一笔又一笔的买卖,而唯一与经商不同的是,当权者比商人更不讲信用,那些遵守条约与协议的国家最后都被毁灭了。看来,你虽然参与过许多场战争,但有些事还是没完全想明白……哦,也可能是不愿去想吧。”
“我觉得你这是在危言耸听。”
“觉得接受不了?”穆兰涅笑了起来,“那么,假设有一天,你真当上了奔龙堡的堡主,成了圣丰岳的领袖,结果你却发现在多年以前的今天,我说过的这些话并不算夸大其词,你要怎么办?”
“我怎么会知道。”
“也许到那时候,你也该逼迫一下自己,决定先下手为强了,毕竟圣丰岳以前也是如此,靠着正义与宗教的名义排除异己,什么叫正义?——屠杀那些反对的声音,剩下的便都是称赞了。”
“那看来我的确不太适合当领袖,如果按照你的这种说法,显然戈贡更符合要求。”
“但他不大气,所以更不适合。”穆兰涅说,“沉迷酒色的男人,我一向都不看好,他是你们之中最短视,最没有野心的一个。”
“所以,你觉得伊芙……还比他更有野心?”
“她的心思可多了呢。”穆兰涅回答,“我看过那场模拟作战的记录,如果你觉得她能赢是侥幸,那你可就太小巧她了。”
“我从没觉得她能赢只是侥幸,很显然,她在战前做足了准备,收集到了足够多的有用的信息,这才是得胜的关键。”
“不,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在预热赛的时候,她就故意示弱,切磋时总是败给你和戈贡,这不仅让你们在决赛时对她大意轻敌,甚至还让裁判们都产生的错误的判断,想想裁判组为什么要在决赛时大肆修改了比赛规则,加入了那些不切实际的魔法部队和龙骑士?这些改动方案本来是为了平衡你们之间的实力,可结果呢,她就靠着这个轻轻松松地打败了你们。”
“我并不觉得她那是有意为之的。”
“她的心思可多着呢,在西林斯堡的时候,她打败了我,靠的也是同一种方法——她先是可怜巴巴地向我求饶,之后又立刻发动了法术把我掀翻在地,我根本来不及反应……等我醒来之后,发现自己躺在雪地里动弹不得,结果她又跑到我眼前来辱骂我,还用靴子踩我的脸。”
“你那时杀害了她的两名队友,我觉得她的做法并不算过分。”阿斯德说,“虽然我不是一个喜欢翻旧账的人,但不管怎样,我还是希望你能更严肃地对待这件事,尤其是在父亲面前。”
“我会反省的,真不好意思,我又提到这件事了。”穆兰涅点了点头,“我只是想说她,她绝不是个单纯的人,想一想——她那天把我摁在墙上的时候,故意让跟班挡在你面前,再比如说最近,她找到了那把剑,这难道也只是凭运气?”
“好了,不用再说了,她怎么样,我自己会看。”对于穆兰涅这明目张胆的挑拨行为,阿斯德终于有些生气了。
瞧,这就是语言,它很丑陋,甚至会让说者与听者也变得丑陋。语言的力量就在于此,它不必被人立刻相信,只在人心之中种下一颗种子——虽言止于此,猜忌却能继续生根发芽……且悄无声息。
魔女悉芙妮也在山间宅邸这边住了一段时间,在爱好方面,她与南芬倒是有一些相似之处,除了喜欢磨咖啡之外,她也喜欢做面包。
有时候,的确能从那些善于享受生活的人身上看到一种与众不同的从容,他们专注于某项爱好,又或是将一些日常小事做到极致,这倒不是因为闲着无聊,正相反,这些行为与他们的“存在”息息相关,对他们而言,生活就如游戏,困难始终伴随其中,它既不会让人产生挫败感,也不会过于简化,一切都只是一场无关于生存的小小挑战,就比如说,做一炉面包,一个下午刚刚好,播种与收获的乐趣都包含在其中了。
在来山间宅邸的第一天起,悉芙妮便教了伊芙一种自制酵母的方法,她将全麦粉与水等比例混合成生面团,放在温暖的地方等它慢慢发酵,每天都要往里面加一勺面粉和一点水,就像喂养宠物一般,看它慢慢膨胀起来,开始时面团里还会有一些馊味,但几天之后,馊味闻不到了,倒是能闻到一些酸味和一些面团独有的清香,随后,她又将这团混合了少量杂菌的发酵面团取出了一部分,继续用水和面粉重新喂养,而这一次,酵母菌和乳酸菌从一开始便占据了上风,在面团里迅速繁殖了起来,又经过了几天的喂养之后,它们不仅消灭了杂菌,也有了很大的活性——这块面团就是悉芙妮后来做面包时所使用的种面,由于其中还混合了乳酸菌,用它制作的面包还带有一些酸味。
在这样的天气里,直接用手揉面会让面团升温太快,最后导致掺入了种面的面团提前发酵,面团里产生了气泡,揉面时就会揉不均匀,烘烤面包时其内部的结构自然也不够蓬松绵密,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悉芙妮在揉面时就会使用折叠和摔打的方式,以减少手掌与面团的接触时间。
面团需要揉匀,需要发酵,需要松弛,虽然工序不算多,但几乎每一步都要等待——它的状态,非时间不能改变,所以急不得。
“就像人一样,有时不得不停下来思考;但人和面包又不同,人更像是难熟的生面团,随着年龄增长而膨胀,变得柔软而光洁,而后又在年老时回缩,留下一身褶子……棺材是什么呢?棺材就是烤听,把它塞进去,然后就该进炉了。”悉芙妮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分享着她的面包哲学。
“进了烤听的面包会越烤越香,进了棺材的人可不会。”艾琳德说。
“重点不在于肉体,而是灵魂,值得我们怀念和回味的,才是好面包和好人。”
“这比喻听着可真够别扭的。”伊芙说。
“别扭吗?我觉得很贴切。就像人一样,要做出一炉好面包,其决定因素有很多。”悉芙妮又道,“首先是出身——面粉,不同的面粉有着各自的优点和缺点,有些更蓬松,有些更有筋力,你说这些面粉究竟是好还是坏,这取决于你想用它们来做什么种类的面包;然后是家庭和内部因素——酵头,用不同的酵头发出来面也不一样,有些适合做软面包,有些适合做硬面包,有些味道偏酸,有些能耐更多的糖,有些发酵的速度更快;而说到发酵,那就要提到最后一个,外部环境因素——温度与湿度,在冬天做面包,如果不把面团放在温暖的地方,那是很难让它膨胀起来的,而在干燥的天气里,如果不在面团上盖好棉布,面团的表面就会干裂,但另一方面,温度高发酵快也不一定就好,慢慢发酵出来的面团也有其独特的风味与优势,我们管它叫大器晚成……说到底,面包的种类各种各样,原料的成本也有高有低,但只要火候到了,做出来的就都是好面包——酥脆的不必羡慕绵软的,咸面包也不必多加糖,人生也是如此,千奇百怪,多灾多难,唯有做到物尽其用,才能不留遗憾。”
听她说完这一长串的做面包经验,伊芙和艾琳德都有些无话可说了。
面包烤好了,悉芙妮将它们从烤炉中拿了出来,并摊在盘子里放凉,鉴于身后的同伴们闻到了面包的香气,此时已经急不可耐了,她又从中挑选出了一根,切了厚厚的两大片,再抹上一层蒜香黄油,递给身后的两人品尝。
悉芙妮今天做的是一种带脆壳的蔬菜面包,不甜也不腻,口感相当不错。据她本人所说,面包里添加的蔬菜碎末其实是一种野菜,是她今早去后山散步时顺手采来的。
“一个人在做面包之前,就已经决定好了要做什么种类的面包,但人却不一样,也许几十年过去了,大部分人还是不知道自己该成为什么样的人。”伊芙一边吃一边说。
“这点我同意,人的成长过程和经历存在太多的偶然性,要成为什么样的人也很难自己说的算,也正因为‘成功’是如此的困难,所以我见过太多的人,只有表面上的光鲜饱满,内里却是不足齿数的——要么膨胀空洞,要么半生不熟。可如今的人也的确是越来越毛躁了,以至于什么样的烂人都有市场;要我看,一个人的成就如何,还得从他进到棺材里的那一刻说起……”
如果要用克利金文字去拼写“悉芙妮”这个名字,就会发现这个名字与“希歌妮”很像。悉芙妮看起来年轻而活跃,在与她相处时,就会让人很容易忘记这位魔女其实已经有四十多岁了。悉芙妮曾直言自己小时候有过一个梦想,那就是要成为像艾尼叶那样的,能影响世界的和改变规则的魔女,她的确为此而努力过,年轻时甚至还在索特旦风的国家庆典上担任过首席辅祭(在那里,辅祭只由魔女来担任),但她后来却意识到,自己并不真正喜欢这种生活,世界更是无法凭借她的意志而改变,而有人的地方就不免俗事缠身,所以她最终选择离开了索特旦风,回到了羽地,对于现在的她而言,环游世界才是她最想做的事。
伊芙并不完全认同悉芙妮的话:如果一个人要做到所谓的成功,就要像一团即将进入烤炉的面团一样最终成为香喷喷的面包——可这并不容易,因为这个过程势必要经历刀切和火烤,但并非每一团面团都愿意经受如此严酷的考验。
所以为什么非要成为面包呢?
悉芙妮说:“我以前听过别人说‘穷人是没资格对富人的生活指指点点的。有一些穷人总说富人活得愚蠢而无趣,可他们又完全没机会体验这种奢侈生活,又怎会了解其中的乐趣呢?所以这样说多半是出于嫉妒和仇恨的心理。’——你觉得这句话说得有道理吗?”
“我觉得,任何人都有表达个人观点的自由,但聪明人也许不会轻易否定别人的品味,即便是品味这种东西的确是有庸俗和高雅之分的。”伊芙回答。
悉芙妮笑了起来,“听上去是个相当官方的回答,很客套——所以你算是回避了这个问题。那我也来说一说我的看法吧,我认为这句话毫无道理,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曾经的我把大好年华都浪费在了那些与自己无关的事务上去,甚至假借了神的名义,享受着千千万万教众们的景仰,但现在想来,那段经历也的确没什么值得想念的……如果非要来一场‘经受住了来自世俗诱惑的考验’来证明自己的高尚,那无疑就是在浪费时间,而多少人又在这种诱惑之中迷失了自己?可他们即便是陷入了万劫不复却还不自知,毕竟,大部分人都太急于求得别人的认可了——又或者说,是一种虚荣——以至于忘记了初衷。我们不是想要成为好面包吗?可他们都以为,成为一坨华丽的面团就是人生的意义所在了。”
为什么要成为面包?
因为这关乎到了面团存在的意义。